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王一恪,编辑:程迟,原文标题:《我们最恐惧的东西,靠什么驱散?》,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广州大学一门名为“生死学”的课程因播放《三悦有了新工作》的预告片上了热搜,在这之后,《三悦有了新工作》的热度不断上升,成了这段时间最受关注的剧集。人们感到疑惑的是,“生死学”课程是什么样的课?我们需要学习死亡吗?
《三悦有了新工作》的主人公赵三悦在一次失败的自杀后意外进入殡仪馆工作。与世纪初同为丧葬业题材的美剧《六尺之下》不同的是,《三悦有了新工作》是以刚离开学校和家庭庇护的年轻人的视角展开的。
生活在多元信息冲击之下的年轻人生活在两种观念的交界,在长辈的视角下,死亡和殡仪馆是一个需要回避的话题,而对于电视剧中的三悦来讲,接受一份被许多人认为晦气的工作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今年同样是与“死亡”相关的《人生大事》也收获了不错的口碑和票房。
一直以来,死亡并不是一个人们愿意主动提起的话题。如今,它却成为了一个可以在公共领域讨论的问题,在新冠肺炎疫情不断入侵我们生活的时刻,死亡也一直是那个隐藏在讨论背后的主角。
其实,这门名为“生死学”的课程已经开设了20余年,2019年登陆了中国大学慕课,第一次线上开课就吸引了4400余人参加课程,截至目前已经是第八期。
而和人们的想象可能不同,这门课的角度更加偏向哲学,慕课网上“生死学”的课程简介如下:
死亡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死?人应该如何死?人临死会是怎样的心理?我们如何对待亲人的死?如何面对自己的死?
对我们而言,死亡是那么神秘而又恐怖。
作为国内高校开设时间最长且最为系统的生死教育课程,主要涉及生死本质与尊严、死亡意识(畏死体验、死亡恐惧、濒死体验、临终心理)、个体死亡(疾病、衰老、灾难)、社会死亡(战争、贫穷、堕胎、死刑、动物生命权)、生死两安(临终关怀、伤痛恢复、丧葬礼俗)、死亡优化(安乐死、脑死亡与器官移植)、自杀问题等内容。
本课程以生死为核心概念,以当下生命为立足点,通过解除生死问题的神秘性,赋予生死问题以神圣性,旨在以死观生,优化自我生命。
“死亡”这件事从不同的维度被展开,又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死亡与我们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关系呢?基于这一问题,我们和这门课程的教师、广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的胡宜安教授展开了一场对谈。
“国人”是一个动态的概念
硬核读书会:你怎么看待中国开始拍摄这样的影视作品?
胡宜安:文学影视艺术作品的创作实际上是基于社会对某一个主题的议论。大家的认知达到一定的层面,生产影视作品的时机就到了,没有前几年媒体、学校老师、医疗系统等把生死问题加以讨论的话,他也不可能拍此类题材的作品。
这些年以来,国人对生死问题持有一种开放的态度。我这里要强调的是”国人“是一个动态的概念。40后、50后等年纪偏大的一部分,他们受传统观念的影响较深。现在人口中更多的是青年,80后、90后甚至00后了,他们对生死更加开放。他们是类似影响作品最大的受众群体,当然,这些影视作品被拍出来,也进一步推动了人们对生死问题的思考,甚至改变了部分非青年人群的传统态度。《三悦有了新工作》中的死亡是和工作相关的,甚至能引起人们在实践层面的思考。
硬核读书会:这个传统在这几十年来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胡宜安:传统的改变一方面是因为新人类的出生,传统离他们越来越远。更加重要的是,90后、00后,他们出生后接触到互联网和媒体,接触到更多的信息,里面有许多关于生死问题的文化信息。
另外,客观上我们的社会也在不断进步。社会进步之后,人们的观念也会逐渐发生改变。现在不再是农业社会、不再是封闭的世界,后工业社会的时代是城市文明时代,客观上对人的生死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再按照过去那一套东西思考这个问题是行不通的。不管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人,其观念都需要慢慢地改变。
硬核读书会:所以你说死亡是需要学习的,那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死亡这件事需要学习的?
胡宜安:农村的小孩子喜欢看热闹,看村里死人下葬。送葬的时候逝者被敲锣打鼓地送到墓地,棺材板盖上后,用那么长的棺材钉钉上。下面是一个非常深的墓坑,然后将棺材往下面一放,用土埋起来。当时我想棺材里面的这个人万世万代永远就在下面了,就在那一瞬间,脑袋里冒出一种莫名而深刻的恐惧。
还有一次是我舅父去世时,我和几个亲友移动他时接触到遗体,那种触感是僵硬的、冰凉的。我们被允许观看整个火化过程,体验到什么是灰飞烟灭,这是一次对死亡的全新认知与体验,这是非常生动鲜活的体验,对死亡的认知的理解就更加深入、更加具体。
城市里的人和死亡是屏蔽的
硬核读书会:那其实乡村和城市的区别在于,在乡村里葬礼是整个村子都可以参与,而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遗体,也少有机会参加葬礼。
胡宜安:对城市里的孩子来说,死亡是被屏蔽的,它被区隔在一个专门的场景中。农村的孩子直接面对的就是生生不息的大自然。大自然中有生机,相应地也就有死亡。小孩在大自然中接触死亡的方式是和城市里的人们不同的。
在传统农村社会,人们对死亡是不恐惧的,生死之间的过渡是很柔和、很宁静的。我们在影视作品里常看到的,请到家里的郎中,眼看病人无法医治,最后交代一句话,“准备后事吧”,他说准备后事时床上的人还没咽气,也可能听得见。但在家族里老老少少的陪伴下他其实不恐惧,也不孤独,因为他有一个坚定的信仰:这就是我的生命延续。中国古代讲“孝”要说“父母在,不远游”,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状态,个体同家族紧紧地联系在一块。
硬核读书会:你的有一篇题为《现代人的死亡困境与现代性》的论文,如何界定现代人呢?
