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编辑:王亚奇,头图来自:《坡道上的家》
上野千鹤子又一次上了热搜。
这次事件的缘起是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和“蔡全嘻嘻”等三位北大毕业十一年的女生进行了对谈。在看见蔡全嘻嘻提问上野:“(你成为女性主义者)缘起是你被男性伤害过吗?”这个问题后,许多网友坐不住了。
把这次聊天称作是“对话”或许不那么公允,因为这是一次规定动作的采访,在采访之初,它的议程、话题点、引爆点,都已经被设置好。作为一次网络热点事件,它无疑是成功的。但是作为一次讨论,它将上野千鹤子、女性议题绑定在了“婚姻”“男性”之中。
对于了解上野千鹤子、阅读过上野千鹤子并被她打动过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对上野千鹤子和女性主义的曲解和绑架。
在上野千鹤子成为一个现象时,女性主义也仿佛成为了一种人人皆可拿来穿上的“时尚单品”。女性议题读物在图书市场上受到热捧,这些书正在如何关照现实?中国自己的上野千鹤子又在哪里?
出版界的“上野热”,缘何?
如果从2019年在东京大学上发表演讲开始算起,今年是上野千鹤子在中国走红的第5个年头。
根据开卷的数据,仅是2022年,国内至少有7本上野千鹤子的书出版。
但上野千鹤子的书引进中国并不是最近几年的事。早在2015年之前,上野就有像《一个人的老后》《战争留下来了什么》等关于老龄问题和战争议题的书在国内出版。当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甚至2015年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厌女》在2019年的销量还仅有4000册左右。但到目前为止,《厌女》的累计销量已超25万册。
作者:[日] 上野千鹤子
译者:王兰
出版方: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15年1月
有人认为,上野千鹤子在中国走红的开始当属2019年她作为代表在东京大学开学典礼上发表的讲话。当时的上野千鹤子站在演讲台上,身后坐着清一色的男性。
面对入学的东京大学新生,她说不理解为什么日本的女生要装作一副蠢蠢的样子,坦言“可爱”并不算是一种魅力——这实际上暗含了绝不会威胁到他人地位的顺从意味。讲到自己的研究领域,她则说:“‘男女同权’的精神要义,不是让女人变得像男人一样,也不是让弱者变成强者,‘男女同权’追求的是弱者能够以弱者的姿态受到尊重。”
在这次讲话之后,这位东大教授开始被更多人知道。其实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上野千鹤子就与各行各业的人开展对话,她的出版物云集是长期积累的产物。
上野千鹤子的出圈还包含了用心经营的结果。在面向社会传播方面,上野一直有意识地经营自己在媒体的影响力。在《始于极限》一书中,上野千鹤子提到自己被人称作是“卖弄女性元素的商业女权”,甚至一些出版社和媒体会用她的名头起一些夺目的、擦边的标题来吸引人,她对此并无什么抱怨,认为这样能让更多读者了解到自己的思想,“即使读者的购书动机有违我的初衷,但只要他们在阅读之后理解我的真实意图就行”。
被一些读者诟病的“对话体、书信体太水,逻辑性不强”的另外一面,是降低了对女性议题学术内容的阅读门槛,更加容易出现各种利于营销和传播的金句。
“上野千鹤子的书主要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学术文集类,如《厌女》《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另一种就像是《快乐上等》《始于极限》这类对谈和书信体。”负责新书《快乐上等》的未读编辑嘉瑜认为,对谈和书信体的优势在于阅读门槛低,可以让各个圈层的读者都能了解到上野千鹤子的思想,“她的学术论文集观点高度浓缩,但阅读门槛相对较高,很多人会说看着吃力。”
但需要注意的是,即便用心经营媒体形象、通过改变形式来拓宽受众面,上野千鹤子在中国的走红都不是以她一己之力造成的。女性议题在社会层面的不断发酵,也为上野千鹤子及其作品的出圈添了一把火。
“我觉得上野千鹤子的书真正开始大卖还是得益于整个社会环境,西方的反性骚扰运动影响到日本,辐射到中国。加上像《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类书引起的社会反响,很多读者开始关注到这类题材的书,而上野千鹤子因其出众的学术水平和表达能力成为最早浮现出来的那一个人。”嘉瑜说道。
近年来,女性在消费市场上的表现越发出挑。除了每年掌控高达10万亿元的消费市场外,女性消费者也在成为图书购买的主力军。京东消费及产业发展研究院发布的《2022年女性消费趋势报告》显示,在2021年,图书市场中52%的销售量由女性消费者贡献,2019~2021年新增图书消费者中,女性读者是男性读者的2.38倍。自然地,女性消费者更容易购买女性议题的书,相当于给了出版业一个正向的反馈和刺激。
上野作品的大同与小异?
