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原点original (ID:jfyuandian),作者:夏杰艺、杨书源,编辑:王潇,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那是三年疫情来我最难、最难的两个月。我总想,我怎么就在这个时候生了个孩子?”


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2020、2021年我国出生人口均在1000万左右。在2020年初到2022年末这段时期做母亲,往往是提心吊胆的,毕竟有更多的不确定性,更多未知的变量,晃动着原本的世界。一位母亲形容三年来的育儿生活,“我们家就像一根勒得很紧的皮筋,已经达到了极限,稍微有一个环节出问题,就承受不了了。”


我们找到了数位在疫情三年间经历了怀孕、分娩、哺乳、流产等重大生育事件的女性。她们之中,有怀胎4月期盼新生命的孕妇,有和婴儿一起在月子中心被感染的产妇,有带着出生不久的孩子从大城市回到农村的新手妈妈……


“新十条”出台后,给这些颠簸中的新家庭带来了怎样的变化?母亲们如何保护孩子和家人,如何避开可能的风险? 以下是她们的讲述。


一、在疫情中生下宝宝,和孩子一起感染


12月7日,杨女士刚生下自己第一个孩子。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防疫政策转变了风向,还没来得及品尝初为人母的喜悦,她就和孩子一起感染了新冠,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周。


杨女士 27岁 贵阳 刚分娩的产妇


我确诊阳性后,第一反应就是慌。我们当时住在月子中心,孩子才出生一周多,我请求把我们母子俩隔离开来,但是月子中心表示,最多只能把我们安排在同一套房的两个房间里。这样我只要出去上厕所,都会经过他在的房间,所以我特别害怕传染给他。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哭。由于月子中心的防疫要求,家人不可以进来看我,同时我也回不去,因为全家人都阳了。刚生产完的我只能独自一人和孩子待在这里,身体还没有完全愈合,咳嗽的时候觉得特别疼,整个人都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状态。


12月18日,孩子还是被感染了。刚生出来的时候他是小小的,从早睡到晚,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还可以自己躺在床上玩。可是发烧的时候,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好像非常疲惫,也不哭不闹,感觉没有力气再哭了。


当天晚上6点,护士发现孩子烧到了38℃,我老公就赶到了月子中心,我们立刻开车送他去医院。晚上八九点左右,到了医院急诊室,我尝试性地问了医生一句,“能不能住院?”没想到医生一口答应下来,他说,“这么小的孩子,我其实也建议你们住院。”他一开口,我就觉得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生产后,我看到小红书上很多妈妈分享,说现在医院已经没有空位收治这么多病人了,一般都会建议家长带孩子回去。可三个月以下的孩子不好自行用药,万一出现高烧惊厥或者烧成肺炎,我该怎么办?幸亏这家医院的新生儿科还有空位,可能因为这是一家新建的大型医院,位置比较偏僻,还没有出现排队看诊的情况。


那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妈妈给我打的那通电话。她听说我们要去医院,就打来问我情况,想替我去。结果我一开口,声音都是“沙的”,只能用气声说话,她听到一下子就哭得特别厉害,特别心疼我。我妈觉得我才刚生产完,月子也没坐好,还发着烧大晚上送孩子去医院,觉得我也“造孽”,孩子也“造孽”(方言,意为受苦)


我自己心态反而还好,因为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知道孩子肯定会感染的,这一天迟早会来。把他送到新生儿科以后我就不再担心了,因为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起码比在我身边安全。后来医生告诉我,孩子晚上又烧了一次,第二天就退烧了。他现在还在医院住着,处于一个比较平稳的状态。


我以为自己是那种“甩手掌柜”一样的妈妈,生产完之后,我在月子中心都尽量不带孩子,让护士去照顾他。可孩子生病后,我的母性好像突然被激发出来。前几天低烧的时候,我就猜到自己应该感染了,就把口罩戴上,尽量不靠近孩子。但我还是会想他,只好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一眼,让护士把他的头转过来。可能是因为刚生产完吧,我也比较脆弱敏感,看到他脸的那一刻就哭了,感觉仅仅是一天没见,都很想他。


昨天我问老公,那天抱孩子去医院的时候,你都六天没见到他了,你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他说,“我想我就是手断了,也不能把这个孩子放下来。”我突然觉得他也成长了。一般父亲进入角色会比母亲晚一些,但因为这件事的催化,他好像也一夜之间有了变化。


