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原点original (ID:jfyuandian),作者:夏杰艺、朱翔,编辑:王潇,原文标题:《“我和母亲之间,隔着一架落灰的钢琴”》,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钢琴老师陈真华近几年迎来了一群“特别的学生”。
她们大多是五六十岁的女性,过去曾带着孩子在陈真华这里上课,“基本上都是孩子学琴时特别严格的妈妈”。因为不愿家中的钢琴沦为落灰的摆设,她们在退休后开始学习钢琴。
有趣的是,据陈真华描述,这些“严母”大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属于自律能力极其糟糕的学生”。这也促使一些母亲开始反思当年的教育方式。
2019年根据中国音乐协会不完全统计,目前中国琴童数量已超3000w人,并以每年10%的速度增长。中国家长对钢琴的热捧是世界罕见的。陈真华在一个三线省会城市执教近30年,她目睹过无数因钢琴留下“童年阴影”的孩子。他们大多共享着类似的故事——有一位强势督练的母亲、一位不加阻拦的父亲、一根令人痛呼的毛衣签子。
只不过,对有些人来说,学琴的痛苦早已化为往日笑谈,而对另一些人来说,他们的人生从此与钢琴绑定,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才从这艘沉船中挣脱出来,回到水面。
一架落灰的钢琴背后,折射的是一个时代特有的兴趣教育方式,以及它给亲子关系带来的难以抹去的烙印。漫长的职业生涯中,陈真华始终有两个困惑:作为一个老师,如何让钢琴教育变得无痛?作为一个母亲,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
1. 小孩
刘悦是陈真华的学生之一。她知道,自己不算有天分的孩子。
她的手指不直,尾指内屈,弹起来不够灵活,在琴键上犹如“一只费力爬行的章鱼”;她频繁弹错音,老师经常质问她,“怎么错了八百遍了还在错”;她的琴谱上总是画满密密麻麻的重点符号,全都是她弹得不对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怀疑自己是老师“最差劲的学生”。
为了逃避练琴,刘悦想出了各种“招数”。母亲前脚刚走,她就打开步步高复读机,摁下录音键,“只需要弹奏一遍,再把复读机放在阳台上开到最大声,所有的邻居都能听到”; 她甚至学会了“盲弹”——先背熟谱子的大致要点,做到不看琴键也能演奏,再把漫画藏在乐谱后边,一边弹琴一边摸鱼。
练琴演变成一场“猫鼠游戏”,孩子在逃,父母在追。一般来说,琴童每天练习1小时,周末增加到2小时,准备考级的假期甚至要一天练3~5小时,可5~10岁的儿童正是闹腾的时候,天性难以专注和定坐。陈真华也是渐渐才理解,重复、枯燥、日复一日的钢琴练习,许多成年人尚且无法坚持,这对许多孩子来说,“就像在坐牢”。
另一位琴童文瑛的母亲回忆,女儿会在练琴时找各种借口,“一会说要喝水,一会要上厕所,一会又要吃水果,反正就是把这1小时给摸过去。”困在琴凳上的文瑛忍不住偷看窗外玩耍的其他孩子,流露出“望眼欲穿”的样子。
平时练琴,母亲喜欢拿一根织毛衣的签子守在一旁,一旦弹错就“啪”一下抽在她手上,几个小时下来,手背上都是红紫错落的伤痕。据文瑛描述,“到后来都形成了肌肉记忆,她只要一抬手,我就会条件反射地往回缩。”
有一次,文瑛偷懒被母亲抓包,“一个特别狂暴且戏剧化的场面,她破门而入,我‘刷’一下跪在一个圆板凳上,她把那本红色的巴赫撕成两半,扔出窗户,最后我还要下楼把那些谱子捡回来,一页页粘回去。”
琴童林思远练琴8年,考过了业余钢琴十级、演奏一级,超出大多数孩子。但钢琴带给她的痛苦远不止是一场猫鼠游戏。
在母亲眼中,“钢琴是优雅安静的雅典娜的化身”,自己小时候想学没条件,如今不能让遗憾在女儿身上重演。为了练琴,母亲还强势终结了林思远的其他兴趣,“我妈不会明着逼迫我,但是她会拒绝帮我买画材和舞蹈的服装,同时不断地强调钢琴多么昂贵,花费了父母多少时间和金钱。”
母亲的意志高歌猛进,而林思远节节败退。
