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Z(ID:qianggaoz),作者:灰狼(西南某市大学教师,电影学博士,公众号【映画台湾】运营者之一),编辑:子戈,原文标题:《天幕下的内斗,哪有什么明日不明日?》,头图来自:《明日战记》
《明日战记》——这部由古天乐、刘青云主演的机甲片,并没有获得相应的市场预期,或者说,正如我们预期的那样,除了特效能看,剧作、人物这些电影更本体的部分,通通垮掉了。
但别忘了,这部电影除了科幻、机甲、动作外,还有个重要标签,它是一部港片。既然是港片,就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从它的外在剧情,深入到隐喻层面,捕捉当下的时代情绪。
看港片,从来都不能只看表面。
——枪稿主笔 子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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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机甲科幻,《明日战记》不是香港影业第一枪。2010年就有一部《未来警察》,主演是有大号古天乐之称的刘德华,导演是王晶,集合了三地明星,豆瓣评分4.1,被网友们骂到狗血淋头。
以《明日战记》6.4的评分(看目前风评恐怕仍会下降)来说,古仔的雄心壮志难言成功,这一点众人心里有底,不会做过高预设。如果真的报以期望,这个影片怕是不会找吴炫辉这位名不见经传、调度能力不敢恭维的幕后人士挂帅。
这是港产片和好莱坞电影的典型差异,港片的执行最需要导演团队,以顶尖创作者保持起码的创作质量;但好莱坞不同,他们有着成熟的制片体制和风险测算标准,常见的状况是漫威大片的导演椅上栓条狗都能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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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烧钱不够,的确有影响,但也不能当做绝对借口。几年前的《流浪地球》基本贴近硬核科幻风格,花销不过3.5亿,比《明日之战》还要少。再看众家评论,影片最多的槽点,并非集中在特效上,而是剧本和人设上。
没有扎实的剧本和严肃的世界观,古天乐和他的团队以剥削的态度东抓一把西打一耙,拼凑痕迹很重,姜皓文扮演的臭鼬是一身《疯狂的麦克斯》的打扮,但故事的核心灵感却来自罗杰·科曼1960年的《恐怖小店》。
《恐怖小店》是低成本科幻的经典案例,几个人和一株食人花,比舞台剧复杂不了多少;1986年的《异形奇花》格局也不算大,惊艳之处是改成了歌舞片,影片末尾食人花肆虐地球,是唯一烧钱的镜头。
姜皓文在影片中手持叫卖的《恐怖小店》录影带是一个历史遗留物,但实际故事的设定是让反派成为一棵规模巨大的植株,它伴随着一颗陨石坠地,穿破了人类构造的防护罩——天幕,在地表上吞没城市、无限蔓延。
但一棵植物有什么好打的?在《金刚》《狂蟒之灾》这样的影片中,食人植物不过是遇上最终Boss之前的间奏,再看《大白鲨》《异形》《星河战队》,对手也都是血腥味极重、体格巨大或机动性极强的怪兽。
《恐怖小店》的反派植物之所以成立,一来是格局小,二来是在人物和这株魔花之间建立起一种血液供需关系,为此设定植物能够说话,能与主人公交谈。但在《明日战记》里,潘朵拉既无恶的本性,也没有足够的机动性,除了营造出一个禁区之外,它并未展现出影片中的持续性威胁。
这就让潘朵拉无法像《不要抬头》中的彗星那样成为COVID-19或者全球变暖的象征,而是承载着绿色和希望(能净化大地),也就消解了作为反派的自身。这一设定充满了叙事上的矛盾,却也戳中了某种意识形态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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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在于“天幕”,这是一张巨大的防护网,隔离人类地表与未来战争制造出的瘴气和尘埃。
这里的天幕不同于《未来警察》的天幕,王晶构思的无疑是一个未来能源系统,威胁到的是部分能源寡头的利益;《明日战记》里的天幕,虽然看上去是一个全人类免疫系统,但也很可能是一个隔离体、一个威吓规训之物,是独裁者的丰碑造物,这也就是为何张家辉扮演的头领在最后言及:天幕就是我,我就是天幕。
换句话说,天幕就是意识形态在人类上空的凝聚体,阻断了外在的交流——凡不是我之领域的,都是邪恶的,民族主义和保守政治,则旨在加厚其防护壁,将天幕视为唯一乃至最重要的工程。