胡宜安:现代人就是被现代性所塑造的人,是物质化的、消费主义的、技术化的。比如现在出生就是一个技术活。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定义,女性怀孕第22周至生产后一周叫围产期,妇产科就是从围产发展出来的。在围产期,孕妇需要定期去医院做产检,这就是一个技术活。它不是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事情。
现代城市中的生与死之间是隔离的,我们所接触到的周边的事情是看不到死亡的,你打开电视都是商品广告,广告中都是俊男靓女。街上的幕墙广告都是年轻人,他们是充满着青春活力的、健康的、时尚的、热情奔放的人,垂垂老矣的人走在大街上都有点跟环境不协调,用现在的词叫“违和”。
而且现代人对于殡仪馆、火葬场有“邻避效应”。有房产开发商在宣传一个新开发的楼盘时,并不细致地介绍周边的环境,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购置房产的人看见环境挺不错的,但等到交楼入住后发现,邻近的山上全是墓地,就觉得开发商涉嫌欺诈。
邻避效应(英语:Not In My Back Yard,NIMBY,意为“不要在我家后院”),是指具有外部性(包含正面外部效益和负面外部成本)的公共设施产生的外部效益为大众所共享,而带来的风险和成本却由设施附近居民承受,造成社会生态的不和谐,体现空间利益分配结构的失衡,导致公众心理上的隔阂,地区的房价下跌,因此极易引发居民抵制,不但极大阻碍了公共设施的建设,而且影响社会稳定秩序的现象。
但在欧美国家,公墓其实是很安详、休闲的地方,人们会在墓园中谈情说爱。
“死”不仅是一个动词
硬核读书会:你怎么看现在许多年轻人把“想死”作为口头禅,并且有大量类似的表情包在互联网上流传?
胡宜安:这样的用词其实是在表达一种生存焦虑,“死”不仅是一个动词,它还是一个副词、形容词。吃东西时人们会说“甜死我了”或“苦死我了”。我们可以循着这种表达去探察年轻人内心是怎么想的,这是我们现在应该研究的一个课题。
再比如说“卷”“躺平”“佛系”“废柴”“loser”之类的说法,都是在表达一种生存焦虑,是生命意义感、价值感的一种缺失。他是反话反说,内心不一定就是真的想死。“我卷”,曾经也有思考过怎么去突围、解放自己,但是好像到处都在碰壁,于是就像穿山甲一样缩成一团。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时代的病。
硬核读书会:你这门课有遭遇过类似的阻力吗?
胡宜安:我这个课程已经很久了,后来评上了国家级精品课程,离不开学校的支持,这算是一个特例吧。其他很多朋友就没有我这个待遇了。但现在的情况是大家都在谈论这个话题,而且社会普遍意识到生死教育非常重要。比如老人到生命的最后阶段,是治疗还是不治疗?
一个人到生命最后的时刻,你才对他进行死亡教育,让他接受这个事实,这显然为时已晚了。其实这种教育是需要贯穿整个生命阶段的。
儿童也会接触生命和死亡,他们会问出“为什么我的宠物小仓鼠会死?”“为什么路边的花会谢”这样的问题。
儿童有悲伤的情绪,哪怕是他一个心爱的玩具破损了,他都会有小小的悲伤,更别说很可爱的小白兔、小仓鼠。面对他们,不需要将死亡问题遮遮掩掩,对他们实施死亡教育应是顺理成章的,只要方式、方法恰当,便不会显得很突兀。
硬核读书会:“生死学”课程上热搜之后,许多网友评论说我们确实需要这样的课程,人们普遍觉得这种教育是缺失的。
胡宜安:是,对学生来说,这个社会需要尽可能系统地提供一些必修课程,碎片化地提供是不行的。现在开这个课的也就几所学校的少数几个教师,选课的也只有少部分学生,根本谈不上普及。高校学生如此,更别说中小学了。让学生只是获取专业知识是不够的,还要学会如何去面对生死问题。
在一次问卷调查里,我的学生中,有百分之六十几的人表示愿意捐献器官,百分之七十多的表示自己的亲人到最后阶段,选择不再坚持无谓的抢救,还有百分之六十几的同学愿意与自己的父母探讨生死问题,特别是关于医疗决策的问题,这个意义是不能够轻视的。
硬核读书会:最后可以给读者们推荐一些书或者电影吗?
胡宜安:影视剧除了《人生大事》《三悦有了新工作》之外,还有日本黑泽明导演的《生之欲》、美国的《遗愿清单》、瑞典导演伯格曼的《第七封印》,还有获得过奥斯卡大奖的《入殓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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