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尔滨，左右哥算得上一个名人。
过去12年的每个冬天，他都在冰雪大世界的梦想大舞台当主持人。今年，随着哈尔滨旅游业的爆火，左右哥的舞台比梦想的要大得多。
2024年元旦3天假期，哈尔滨旅游收入达59.14亿元，创历史新高。不过，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数据是，2022年哈尔滨GDP为5490.1亿元，在十五个副省级城市中位列倒数第一。此外，经济低迷造成人口大幅净流出，哈尔滨是全国首个不足千万人口的省会城市。
互联网把一座城市托举成顶流后，引发感喟赞叹，也有人表达质疑，更多则是来自其他省市文旅部门的效仿。喧嚣声中，我们来到哈尔滨，在人潮汹涌大舞台前，找到了同样被流量抛至巅峰的左右哥。
他把自己的爆火归结为运气，“但既然这个灯光照在咱这了，那就尽可能让它更亮”。
舞台之上，跟着左右哥的视角，能以最直观的方式看见迅速飙升的热度。而舞台之下，当流量的滤镜逐渐散去，这位突然爆火的普通哈尔滨市民，始终与这座城市同频共振，透过他，得以看见哈尔滨的期待与渴望。
左右哥在梦想大舞台主持。（受访者供图）
“钱也不是一天挣的”
和左右哥的采访开始没几分钟，就被一通电话打断，他随即按下免提键。
“伊春市政府那边，旅游局局长想邀请你去，能去吗？”电话那头问。
“我上伊春啊？大哥。”左右哥有些诧异。
“晚上绝对让你赶回来，人家三四点让你赶回来。”
“哥们我现在就在园区呢，我现在每天的节奏是上午10点到晚上没点。”
挂了电话，左右哥解释了刚刚的决定：“没办法，这个得考虑很多东西。钱也不是一天挣的，踏踏实实就行。”
如他在电话里所言，左右哥现在每天除了5点到9点的大舞台主持和直播，他还要应付各种采访、会议、节目排练、短视频拍摄。
每天晚上，大舞台演出工作结束后，他会开车把自己同样在冰雪大世界当讲解员的妻子送回家，再和工作伙伴继续复盘直播、讨论工作，直至凌晨。
2023年12月中旬，冰雪大世界开园，左右哥开始了新一季的主持。尽管开园时，冰雪大世界经历了一场“退票风波”，但网络上的风向迅速调转了方向，哈尔滨旅游业迎来久违的热度。
2024年元旦3天假期，哈尔滨游客达304.79万人次，旅游收入达59.14亿元，均创历史新高。姜可东成为这场流量大潮里的直接受益者，一个多月后，他个人账号“冰城左右哥”的粉丝量从57万涨到300万。
每天下午，左右哥和他的团队伙伴都会在大舞台旁的临时板房里排练。 李楚悦 摄
火了之后，左右哥的睡眠时间被极度压缩。除了主持大舞台之外，他所属的传媒公司有一个近20人的团队，围着他打造内容。
北半球高纬度地区的冬日，黑夜早早降临。下午刚过4点，冰雪大世界园区里的灯齐刷刷亮了起来。
“哥，醒醒，醒醒”，助理拍了拍他的大腿，左右哥从梦想大舞台旁一间无比嘈杂的临时板房里醒来，揉了揉眼睛，准备上台工作。
上台主持前，左右哥正在直播。 张玮 摄
不到5点，天已黑透。比大舞台更早开场的是直播间：“欢迎大家来到左右哥的直播间，冰天雪地欢乐多，我是冰城左右哥……”准备上舞台前，左右哥对着直播镜头又唱又跳，来了一段开场白。
5点整，他走上舞台，背着摄影机稳定器的摄影师紧跟其后。在大舞台直播时，左右哥的直播间里一度有三个机位，包括一个正对大舞台的天空上的航拍机位。
此时的哈尔滨，室外气温接近零下30摄氏度。超过1万名游客聚集在冰块砌成的舞台前，等待一场现场演出。在这些观众里，有不少人是在网上看了直播和短视频后被吸引来现场。