天幕是第二次冷战的标志物,第一次的是“铁幕”,从铁幕到天幕,坚实程度或许难以评断,但区别是一种“透明化”——天幕,在日常词汇中指的是商业广场的超大屏幕,有着显示的功能,在今天可被视为热搜的功能,即耸人听闻的消息滚动不断,人们对天幕的保护需求也就更强。
所以,《明日战记》的核心问题不是机甲部队打怪兽,而是如何改造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天幕看上去是一个造福万民的工程,但实际上可能是非常邪恶的计划,它的背后可能是独裁者、野心家、跨国资本,旨在散播恐慌、强化监控乃至最终维系统治。
当权者的策略、民族主义的气焰、舆论的操控和网络的过滤,都是天幕的一部分,它或许会呈现为库斯图里卡《地下》中自给自足的荒诞版本,然而一旦地上炸开一个口子,进入一个“异物”,就意味着需要重整秩序,由此潘朵拉的出现并非灾难,而是福音,它有潜力拯救垂死的政治。就像一种新思想的引入,能拯救一个腐败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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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潘朵拉是恶性植物,当权者自然不会担心,然而一旦觉察出其良性(代价是威胁自己的统治)的一面,就会引发他们的恐慌。
谢君豪扮演的科学家,自然会根据职业道德说实话,在公式定理共通的世代,这一点也难以造假;但当权者势必要为“科学解决方案”加一个时限,即在第二次降雨之前,说白了也就是几十个小时的时间,时间看似足够,但作梗的计划成竹在胸。
第一次执行任务的失败,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黑暗缩影,那些真正造福的计划遍地夭折,是因为执行者不愿为之,表面建设、暗里破坏,让此类工程最终都成为了烂尾楼。
摆在《明日战记》军方高层面前的选择是:要潘朵拉,还是不要潘朵拉。哪怕潘朵拉对全世界有益,但只要威胁到他们统治世界的计划,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摧毁。
天幕政治下的另一个问题是:机器人/人工智能比人类更可靠。这看起来是一个反人类的说法,但也是时代重症,套用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当年的说法,共产主义对技术绝无抵抗力,是因为机器比人更能承担“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的基础职能。
所以人们不难发现,象征高科技的战斗机器人为何会成为权力的卫道士,以“刑天”和“穷奇”两个古代巨神为其命名已然说明一切。机器人与权力媾和,构造起强力的保守屏障,也让具体人物的行动力大大降低了。
古天乐、刘青云、姜皓文、万国鹏等人组成的菁英小队步入潘朵拉的禁区,遇到的无外乎是两重阻碍,一种是随着潘朵拉而生长的外星螳螂怪,这似乎也可以看做罗杰·科曼的低成本科幻造物(比如《大战螃蟹怪》),只是增加一点沿路紧张感;另一道障碍,乃至最重要的障碍,是刑天和穷奇两个机器人,因为过不去它们就到不了潘朵拉,这种“内斗”终会遭遇。
将一个机甲科幻故事改写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故事,在当今港片的复杂局面之下,其弦外之音众所周知。
这种分裂/对立,放在具备写实情景的影片中(《拆弹专家》《扫毒2》《怒火重案》《神探大战》)尚能自圆其说,但也需要经历重重审查。然而放在《明日战记》里,明确香港地域就有点过于招摇,所以这绝非是影片主创的疏忽和过错,而是说,出于重重缘故,《明日战记》在既有的剧作逻辑内,不允许呈现一个地标意义明确的香港。
这一点限制了《明日战记》的在地亲和力,实属遗憾。但同时,它所延续的隐喻仍然生效,《拆弹专家2》《扫毒2》《怒火重案》《神探大战》中的恐怖分子都是某种反方裂体,但也都是情感倾注的一方。而在正方一边的行动者(警察阵营)往往担负着道德亏欠,甚至会有一位女首领,影射着某位一号人物。
一号人物,在《明日战记》里自然落到张家辉的头上,他的表演极富深度和低压特征,镇得住场面,和之前倪妮、李若彤有所不同。戴贝雷帽、英气逼人的刘嘉玲倒是一位女性,但她几乎没有具体能力,仅仅充当了传令官的职能,她有着贯彻命令的觉悟,但以其作为天平指针而言,她还是偏向于古天乐的菁英小队,即人性的那一边。
如果这终将是一场内斗,那么分裂还需要从姜皓文扮演的臭鼬离队说起,因为天幕的建造是劳民伤财的工程——臭鼬开走了装甲车,造成了队友的死亡(虽然此举有可能也拯救了更多人),被逐出军队。潘朵拉的出现,让臭鼬和前任队友重新联合起来,但他们与上层的矛盾也更为激化,这个问题也就变成了:要天幕,还是不要天幕。