其实政策放开的时间刚好就是我分娩的那两天,我当时知道后有一点后悔,我跟老公说,早知道就不在这个时候生了。我老公安慰我说,我们其实算是幸运的,如果是怀孕的时候感染可能更难捱,“你觉得今天是最糟糕的一天,但它可能是未来最好的一天。”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每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啊。现在孩子已经感染过了,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件好事,以后带孩子出门不必这么担心了。


二、“新十条”施行前2天,我带着孩子“逃”回了乡下老家


王女士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坐高铁商务座,竟然是为了在疫情期间带着儿子安全回老家。12月4日,为了避开疫情,王女士带着出生4个月的儿子匆忙离开上海,回到浙江老家的农村。在这里,他们短暂地获得了自在的生活。


回家路上,王女士将孩子平放在高铁商务座上。<br>
回家路上,王女士将孩子平放在高铁商务座上。


王女士 30岁 上海 新手妈妈


我是在12月4日带着出生4个多月的儿子匆忙离开上海,回到浙江老家的。按照原来的计划,我本想晚一天,过了30岁生日后再走,但是看着当时每天的感染人数都在增加,我感觉未来感染人数只会越来越多,甚至担心遭遇“封楼”后想走也走不成了。


我不会开车,最早计划过请在上海的公公开车送我们,但当时担心他去了浙江后会被隔离。最后我决定带着老妈、儿子搭高铁回家。随之而来的就是另一个问题,怎么尽可能保证回家途中不被感染?我的孩子不满半岁,根据科学的指导意见,他是不能戴口罩的,这也加大了防护的难度。


我几乎毫不犹豫买下了两张商务座的票,花了近1000元。我的想法很简单,商务座座位少,我和孩子接触的人少,感染风险自然就低了。而且在这个阶段买商务座位置的乘客,除了一些收入较高的商旅乘客,其余的人应该和我心态差不多,都是比较谨慎的人。谨慎的人和谨慎的人在一起,感染的风险也会小一点。


买了商务座的车票后,我开始关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商务座乘车经验,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买了商务座的旅客在火车站有专门的检票口以及候车室,所以进高铁站的一路上接触的人流相比其他车厢的旅客会小很多。


等到了车上时,我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彻底放下了:这节车厢一共只有5个座位,上下的旅客也都非常注意防护。我把宝宝安置在推车上,很快他就睡着了,于是我把他抱到了其中一个座位上。我在做这些动作时,内心还是挺安定了,因为我已经做到了尽可能小心。


回家那天,还在各地政府严防严控的的尾巴上。我从上海回浙江,做了两次落地检,一次抗原,还要进行三天健康监测,三天三检。只是核酸做到第二天,去核酸点时“应检尽检”变成了“愿检就检”,防疫政策的重大转向出现了。


我当时还是感受到了一些庆幸:虽然我当初回来是为了避开疫情,在村里可以自在活动,现在看来似乎还可以延后感染。


我很清楚,农村绝不是真空地带,尤其是春节时在城里工作的年轻人都会回来,病毒也会随之而来。但从现在到过年前,可能是我们在村里稍微能喘息一点的阶段,因为大批在城里工作的年轻人还没有返乡。


王女士和母亲一起带着孩子在老家村道上散步<br>
王女士和母亲一起带着孩子在老家村道上散步


 “比起不能掌控的新冠病毒,把生活收拾得舒服点更现实”


现在我每天依旧会带着孩子轧轧村路,看看林子、群山以及各家饲养的小动物。有时一路走去几乎没人,我还能把口罩摘下来透口气。


而原来在上海时,有了宝宝后我每次出门都很谨慎:几乎不在外面堂食、不去商场超市或者是电影院,因为那里人员密集,不适合孩子久呆,甚至我推车带着孩子遇到人群时,都要赶紧掉头到人少的地方。这和我原本的生活习惯大相径庭,几个月下来,我多少也是有些憋闷的。


现在在村里,我的情绪还是挺稳定的,我依旧维持着在上海家中时的网购习惯,没有害怕物流造成的病毒传播。我会买暖风机、烘干机、宝宝的衣服等等。比起我不能掌控的新冠病毒,把自己和宝宝的生活收拾得舒服一点似乎更现实。我也还是会偶尔点一个镇上的奶茶外卖,一切并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大面积感染而改变太多。我想我们总有一天要像这样,要试着和病毒共存。