回顾琴童时代,她总想起那个每周日定期上演的场景——一曲弹毕,老师脸色愠怒,开始破口大骂,甚至拂袖而去,不肯继续上课。父亲坐在一旁不响,母亲则冷笑一声,“你看看,又弹成这个样子”。可父亲却跟林思远强调,他最喜欢的场面就是“爸爸躺在沙发上睡觉,妈妈坐在旁边织毛衣,而孩子在一旁弹琴,非常有天伦之乐的一件事情”。就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无论林思远如何呐喊,都无法被听见。
孤独而专注的演奏中,林思远逐渐失去与同龄人社交的时间,“从小学到初中我都没什么朋友,感觉自己的生活是很灰暗的。”
上大学后,她也对父母隔起了厚厚的玻璃,拒绝回到同一个城市的家,表现得礼貌但疏离。
2. 母亲
因为钢琴,亲子关系留下难以抹去的烙印,这样的故事陈真华看过太多。甚至她自己身上也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身为钢琴教师,她也要求儿子学琴,并笃定这是“天经地义”,“我告诉他,不要跟我讨价还价,就把这个当成义务教育,给我老老实实弹够9年”。
可陈真华的儿子调皮好动,喜欢体育,母亲的“霸道”令他困惑:“为什么妈妈不是体育老师呢?这样给我一个足球就好了。”练琴时,陈真华的丈夫总躲得远远的,“我怕血溅到我。”
弹到第6年,孩子的班主任打电话来找陈真华,“你知不知道你儿子在作文里写,‘想到弹琴我就生不如死’?”她追问道,“你究竟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那时候才幡然醒悟,我是不是错了?”陈真华开始思考,强加意志对孩子的伤害。在少年宫她看到,家长们带着孩子来学琴,有一万种理由——弥补童年的遗憾、开发孩子的大脑、培养优雅的气质……在“鸡娃潮流”“音乐启蒙”“中产象征”等层层叠叠的诉求背后,“孩子热爱”可能是最稀有的一种。
据《2019年中国钢琴行业现状调研与发展机遇分析报告》显示,中国的90后年少时学琴的,如今只有不到5%的还在弹琴;有10%左右在完成了父母愿望“过十级”后,再也没碰过琴。
或许是不愿家中钢琴沦为落灰的摆设,近两年来,大约十来位母亲找到陈真华,提出想要学习钢琴。她们大多是五六十岁、刚步入退休生活的女性,也是曾经的“严母”,因为陪伴孩子练琴与陈真华结下友谊,一直保有联络。
据陈真华的描述,几乎每一个母亲刚开始都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学钢琴,你看行不行?”面对钢琴老师的鼓励,母亲们不复当年的雷厉风行,倒犹豫得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她们反复问,“我都这么大年纪,能不能学啊”“我一个成年人,会不会太晚了”“我真的能弹吗”。
过去,她们中的许多人将学钢琴的愿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坐上琴凳。
对这些胆怯的母亲,陈真华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她推荐她们使用成人简谱而非五线谱教材,内容都是大众耳熟能详的歌谣,这样学起来更简单,更容易有成就感;她也不收取费用,想来学习随时可以打电话告诉她,来她家里上课。
相比孩子们,母亲们学习的环境显然要宽松得多,兴趣也是自发的,但却很少有人能坚持下来。
学琴的母亲中,能保持每周练习的不到10%,“她们属于自律能力极其糟糕的学生”,陈真华笑着表示,多数人联络几次就没了踪影:“妈妈都不会像孩子一样定时上课,成年人总是有事,让她们发练琴的视频也不发,反正就是拖着。” 没想到曾经的严母学起钢琴,竟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不过,也有一个罕见的认真的母亲,基本每天都会练习,由此体会到了当年孩子的心情,“以前我要求孩子弹,弹不好就发脾气,现在我自己来学,才知道原来这么难。”
文瑛的母亲也正在学琴,不过是学古琴,是比钢琴更难一些的中国古典拨弦乐器,使用的指法十分复杂。她跟着网络琴堂上课,保持着每天两三个小时的高强度练习,感受到了女儿当年的痛苦:
“我以前拿一个毛衣签子在旁边守着她弹琴,她肯定压力非常大,越紧张越容易出错,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练一首曲子,要把它弹好,少则一个月,长则一两年。当初学钢琴,很多都不是孩子自愿的,是我们家长的决定,其实她不想弹也很正常。”
“现在想来,我觉得还是应该给孩子营造一个比较宽松、自主的环境,尊重她的意见。”
3. 一位钢琴老师的反思
年轻时候,陈真华在大学的钢琴专业学习,她的老师被称作“笑面虎”,“一到考核手都在抖”。“我们这一代的钢琴老师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想当然地用同样的方式教授学生。”
“严师出高徒”是整个行业信奉的定律。林思远曾跟随一位上海“名师”,对方经常采用极其粗暴的方式纠正她,比如为了让她将力道放在琴键上,突然一把撤走她的琴凳,迫使她重心前倾。一下子失去支点,林思远只能蹲在半空中,强撑着继续弹奏。
陈真华也曾观摩过同城某名师上课,对方严格到连弹完曲子后“落臂”这一个动作都要求学生练习半年。一位家长每次陪孩子去都被骂得“狗血淋头”,实在是没有面子,特意雇了陈真华做陪练,“其实那个学生弹得相当不错,但还是免不了挨批,连带着一旁的我也如坐针毡。”
可事实证明,这些严师教出来的学生“确实不同凡响”,所以陈真华觉得,这或许是通往出色的唯一道路。
反思是随着年龄和阅历慢慢发生的。自从“作文事件”后,她不再逼儿子学琴,但停学一年后,她却看到儿子悄悄在弹。原来,儿子正在自学《克罗地亚狂想曲》,他在玩游戏“节奏大师”中偶然听到,自发要啃下这首难度不低的曲子。
为什么孩子们在钢琴中体会到的总是苦涩?
陈真华总结,传统钢琴教育过于强调按部就班,注重基本功,大量使用哈农、车尔尼的教材,这些曲子没什么旋律可言,主要是为了锻炼指法,很难让孩子们产生兴趣。
另一方面,过去二十年来,钢琴教育过于重视考级,为了考级,“孩子们一年到头就只练那四首曲子,翻来覆去,换成谁都受不了。”整个行业越来越功利,不再在乎孩子们是否在音乐中获得快乐。
她注意到,学生的苦涩背后,是整体钢琴教育的陈旧,以及难以祛除的行业顽疾。
火焰或许就是这么被掐灭的。刘悦记得有一次上课,听到一个女孩在弹《梦中的婚礼》,黑白琴键在灵活的手指下绵延出无限怅惘的梦。
“我问老师,什么时候我可以弹?老师回我,等你考过五级再说。”从那时起,《梦中的婚礼》成为弹琴刘悦为数不多的动力,但直到过了七级,她也没等到老师教她。
长大后她才知道,《梦中的婚礼》在许多钢琴专业人士的眼中,是一首庸俗的“烂大街曲目”,它在1979年被“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第一次演绎,并随着他的CD和磁带一起流传到整个世界,成为中国一代琴童的童年记忆,几乎每个学钢琴的人都知道、都弹过,是酒店、餐厅、咖啡店最常用的背景音乐之一。
“我从5岁开始学琴,到12岁停止,7年间从未学过《梦中的婚礼》。”这首曲子,终于化为普通琴童心底的一艘沉船。
谈起这件事,陈真华很是心疼,“以前我可能有点古板,要是换了现在,一定会教。”
4. 错位人生
多年以后,刘悦得到了母亲的道歉。有一次,一位阿姨到刘悦家做客,笑着向她提起,自己儿子的房间曾和刘悦的房间比邻,她儿子也因此“记恨”刘悦母亲:“我儿子以前经常听见你被打,听到流眼泪嘞!对着你家窗户大喊,‘阿姨,不要再打咯,妹妹太可怜了。’”
一家人听了,都觉得惊讶又好笑,没想到对方与刘悦素未谋面,却因这响亮的惨叫声记住了她。阿姨走了以后,刘悦的母亲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最后悔从前因为弹琴打你。”
这话说着已经晚了,刘悦早就再也不碰琴了。从最后一次盖上钢琴起,十多年来,她试图遗忘与钢琴有关的一切,指法、音阶、卡农、巴赫……现在,她连五线谱都不认识。钢琴彻底退出了她的生活。
有趣的是,刘悦的母亲现在正跟着陈真华学钢琴,起因就是她母亲去年在苏州旅游时,偶然在商场听到一个人弹奏《梦中的婚礼》。
同一首曲子,两次牵动了一对母女的心。
但当刘悦问起母亲,发现她学了将近一年,还是只会弹一首《渔光曲》,忍不住笑起来,“你这练得也太少了!”