要天幕的后果,是持续高压和精神分裂;不要天幕,就会演化成阶级斗争。围绕天幕的是一个乱局,但在现实当中,天幕的建设、完工和生效,总是异常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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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间,港片的影射和焦灼,都是指向天幕,最近十年尤其明显。上至商业大片,下到独立制作,这种状况都成了主流情绪,暗潮涌动,工业不再爽朗,变成了清一色的晦暗,最典型的就是《低压槽》里黑云压城的画面。
天幕实为黑云,这在任何香港电影人的创作中,都已经化为一种无意识。按照香港本地人的看法,目前的港片很难谈及一种高质量,而只能是话题性。话题性当然是有梯度的,有些无可言说,有些止于隐射,以擦边球形式存在。
擦边球,是《寒战》《拆弹专家2》《扫毒2》《怒火重案》《神探大战》这些当下港片高规格制作的统一形式,以体量而言,它们祭出本港精英的团队,以近乎抱团的形式跟进当下情绪。港人团结于这种新工业,但采用的是故事中分裂内斗的形式,这就是为何谢霆锋和甄子丹要在《怒火重案》相爱相杀。
情节如此演绎,但话只能说这么多。香港电影工业从来都依赖外部,这赋予其极强的审时度势能力,CEPA之后曾经有一段北上短暂的水土不服,但灵活的香港人很快克服了这一点,大大拓展了华语大片新的眼界和规格。但对本土在地性来说,香港电影,或者较纯的港片疑似沦为中档,上面提及的电影都在其列,是这类影片的体量极限,欲振兴之,更需要精诚团结。
自2009《窃听风云》开始的组团,以刘青云、古天乐和吴彦祖合作为特征,成为团结的一道风景,这很快过渡到《扫毒》的三巨头刘青云、古天乐和张家辉等等。
在这些抱团式的港产新工业中,香港演员中坚的联合可谓重中之重,也是刺激好感、激活商业的必要手段。在这其中,古天乐已经成为了最重要的团队成员,或者说最重要的纽带,他不是单挑型的,但一定是黏合型的,能够获取一种信赖感和情感归属,正是这一点,让演技相对薄弱的他在这类电影里屹立不摇。
身为香港电影在诸王炸之后的新旗帜,古天乐的责任重大,甚至比曾经的周润发、周星驰、刘德华更大,这些人都已经成为华语圈乃至泛亚层面的巨星,一度自由纵横驰骋。但古天乐不同,他未到此级别,但又与香港影业紧密绑定,卡在一个相当危机的关头,他这个“工会主席”,实在难当。
港片最近二十年的努力,古天乐都莫不是一同成长、亲力亲为,以抱团维持着所谓的“香港工业”,即使未能提升上限,也至少确保了其下限,保持了这一工业机器起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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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人们一度期盼且一度实现的多地联合作业的大华语体系已然不存,在民族主义浪潮汹涌的当下,“最高规格”迅速被吴京、徐峥和开心麻花等团体占据,港产片只剩下孤立的导演和演员,不再是大华语的有机体,甚至大华语这个词也不再名副其实,现实市场已经沦为新主流大片的界域。
面对这种涌动更迭,《七人乐队》的态度是回味往昔,《明日战记》则是勠力向前,这种向后和向前也无非是面对天幕的两种态度,前者是以记忆与历史进行的精神抵抗;后者则是试图以工业和技术开辟新路,古天乐的想法很简单,以工业的系统集合来提升多年未变,乃至被排挤和遗忘的港片规格,至少在《窃听风云》《怒火重案》这种规格上更进一步。
这当然需要更多的资本、更高的特效、更好的故事、更具牌面的演员。就此来说,《明日战记》似乎还构不成合格标准,抛开融资和特效的问题,这个影片的剧本全不过关,角色各自干瘪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再以市场回收来说,香港本地体量就那么大,海外也不好卖,想要依靠内地回收,仅靠质量未必成功,还需要一些更实用的东西——内地观众的看点始终很诡异,切中土味国民性总是很难,你总不能在纯正港片里塞上内地小鲜肉,再说,在当下的话语情境里,古天乐成不了吴京徐峥,也绝对不可能成为吴京徐峥。
《明日战记》最多塞一个万国鹏,这是尔东升在横店挖出来的“路人甲”,也唯有这位心地淳厚的傻boy,才能领会这个项目的螳臂当车之举。
刘青云的暴躁、张家辉的沉郁、刘嘉玲的无为、谢君豪的木讷,都是一个团体面对“天幕”的不同态度,唯有古天乐眼里,还写满希望。套上机甲的保护壳,他想要更进一步,但以全片的叙事而言,这很难是“自为”的,他需要一个从天而降、穿透天幕的外力,而在现实中,这种外力发生大概率是痴人说梦。
天幕之下,没有什么明天不明天的,这就是古天乐的“机甲梦”而已。或者换句话说,古天乐踌躇满志、拯救香港工业的科幻机甲计划,放到畸形的中华大市场里,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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