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Z(ID:qianggaoz),作者:子戈,原文标题:《报警就完事了,还拍啥电影呀?|子戈专栏》,头图来自:《断·桥》


看完李玉的新片儿《断·桥》,翻看豆瓣短评,发现很多人在集中吐槽一点:


“能不能找警察!”


“早点把U盘给警察啥事儿没有。”


…… ……


排名第一的短评更直接:“报警,全剧终。”


确实,在现实中遇到不公,报警是更常见的选择。但电影有意思的地方不就在于它超越现实的那部分吗?与其劝主角报警,不如想想,她为什么不报警?以及她为什么要自我了断?


毕竟电影不是法治进行时。电影,如姜文所说,是非分的东西。


——枪稿主笔 子戈


(内文有剧透)



1


疫情后这两三年,当代现实题材电影几乎已在大银幕上绝迹。创作者似乎越来越难找到表达的缝隙,去讲述一个当代故事。相反,他们只得钻进历史、披上古装或进入二次元,迂回地达成对现实的映射。即使那些触碰了现实的,也更多局限在家长里短或人之常情,很少对社会、对系统之恶有所触及。也正因如此,《断·桥》成了一部罕见的作品。


它讲的是豆腐渣工程牵扯出的权钱交易,是如何摧毁了几个人的人生。


我极其喜欢影片的开场段落。它由一个摄像头的视角展开,拍日常的街景,拍早点铺子,拍过着安逸生活的人群,之后接到黄雀市大桥的画面,刹那间,大桥轰然倒塌。此后媒体介入,对这起事故进行了现场报道。之后再借由电视荧屏,让影片主角闻晓雨(马思纯饰演)目睹桥塌的场面。


从摄像头这一绝对客观的上帝视角,到新闻直击,再到主人公的凝视,这三层视角的转换,连接起一桩公共事件是如何闯入一个具体人的生活的。


这是全片最大的表达,开场段落就已隐隐说完。


导演李玉说《断·桥》实际是探讨断裂的情感关系能否再重新连接的故事。<br>
导演李玉说《断·桥》实际是探讨断裂的情感关系能否再重新连接的故事。


2


李玉从来不是一位克制的导演,无论情感、戏剧性还是命运走向,她都追求极致。这也使得她的作品往往会被贴上奇情、狗血的标签。同样,《断·桥》上演的也是一场极致的交锋。


片中的三位主人公,某种程度上,都被欲望所挟持。他们对欲望都有一种痴。


朱方正(范伟饰演)痴于贪念。虽说他是一念成魔,但这种贪念一旦升起后,就再难按下。他只得不断浇灌它,满足它,没有休止的一天。正如《欲望的眩晕》一书所言:欲望一方面渴望被满足,一方面又渴望作为欲望而永恒存在。


表面温和善良,实则阴险狠毒,演绎朱方正需要范伟瞬间切换两种状态。
表面温和善良,实则阴险狠毒,演绎朱方正需要范伟瞬间切换两种状态。


孟超(王俊凯)忙于求生。他因一时冲动,杀死了强奸姐姐的村霸,此后隐姓埋名,踏上逃亡之路。这一逃,就是八年。他不断流走于城市各处的工地,一刻也不敢停歇。


晓雨恨自己的父亲,恨了八年。但当大桥断裂,父亲的白骨自裂缝中显现时,她才终于知道,父亲当年失踪并不是和情人私奔,而是另有隐情。此后,她被一股强烈的复仇欲所驱使。以至于当她手握证据,却并没有选择报案,而是想要自己了断。


王俊凯的角色与《少年的你》中易烊千玺饰演的角色相似,都是被迫犯罪的底层少年。<br>
王俊凯的角色与《少年的你》中易烊千玺饰演的角色相似,都是被迫犯罪的底层少年。


这也是全片最有意思的设计。它实际讲述的是三个绕过了法律,试图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最终如何自我裁决的故事。


看到网上很多评论,都在骂编剧,“为什么不把证据直接交给警方?给了警方,早就完事儿了。”


没错,但那是法治进行时,不是电影。在《断·桥》里,不仅证据没有给警方,而且一直追查的警方还总是慢一步。因为这部电影讲述的就不是法律框架下黑白分明的正邪对立,而是人性的晦暗地带。那里有一场欲望的绞杀,正拉开序幕。


李玉形容孟超像刀子一样瘦削,也正是这样的特质让这个角色更容易插入观众的心。<br>
李玉形容孟超像刀子一样瘦削,也正是这样的特质让这个角色更容易插入观众的心。


3


《断·桥》最值得玩味的地方,是它在叙述一种欲望的同构


坏的欲望,会招致恶果,这自不必说;但看似好的欲望,就一定导致好的结果吗?并不一定。影片告诉我们,哪怕是正当的欲望,一旦过度沉迷,依然会招致恶果。因为欲望本身就携带着“沉沦”的属性。这恰是欲望的吊诡之处。