在上野千鹤子作品被扎堆引入中国的同时,读者中开始出现批评的声音。
最为尖锐的是,一些读者认为上野的书的观点往往类似,有炒冷饭之嫌。而对一些书信体、对话体的作品,则被认为缺乏逻辑,没什么含金量。
而对于上野千鹤子作品中的大同小异,做过上野千鹤子的书的编辑们几乎都表示:这是不可避免且非常正常的。
仔细看上野千鹤子的作品,其实可以发现她面对的读者群体并不相同。《女生怎样活?》《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里有不少漫画辅佐读者理解,是给对女性议题尚未有太多理解的年轻女性甚至是青少年女性的科普向书籍。《始于极限》里与上野对谈的对象是对女性议题尚有许多疑惑的铃木凉美,上野更多的是作为书信交流中的解答者,其目标读者是已经有些社会阅历、对女性主义有理解初步的年轻女性。
在《快乐上等》中,上野的对谈对象变成了汤山玲子,当时两人一个63岁、一个51岁,都进入了人生的下半场,对谈的内容势均力敌且有一定深度,30、40+的读者或许会有更深的感悟。而《父权制与资本主义》这类则是学术著作。
作者:[日] 上野千鹤子
译者:邹韵、薛梅
出版方:绿林社 | 浙江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3月
世纪文景在去年三八妇女节联合多家出版社共同举办了一个视频征集的活动。其中一个视频中,一个12岁的大理女孩站在雪山前,手里拿着《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这本书,面对着镜头说自己在自学女性学的相关历史,读的第一本书是伍尔夫的,第二本就是《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说这本书给她带来了全新的价值观,让她了解了“母女关系”“毒母”等议题。
“一个对女性主义一无所知的人很难从《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或《厌女》这样的学术或轻学术类的书开始了解女性主义,如果没有像《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这样的普及书的话,大众是很难对女性主义有初步的了解和认识的。”明室主编陈希颖说道。
作者:[日] 上野千鹤子、田房永子
译者:吕灵芝
出版方:明室Lucida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1年9月
至于被吐槽的对谈、书信体形式,比起学术文章合集,更便于读者理解和吸收观点。
磨铁文治图书主编于北认为,“这种形式其实是国内欠缺的。图书出版是多元的,我们也要接受不同的表现形式。只要有好的观点表达,形式多样都可以接受”。
作者:[日]上野千鹤子、[日]信田小夜子
译者:吕灵芝
出版方:磨铁·文治图书 |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3年3月
不可否认的是,国内出版社关于上野千鹤子的选题确实存在着同质化的问题。在陈希颖看来,国内的出版社在引进上野千鹤子作品的时候,的确存在着题材或内容重复的现象。
日本有着针对不同读者年龄群体的成熟的出版市场,如上野千鹤子的《女生怎样活?——上野老师,教教我!》的日版原书就属于岩波书店中的知名书系“岩波青少年文库”。同为普及女性主义,其内容不可避免会有重复,而它针对的是青少年读者,《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则更多是针对成人读者。但目前,中国的出版市场缺乏针对各年龄读者群的成熟的渠道体系和宣发策略。
作者:[日]上野千鹤子、[日] 汤山玲子
译者:马文赫
出版方:未读·思想家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3年2月
“我觉得上野千鹤子老师的书是可以多多引进的,但是出版社应该去考量现在要做的这本书和市面上已有的书之间有没有重复的地方,有重复的地方就要重新做一个评估。不同出版社出上野不同主题的作品我觉得完全没有问题,这样不管是对上野作品,还是对女性议题的版块都是一种丰富。”
为什么中国没有自己的上野千鹤子
在中国,不乏在各个领域的优秀女性学者,比如文学领域专攻女性文学研究的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研究电影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等,但为什么中国没有一位能够像上野千鹤子那样火出圈的女性学者呢?