我也没有为孩子是否会感染产生太多的焦虑。面对将来的变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准备了一些大人小孩都能吃的退烧药。但前几天我去买时,镇上医院的泰诺林储备不多了,所以我又发动了做医生的同学帮我开了药寄过来。另外,我还网购了一个小宝宝可以用的防护面罩,虽然不像口罩那么结实,但可以阻挡不少飞沫。保险起见,我还给孩子准备好了物理降温的东西,比如退热贴等。老家后的医疗条件大不如上海,这是一个隐忧,万一遇到紧急情况能否及时响应?但我又安慰自己:没有人能预测未来几个月,哪里的医疗资源会相对充裕些。


前两天和我爱人通话时,提起他是否也要来浙江老家过年。他犹豫了,主要的顾虑就是如果他坐公共交通回来,会不会把病毒传染给我们母子。我安慰他说,平常心看待就好,不要做那么多糟糕的预设。


三、怀胎4月,“瑟瑟发抖”的妈妈


今年8月,张靖宇怀孕了,她和家人期待着新生命的诞生。可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中国的新冠大流行开始了。张靖宇明白,自己极可能会被感染,怀胎4月的她也因此陷入了忧虑。不过,看了各类科普及身边孕妇的经历后,她渐渐“心大了”。


张靖宇 30岁 上海 怀胎4月的孕妇


今年2月份的时候,我就想备孕了,结果没想到上海上半年“哗哗哗”经历了那么多事儿,过得蛮辛苦的。等到7月的时候,上海慢慢恢复正常了,我就想试试看,结果很顺利就怀上了。


我有预料到防疫政策可能会放开,但没想到这么猝不及防,“咔”就变了。幸好我老公之前天天念叨“放开了你怎么办啊”,把我的焦虑给带起来了,我就一直在网上查,看各种科普和报道,提前备了一些退烧药,还买了温度计和血氧仪,办了某医院的产妇VIP服务,想着能够少点波折,顺利生产。


焦虑了一个星期左右吧,我在小红书上加了一个孕妇群,刚开始大家都是“瑟瑟发抖”,但一起交流多了之后,焦虑的情绪就缓解了。特别是有一位阳了的孕妇主动在群里分享自己的经历,说她烧了一天就恢复了,这个案例让我们都平静了很多。


我父母反而丝毫不焦虑,他们都在外地,向来也心大,都从来没问过我。我们家有一位亲戚是医生,也跟我说这没啥,“你就快快乐乐是最重要的”。


这两天我老公也提前回来居家办公了。他跟老板说,“不行,家里有孕妇,我得赶紧撤”。我老公周围很多同事都阳了,为了不被感染,他原先在公司的时候一整天都不敢摘口罩,耳朵都勒破皮了。


他还打算从今晚开始跟我分卧室睡,说是怕睡在一个小卧室里面病毒浓度太高。但我们俩还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我问他,“你自己觉得有意义吗?”


他本来是坐地铁上班,后来我让他打车,再后来我让他坐专车。因为专车相对来说干净一点,坐的人少一点,我觉得能保护一点是一点。坐专车贵,他舍不得啊,每天来回要220块。


我跟他说,你坐吧,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买名牌包了,你坐三个月专车也就一万多块钱,差不多一个普通LV的价格,这钱本来是我用来奖励自己的,现在留给你打车了。然后他就愉快地答应了。


唯一需要担心就是孕检。上周五孕检前一天我做了单管核酸,但速度特别慢,到了第二天早上结果还没出来。身边的感染者越来越多,如果等到第二周再去,不知道形势会发生什么变化。下午两点半,核酸检测结果终于出来了,我撒丫子就往医院跑,终于赶在人家下班前把产检给做了。孕妇群里大家对入院做核酸都很焦虑,现在混管容易阳,单管速度太慢,时间没法保证,担心不能正常进医院。


这次产检我专门带了一个小蓝帽子,就跟医生做手术用的小蓝帽一样,结果发现整个楼层就我一个人戴那种帽子,所有的人都很懵地看着我。别的孕妇都是戴普通口罩,就我还特意戴了KN95。


周边阳的人多了,慢慢地你也就麻木了。除了多吃点,早点睡,还能怎么样?我也备好药了,相比那些连药都买不到的人,我已经非常幸运了。而且我怀孕4个月,相比处于前3个月或后3个月阶段的孕妇,还处于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