每晚演出期间，梦想大舞台的项目总监、导演李晓漫都会守在现场观摩。这位年过五旬的女士是梦想大舞台的创立者。
“大舞台从2009年开始办，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让游客在赏冰乐雪游玩的时候取取暖。”李晓漫回忆道。
她组织了几个人，搭起一个小舞台，也准备了一些小节目。那几年流行跳迪士高，主持人在舞台上和游客互动，“你们不冷吗？冷的话就跟我一起来蹦一下。”此后，梦想大舞台成为冰雪大世界里的固定项目。
每天晚上，李晓漫都会守在舞台一侧。 李楚悦 摄
“聚光灯正好照到了我”
李晓漫是在一场婚礼上认识左右哥的，那时候他还叫腾越，在哈尔滨当婚庆司仪。给婚礼开场的主持人腾越只说了三句话暖场，就引起了她的注意，立刻要来联系方式。
“因为声音，他的声音用现在的话说叫‘烟嗓’，在婚庆圈其实并不占优势。”李晓漫说，但这样的声音极具辨识度，尤其适合在舞台上活跃气氛。那年冬天，腾越被邀请到大舞台工作。
“腾越”这个名字，是他决定靠说话挣钱后花200块钱起的艺名，真名叫姜可东，1986年出生。“左右哥”名字则来自于他在台上跳兔子舞时喊的口号——“来，左脚、左脚，右脚、右脚……”
2018年年初，兔子舞的口号就在短视频平台流传开来了。“当时网上有人问这个声音是谁，我就发了个视频证明这个声音是我，当时这个视频有1900多万的播放量，多吓人呐！”姜可东说。
那段时间，他的粉丝数量从200多迅速涨到了5万。有人找到他，要帮他开直播，“需要我提供账号密码，咱也不懂，嘎嘎一绑定我自己账号没了。”
这段被骗的经历让姜可东对很多事有了新的认知，“其实特别现实，当这个号不在你身上，没有价值的时候，没有人会理你。”
今年再次经历被流量砸中的时刻，他比上次冷静许多，也始终要求自己保持清醒，“我来自普通的工人家庭，大钱也没见过，所以也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他把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归结为纯属偶然的运气，“主持人的工作本身就是站在台上，在聚光灯下，只不过现在的聚光灯更大了。”
正准备上台主持的左右哥。 李楚悦 摄
当婚庆司仪之前，姜可东干过许多其他营生。上高二的时候勤工俭学当过力工，后来进厂当过工人，也开过网约车，干过小买卖……“你能想到的普通人的工作都干过。疫情那会儿，还在群力那个夜市卖过冰激凌。干了一个月挣了800块钱。”
和姜可东一样，在今年这场“泼天的富贵”降临之前，哈尔滨从未停止过努力。2020年初，哈尔滨文旅就曾尝试发力，但那年冬天因为新冠疫情暴发，冰雪大世界刚刚开业7天就不得不停业。但即便整个冰雪大世界园区里没有一个游客，姜可东也坚持来直播。
“那时候园区也建好了，我觉得这么美轮美奂、这么好的地方，不去记录太可惜了。既然大家来不了现场，我就通过镜头让大家看到。”姜可东说，“当时只要这个东西存在，也是给大家一些情绪的抚慰。就像春晚一样，可以不看，但必须要有。”
在哈尔滨的另一个著名旅游景点，道里区音乐公园的大雪人也有相似的经历。疫情期间，因为游客大幅减少，负责建设雕刻大雪人的道里区园林局团队一度不准备堆大雪人了。
“但那年最后还是决定做，你得让冰城有个冰城的样子。让从外地回家的人能看到哈尔滨的这种活力。”道里区园林管理局管理建设科负责人谈毅说，“因为哈尔滨这么多年外流人员太多了，大家还是想把人引回来。
哈尔滨音乐广场上的地标“大雪人”。 李楚悦 摄