第一个原因或许是,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中国本土女性学者的观点和言论相对来说较为温和,但日本的上野千鹤子显然更为激进和入世。
她丝毫没有试图中庸的调和,相比起承认两个性别之间合作与理解的可能性,上野千鹤子要直接得多。
哪怕是对着女性,她也会直截了当地揭开那些处于左右摇摆立场的女性的遮羞布。“她们一样都不舍得抛弃,只得东奔西跑,手足无措。”
同时,在她的作品中,不乏围绕着暴力、战争议题谈论女性相关的内容,关于女性主义和其他议题之间的关系之诘问也充满了锋芒。
相比起一些专家给年轻人出一些不切实际甚至不合逻辑的建议,上野千鹤子显然有着充足的女性活在世界上的体验。
在上野千鹤子的书中,读者经常能读到现实生活中女性有可能面临的尖锐问题:强迫孩子自我牺牲的母职利己主义、日常生活中女性受到的隐形歧视等,相比起“文化女性主义对女性价值的重估”这样晦涩的内容,读者显然更会对前者产生共鸣和感触。
越来越多的女性主义读物,会让女性的处境变得更好吗?
近几年,上野千鹤子的新书密集出版,仅仅在2020~2022年的三年内,国内就出版了10本上野千鹤子的新书,在这些新书里,有谈及独身主义的和老龄化问题的,但占大多数的还是女性相关的议题。
如果是关注女性议题书籍的读者,会发现近几年这类书籍除了在数量上不断增多外,它们在各类榜单上出现的频率也比以往高了许多。在豆瓣2022年度书单里,和女性议题有关的《始于极限》《看不见的女性》《应得的权利》《我本芬芳》《如雪如山》占据了十本中的半壁江山。对比2020年的0本和2021年的1本(《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女性议题相关的书籍开始从边缘逐渐走入人们的视野。
于北认为,女性话题书籍增多反映了大众阅读趋势中女性阅读的需求增加,这种出版热潮既是时代进步、女性意识独立的表现,也是出版界在填补原有市场空白,与时代的共振。
那么,问题来了:喷涌而出的女性话题读物,真的会让女性的处境变得更好吗?
这个问题或许需要分成两部分来解读。
第一个问题是,中国的女性议题读物真的很多吗?陈希颖认为这个结论有失偏颇,“相关书籍大火其实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之前那么多年火的多数还是男性的书。所以‘女性主义的书太多’的这种观点我觉得并不成立,其实远远没有那么多,到目前为止,总体看国内的出版市场还是男性的书(男性作者书写的,针对男性阅读市场的书)为主流。”
不过,重要的图书榜单开始出现女性议题读物的身影虽然不能代表这类读物数量已经足够多,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也证明了近几年来越来越多的读者开始重视女性议题。
第二个问题就是,女性议题相关读物,真的会让女性的处境变得更好吗?
BOSS直聘发布的《2020中国职场性别薪酬差异报告》显示,2019年,中国城镇就业女性平均薪酬为6995元,是城镇就业男性平均薪资的81.6%;而到了2021年,这两个数字分别变成了7017元和77.1%。
诚然,我们无法通过这些数据的对比证实“女性议题读物数量”和“女性实际处境”之间的关系,因为经济发展、社会结构等都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但我们愿意相信,改变会是一个缓慢但确实发生的过程。上野千鹤子带来的女性议题热潮,在融化观念坚冰的同时,也带动了国内如随机波动、不合时宜等其他女性声音浮现。
但这些改变还远远不够,国情之间的差异也决定了我们没法完全照搬他国的经验。
我们期待着中国自己的上野千鹤子出现。
上野千鹤子著作中译本一览:
参考资料:
1. Boss直聘研究院《2022中国职场性别薪酬差异报告》
2. 京东消费及产业发展研究院《2022年女性消费趋势报告》
3. 出版商务周报《销量暴涨!这10部“冷门书”是怎么“出圈”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编辑:王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