四、孩子和疫情一同降生,三年育儿满是艰辛


2020年到来前夕,陈女士的孩子呱呱坠地;12月4日,她和丈夫、孩子一起感染了新冠。她笑称,“疫情陪伴了我女儿大半辈子”。三年来,陈女士的育儿生活充满了紧张和意外,她和家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陈女士 32岁 北京 3岁孩子的妈妈


1. 丈夫一个人承担了所有


12月4日中午,我去上海出差时收到了丈夫发的微信,说他和女儿一起发烧了,一个39℃,一个38℃。两个人一起发烧太不正常了,我有点不祥的预感。


那天下午3点落地后我立刻做了核酸检测,凌晨2点左右,等来了“最后的审判”——疾控中心打电话通知我,我是阳性,按当时政策,还需要去方舱隔离。


我和女儿打视频电话,她特别正经地看着我,担心地问,“妈妈,120要把你拉去方舱了吗?”我心里挺感动,又有点酸酸的,这不是一个三岁小孩应该承受的。


其实我去的方舱条件不错,三人一间,环境干净,伙食很好,药物也齐全,我在那里只用安心养病,这反而让我觉得愧疚,让丈夫一个人承担了一切,毕竟带孩子是很繁杂的任务。


我女儿没打过疫苗,但烧了一天就康复了,没有出现别的症状。我老公反而烧了三四天,期间既要做饭做家务,又要带孩子。丈夫告诉我,他发烧特别严重的时候,闺女还跟他说,“爸爸爸爸,我跟你说话,你怎么就只会‘嗯嗯嗯’的?”


孩子也不懂爸爸生病了很难受,只会问出这样的话。丈夫说他“有点心酸”,但真的非常疲倦,没力气陪她玩了。他很庆幸,留在家里看孩子的是他不是我,“不然真的挺难熬的”。


陈女士所在的方舱。<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陈女士所在的方舱。


2. 艰难的育儿生活


我是2019年9月30日在石家庄老家生下女儿的。因为要休产假,老公平时又在部队服役,我就把北京的房子退租了。休完产假正打算回北京的时候,疫情就爆发了。


那是2020年春节刚结束,我老公开着车,拉着我们所有的行李,从石家庄回到北京,现去租房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套合适的房子,和房东也谈好了,门卫就是不让进去。


大冷天的,我老公就站在门外和门卫攀谈起来,结果发现对方也是一名退伍军人。军人间总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战友情,门卫破格让我丈夫放行李进去。疫情严峻,他们都不敢摘口罩,俩人戴着N95上上下下,把所有行李都搬到了6楼。


落实了租房的事,我老公就回部队了。由于我父母和公婆都还没退休,所以回北京后我只能一个人带孩子。想找育儿嫂,一直没遇到合适的,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我当时居家办公,每天和一个陌生人住在同一屋檐下,身边没有别的家人,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整个人都崩溃了。


那是三年疫情来我最难、最难的两个月。我总想,我怎么就在这个时候生了个孩子?为什么没有人可以帮我?


2020年6月,我老公终于从部队出来了,可以一起分担育儿的繁重。那时候居家办公,我们俩是周一到周六分着来,今天你工作我带孩子,明天换人,两个人轮班倒才熬过来的。后来我们买了自己的房子,生活逐渐稳定,孩子也可以送去托班,一切慢慢回归正轨。


我经常跟我老公说一句话,这三年我们家就像一根勒得很紧的皮筋,已经达到了极限,因为没有爸妈可以帮我们带孩子,孩子又上不了幼儿园。我们必须按部就班,不能出一点的差错,稍微有一个环节出问题,就承受不了了。


疫情三年,我女儿没有受到什么明显的影响。她还小,什么也不懂,顶多就是不能出去玩,觉得有点无聊,老要拉着你陪她玩。她还挺喜欢做核酸的,一到做核酸就特别兴奋,每天都要嚷嚷着要去,有时候一天还要测好几次。


现在孩子已经阳过了,我们也不怕了,之后幼儿园开学就赶紧把她送过去。我想说,做好最坏的打算,以后再来的都是幸福的,反而心态会好很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原点original (ID:jfyuandian),作者:夏杰艺、杨书源,编辑:王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