那段时间，姜可东坚持每天在冰雪大世界和大家隔着屏幕聊天，有人在直播间里和他约定，一定会来现场找他。那时候只当是开玩笑，没想到今年真的有人来“赴约”。
尽管艰难，但姜可东也并不觉得难熬。“反正都过来了，也没什么。”他把这种心态归结为哈尔滨人的特质——不服输，可以失败，但不会就此趴下。“这个城市教会我沉淀、务实，就踏踏实实地去工作。我在这个城市里接触到的人都是这样。”
“我一直在蹭这个城市流量”
在靠文旅出圈之前，哈尔滨和它身后的整个东北地区在经济发展层面始终“寒冷”。近几年，哈尔滨经济总量不仅在27个省会/首府中排中下游，而且在副省级城市中垫底，人均GDP处于各大省会末尾，不到全国平均水平。
文旅成了东北复苏的前奏。为了让更多人看到这里，东北开始疯狂“整活儿”。
“就像技术博主转型成了颜值博主。”姜可东说，城市就像人一样，你要看到它，才会想去了解他，最后才会喜欢它。“有时候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一些新的东西，不就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这里吗？”
无论台下有多少人，姜可东现在唯一确定的是，自己不会离开大舞台，也不会离开哈尔滨。“很多人说我爆火，其实说实话我一直在蹭这个城市的热度。我也应该蹭，我是哈尔滨人呐，这个城市好了，每个人才会好。”
在他看来，虽然自己的爆火是靠运气，但哈尔滨并不是。“这条冰雪之路，哈尔滨走了61年。”姜可东说。
他听过一个民间故事，据说哈尔滨最早的冰灯出现在1963年，当时的领导觉得东北人民冬季业余文化特别枯燥，除了打麻将就是喝酒，决定发展一些冰雕冰灯艺术。有人发现，俄罗斯用来装牛奶的一种铁桶“维德罗”，口大底窄，用维德罗扣一块冰，把中间钻出一个洞，放入煤油灯，初版冰灯就此诞生。1963年，第一届哈尔滨冰灯游园会在兆麟公园向市民开放。
61年后，冰雪依然是哈尔滨的核心旅游资源。在姜可东站了12年的梦想大舞台上，没有什么明星大腕，也没有高难度的节目。但是，在冰天雪地的露天园区里万人蹦迪、合唱，这种纯粹快乐的氛围已足够奢侈。
互联网的镜头将来自现场的纯粹快乐无限放大，热度也随之飙升。
尽管流量总是不讲道理，什么时候砸中谁，要努力多久才轮到谁，无法预判。但发展文旅经济，正成为这片土地极力想要抓住的机遇。
2024年1月2日，黑龙江省文化和旅游厅党组书记、厅长何晶接受央视新闻采访时表示：“哈尔滨这个冬天的火爆其实不是偶然的，我们已经做了一年的准备了。”
左右哥在冰雪大世界直播。 张玮 摄
姜可东曾给一个著名的短视频“我姓哈”配音。“那是很早录的一个视频了，那段时间，有很多网友自发宣传哈尔滨，说这里是音乐之城、浪漫之都，所以我们也打算自己说说自己的事儿。”姜可东说。他和哈尔滨文旅局的工作人员一起创作了几句具有“东北喊麦”特色的宣传语。
为了让哈尔滨出圈，除了文旅部门外，整座城市都在发力，不少单位专门成立了收集网络民意的队伍。
去年，谈毅和他的团队被大雪人底座上的标语折腾蒙了。“一开始我们写的是‘大美龙江，魅力道里’。网民说‘魅力道里’格局太小，不能显示东北人的大气。后来加上‘魅力哈尔滨’，也不行。今年我们就只写了‘大美龙江’。”谈毅说，“遵循网民的民意，游客需要什么，我们就往哪方面去努力。今年，光照射大雪人的灯光角度，我们就调整了不下十次。”
最近一次上热搜的民意反馈，是有网友留言，建议哈尔滨借冰雪文旅热打造高端羽绒服品牌“NorthEast”，并设计了一些方案。在对这位网友的回复中，哈尔滨市工业和信息化局详细分析了哈尔滨服装产业的现状并且表示，“该网友的建议十分切合我市实际又精辟独到，我们将认真学习吸纳，将之融入下步推进工作中。”