片中的朱方正,俨然是一个欲望的奴仆。他的恐怖之处,恰恰在于他看起来是如此无害。他总是满脸堆笑,待人谦逊有礼。他不是戴着面具,而是把脸活成了面具。而在面具之下,他已向内心的恶魔献上深深的臣服。


当然,他并不是没有悔恨。他之所以待晓雨如亲生女儿,某种程度上就是在赎罪。但这种赎罪仍然是有前提的,是有限度的。它绝不是幡然悔悟、痛改前非,而只是在为自己已经犯下或即将犯下的罪,补买与预支赎罪券而已。


这也使得这个人物具有了深度。他一直在挣扎,但其实无比恭顺。他就是欲望的信徒,他从影片第一秒,一直沉沦到结束。


看似掌控别人命运的朱方正,内心深处实际被自己的欲望掌控。<br>
看似掌控别人命运的朱方正,内心深处实际被自己的欲望掌控。


4


更为凶险的是,晓雨也差点堕入欲望的陷阱。


而她之所以执着于复仇,执着于要手刃杀父真凶,恰恰也是为了赎罪。因为她误会了父亲,错恨了他八年。于是双倍的愤怒——冤枉父亲(对己)加替父报仇(对人)——重重压在晓雨身上,压得她透不过气,一心只想快意恩仇。


就这样,闻晓雨、朱方正——这原本对立的两方,突然共享了一种同构的欲望。他们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几乎只有同归于尽,才能了结。


但最终,晓雨获得了解脱。帮她解脱的人,正是孟超。而孟超解脱他人的方式,恰恰又在于自我的率先解脱。


马思纯给李玉的第一感觉是执拗、一根筋,正符合闻晓雨的气质。
马思纯给李玉的第一感觉是执拗、一根筋,正符合闻晓雨的气质。


他背负着杀人之罪潜逃了八年,已是身心俱疲。尽管情有可原,但终究是罪。而在与晓雨的相处中,他对她产生好感。那种好感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对于亡姐的镜像迷恋。于是,一个完美方案在他脑中形成。这个方案既可以赎自己曾经犯下的罪,也可以通过拯救晓雨——这个象征意义上的“姐姐”,去补救他曾经未能救下亲生姐姐的遗憾。


于是才有了影片的最后一幕。在巨大而高耸的冷却塔的底部,最终的对决上演。在超广角镜头的注视下,整个空间因扭曲而变形,那里显然在隐喻着“欲望之深渊”。而朱方正和孟超——这两个不同阶层的人,将在这里完成最后的对话。


朱方正肯定不曾想过,置自己于绝境的竟是眼前这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但镜头语言早已在暗中说明一切。整个对话过程中,孟超始终位于高处,而朱方正始终低于他,那是二人权力关系颠倒的一刻,也是超脱与沉沦的终极对峙。


在救赎自我与晓雨的过程中,孟超无意识地完成了一场颠覆权力的战斗。<br>
在救赎自我与晓雨的过程中,孟超无意识地完成了一场颠覆权力的战斗。


5


不难发现,《断·桥》这部电影含有大量摄像头拍摄的画面。那一方面在凸显一种客观性,表达“人在做,天在看”的寓意;另一方面,也在说,哪怕摄像头林立,也总有拍不到的东西,比如莫测的人心。


也正是借由对人性、对欲望的描写,影片避开了更危险的命题。比如,它无意于揭露结构性的隐患,而只呈现个人的溃败。这无疑是一种更安全的策略。


近些年,当代现实题材的国产片几乎也都是这样取舍。比如刁亦男的《南方车站的聚会》和娄烨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两部作品都把呼之欲出的对于系统之恶的批判,深埋进个人欲望的漩涡之中。换而言之,它们都在讲,或只能这样讲——这不是系统的问题,而是个人的问题。尽管事实更可能是,当系统崩坏了,无论把什么样的人放进去,都会变烂。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罪恶横跨十多年,与社会巨大变动相连,让人无法忽视时代的大背景。<br>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罪恶横跨十多年,与社会巨大变动相连,让人无法忽视时代的大背景。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表达,于是创作者们把目光移开,专注于描摹人的欲望,描摹堕落之心的斑驳与沟壑,与其说是兴趣,不如说,也是一种无奈。


但与此同时,在一些叙事的间隙里,我们仍能发现点点痕迹。关键在于,《断·桥》里的朱方正并非天生的恶人,他曾经也是有志青年,但当他进入这场游戏后,一方面,他确实是主动堕落的,但另一方面,他也是被“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诱惑给拽下去的。这就是这场游戏的潜规则,环环相扣,谁也不能幸免。


以及,还有一个小小的证据在证明我并非臆想,就是晓雨死去的父亲——那个写了举报信的吹哨人叫做“闻亮”。


这仅仅只是巧合吗?我认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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