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Z(ID:qianggaoz),作者:子戈,题图来自:《西虹市首富》


最近一段时间,实在没什么可写。电影院里没新片,太阳底下无新事;想写的不能写,能写的又不想写。于是只好胡思乱想,但想的还算是正经事。


我相信这不光是写字的人,也是所有人的同感——这个时代正在变得像此地的电影院一样无趣。


前不久,网友们为“是人”还是“斯人”争得不可开交。看大家这么投入,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比争论这个问题本身更有意思的,是其他一些问题,比如为什么这么多人跟这个事儿较劲,为什么孟子他老人家说了这么一段话……考虑到这些都已有人写过,那我就来聊一个更宽泛的问题——为什么这个时代会变得这么无聊。


于是我想起一位已故的作家。我觉得他的一些话,对今天仍然重要。



王小波有一本自选集叫《我的精神家园》,出版于他逝世两个月之后(1997年6月)。此书陪我度过了三年的高中时光。从他那里,我知晓了文字的趣味性。


陈丹青讲:“写文章不见游戏性,观点便只是观点,深不到哪里去的。”这里的游戏性即是趣味性。


这话我深以为然。但知道与做到总还隔着很长的距离。


什么是趣味性?


字面理解,是逗,是哏儿,是能使人发笑。比如现在流行于公众号的一些文章,说话损、毒舌,让人读起来过瘾,觉得有趣儿。


但这并不是我要讲的趣味性,或者说,这只是一种浅层的趣味。我想讲的趣味性,更像一种不确定性,是介于建构与解构之间的中间态。这个特殊的位置,值得玩味,所以有趣。


这是我所说的趣味。



王小波在《跳出手掌心》一文结尾,写过一段话,讲古往今来的知识分子可分为两类:“前一种一世的修为,是要做个如来佛,让别人永世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后一种想在一生一世中,只要能跳出别人的手掌心就满意了。我想说的就是,希望大家都做后一种知识分子,因为不管是谁的手掌心,都太小了。”


这段话写的就有趣味。因为它可以让你继续想下去。


因此所谓趣味性,大概是这么一种感受:初看你以为明白了,细想想又不明白了,再一看又明白了,然后还能接着往下想,越琢磨越有味道。能做到这样,自然大有趣味。


有人说,这不就是留白吗?


不,两者还不同。留白是只给一半,剩下的一半交给你去自由填补。但趣味的精妙之处在于,它其实给全了,但它之所以语焉不详,是因为世界本身就是含混的,所以它只能用一种不确定的语言来精确地还原这种复杂。


也正于此处,趣味违背了人的直觉。


因为在现代人看来,道理应该是无比确定的,它必须经由严密的逻辑链条达成自洽,才能成立。这其实也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特别是科学兴起后,科学主义成为新的信仰,它不仅笼罩自然科学,更笼罩人文、艺术,乃至于人类的一切活动。


而所谓科学主义,就是相信人类的理性可以直逼真理的尽头。它无法忍受模糊,忍受多义,它只能拥抱确定,因为确定才让人心安。


当然,我在这里并不是要反科学。我反的只是科学主义,反的是把科学当作评价一切事物的绝对标准。因为恰恰从这里开始,世界在丧失趣味。


写文章,一定要有确定无疑的观点吗?拍电影,一定要有清晰易懂的故事吗?换言之,趣味一定产生于理解之后吗?还是说,在不甚理解的同时,在思索开始的一刻,才是趣味的存身之地?


我总觉得,趣味本身就是对确定性的颠覆。当门被打开而不是关上的时候,才见真趣味。



自然,说这些都是徒劳。因为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标准格式,而人很难跳脱出这一格式,哪怕跳脱了,也只是自娱自乐。


对当下而言,文章的标准格式叫做“十万加”。这也是建立在科学思维之上的。因为数字是客观的,浏览量是确定的,而数字越高,自然意味着某种增值。这是再科学不过的衡量标准。


于是,为了追求更高的浏览量,人们渐渐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比如,一定要从热点切入,一定要态度明确,一定要行文简练,最后一定别忘了煽动情绪。只要做到这样,十万加就指日可待。于是人们趋之若鹜,大干快上。因为这是被科学定义的目标,是被科学验证的技术,换言之,这是被科学背书进而赋予的权力,唯有如此,才有话语权。


但也正是在这个不断循环自证的过程里,趣味丧失了。因为趣味本身就是一种边缘体验,它来自于对权力中心的逃离,肇始于跳出手掌心的一刻。



其实,与十万加类似的标准格式,在各个领域都存在。它们是被权力、媒介和大众一起塑造出来的。


拿我最熟悉的电影来说。当下电影的标准格式是主旋律。


而一旦标准格式确定了,内容也就随之确定。这又一次违背了人的直觉。我们通常认为是内容决定形式,但实际情况往往是形式决定内容,是话语模式决定话语本身。


不止电影,在更广泛的言论场里,标准格式早已被微博、短视频等“短平快”的媒介所统治。与此同时,它们也在反向塑造我们的意识。


当短短一百字的短评就能瞬间激起舆论的巨浪时,能承载更复杂、更暧昧思想的长文,不会再有市场。而且哪怕是写作长文,也注定难逃短文意志的影响。它一定会变得口水味十足,充满了各种博关注、抖机灵和挑动情绪。


同样,当3分钟的短视频就能拆解完一部电影,把库布里克的《发条橙》曲解为一个疯子的SM秀时,自然,3小时的《指环王》会被骂的狗血淋头,《刺客聂隐娘》会因为“语焉不详”而遭到群嘲,而《发条橙》内涵的对于“权力规训”的反思,更不会有人在意。


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是我们的好恶在丈量着万物、左右着世界,但却从来不问,这种好恶的尺度本身来自何处?


它真的来自我们的自由选择吗?还是有意无意间,我们正在被他人塑造?



在《欣赏经典》一文的最后,王小波写到了那个只有八个样板戏的年代。这八个样板戏被很多后人奉为经典。


他是从一个十分有趣的角度开始论证的:“芭蕾和京剧我不懂,但概率论我是懂的。这辈子碰上了八个戏,其中有两个是芭蕾舞剧,居然个个是经典,这种运气好得让人起疑。根据我的个人经验,假如你遇到一种可疑的说法,这种说法对自己又过于有利,这种说法准不对。


这还不算,后面一句更为惊心动魄:“当然,你要说它们都是经典,我也无法反对,因为对这些戏我早就失去了判断能力。”


当标准变得单一、绝对,甚至成为某种前提时,趣味的丧失还是小事,更恐怖的是,人会慢慢失去判断能力,把眼下的糟当成了崭新的好。人会认可此刻的生活,然后欢欣雀跃地投入其中,最后反过来对那些仍然试图提供新趣味的人说:“滚开。”


于是一个牢不可摧的手掌形成了,我们都再难跳脱出去。


所以我想,王小波虽已离开了25年,但他的提醒还依然奏效。


别急着跳进那些手掌吧。


“因为不管是谁的手掌心,都太小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Z(ID:qianggaoz),作者:子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