“我的愿望有点大”
冻梨摆盘、卖烤红薯掰开加勺、“夹子音”说话、私家车免费接送游客、给松花江江面铺地毯……因为迅速回应需求、花式宠游客，哈尔滨在互联网获得“讨好型市格”的评价。
姜可东觉得，自己的性格跟这座城市也有点像。“有朋友问我，你这天天演出怎么跟哄孩子一样？我说挺好啊，我看我比台下很多朋友岁数大，我就当哄弟弟妹妹们，而且他们也喜欢。”
他把自己的舞台视为一个旅游推广的窗口，“你只要来，就好办，我伺候好你，你把热情留下，把口碑带回去。我们不傻。”
以前，他只顾现场，但现在他开始意识到直播间的重要性，“20万人的直播间里，你就保不齐里边就有1000个人会来到哈尔滨。如果直播间里只有5万人，可能也就二三十人会来。那带来的消费是不一样的。”
今年，冰雪大世界日均客流量在30000人次左右，往年这个数字只有18000左右。为了让更多人能来哈尔滨，冰雪大世界今年提前10天开园。
“以往我们都在12月25日左右开业，但其实从入冬以来，哈尔滨落雪开始就陆续有游客抵达哈尔滨。提前开业，也是为了尽可能延长冰雪旅游季的时长。”冰雪大世界市场营销部副部长孙泽旻介绍。
冰雪大世界的建设周期在15天左右。施工期间，通常有上万名冰雕师傅同时进场作业，24小时昼夜不停。提前开园意味着园内冰雕设施需要更早完工。这两年，得益于存冰的技术日渐成熟，可以在上一个冰雪季提前为来年冰雪设施建设做准备。
“正常情况下，我们每年在12月初进行采冰，这个时候的冰层厚度不足30厘米，如果用来建设，速度肯定起不来。所以我们今年11月末就开始建设园区，启用的是上一个冰雪季的存冰。”孙泽旻说。
与此同时，冰雪大世界从2019年开始筹建四季冰雪馆，预计2024年年中完工。正式开业后，将有2万多平方米的场馆，将冬季的室外的冰雕挪进室内，实现一年四季都能看冰雕的目标。
在哈尔滨，让更多人来，并不只是文旅产业的愿望。
2021年，哈尔滨常住人口为988.5万人，相比一年前，减少了11.6万人，成为近年来首个跌出“千万人口俱乐部”的省会城市。这也意味着整个东北地区都不存在人口过千万的城市。昔日辉煌的老工业基地想要实现振兴，如何面对自然人口负增长叠加人才流失的双重压力是第一道难题。
姜可东在网上看到过一条评论，“说全世界都有东北人，只有东北的东北人少。我看了觉得挺心酸的。”
东北冬季气候严寒，这些年好多本地人往南方跑，姜可东自己身边就有不少朋友移居南方。他有时候想，如果自己的直播间，能够吸引更多人来到或者回到哈尔滨就好了。
“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姜可东说，“我现在的梦想老大了，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哈尔滨买房，因为在哈尔滨买了房之后呢，可能会在这定居在这工作，你保不齐就有哪个大企业来了。人一多，活不就多了，活一多，机会和岗位不就多了嘛。”
有一次直播时，姜可东发现直播间里有个粉丝是绥化人，在河北上学。“她说她和几个朋友经常会刷到我的直播，原来上学时计划在哪里上学就留在那儿了，现在在网络上看到家乡政通人和，她们有想法决定要回到家乡。”
姜可东特别开心，他的愿望似乎快实现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原点original（ID：jfyuandian），作者：李楚悦、张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