而林思远与钢琴之间的羁绊更加复杂。每当在学校的晚会上表演,追光灯打在琴键的瞬间,就好像魔法降临在身上,她一下子捡起“被母亲打压多年的自信心”,从平时的畏畏缩缩变得自信闪耀:“我真的感觉这是一个非常具有美感、跟我有巨大的默契和共鸣的乐器。”
她真诚地觉得被钢琴抚慰过,从中体会过快乐和新生。大学时期受抑郁症困扰,她不能看书、不能写论文、不能处理工作,但竟然“还可以弹琴”,“这是一个挺神奇的事情”。
可她还是说,“我在钢琴上收获的,可能没有失去的多。我失去了我原本的一种性格,我原本是不会这么抑郁的。小时候是一个很开朗外放、比较张扬的孩子,钢琴强行扭转了我的方向。”
就好像多米诺骨牌倒下的第一个,在之后的人生中引起了无数连锁反应,林思远感觉,是钢琴将她推入了另一个境地。
而钢琴老师陈真华发现,作为对照,她的一位同事——一个不愿意逼孩子学琴的钢琴老师,遭遇了另一种悔恨:“她的孩子长大之后责怪她,为什么不教自己学钢琴,‘所有人都有特长,就我没有,我小时候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吗?’”
母亲们都想成为理想的母亲,但结果可能并不尽如人意。说起这些,陈真华很是感慨:“我们也是第一次做母亲,不知道怎么选择才好……”
5. 改变
去年,陈真华的儿子,那个曾在日记中高喊“弹琴生不如死”的孩子到澳大利亚留学,发现宿舍每层楼都有一架公用钢琴。在那里,他遇到不少外国同学,“什么都会弹,光听一遍就能还原出来”,看见对方在琴键上的恣意飞扬、自由自在,儿子忍不住心生羡慕——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样子,仿佛看见了平行世界里另一个自己。
钢琴教育一定要是强势的、严苛的、枯燥的吗?为了留住孩子们的兴趣,这些年来,陈真华做出了许多改变。
她换掉了原本的教材,采取了让孩子容易有共鸣的,“比如在基础阶段,原来的《哈农练指法》变成了《弹儿歌,学钢琴》,里面大多是孩子们听过的歌曲,学起来会更有趣。”
她拒绝收5岁以下的孩子,不愿框柱孩子的天性,“我总和家长说,孩子这么小,应该多陪他玩玩。”
她撤走了戒尺,很少再惩罚学生,更多通过鼓励去引导。
此外,她再不主动让学生考级,还会说服家长,考级本身的意义并不大,“最重要的是孩子能得到快乐,能弹下来一些他自己感兴趣的、有难度的曲子。”
从前按部就班的阶梯式教学也发生了变化。她经常会询问学生想学什么,“只要他说了,只要他不怕难,我们就可以立刻开始学。”这种模式的确让孩子们热情高涨,比如有一次,一个孩子看了电影《大鱼海棠》后,就主动要求要学钢琴曲《大鱼》。
“有时候学生来跟我说,想学一些流行的曲子,我其实有曲谱,但我会假装没有。我说,既然是你想学,那就自己上网找谱子吧。”她鼓励学生主动争取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样学起来也会更珍惜。
她希望在自己的手中,钢琴教育能够真正变得无痛。
可近些年来,作为兴趣培养的钢琴教育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和同行交流,这十年来,我们都很少再遇到杰出的学生了。”陈真华发现,优秀的学生都集中在前十五年,也就是上世纪90年代到这个世纪初,正是钢琴开始走入千家万户,在中国刮起一阵音乐教育之风的时刻,在当时,咬咬牙给孩子买一架上万元的钢琴,是不少中产家庭的“标配”。
“过去钢琴价格昂贵,学钢琴是一个家庭经过谨慎考虑做出的重大决定,所以无论父母和孩子,都倾尽全力。”
现在,她很少再遇到陪孩子长时间练琴的父母了。一个时代过去了。人们不再以那样庄重的态度对待钢琴,有的家长甚至会直白地告诉陈真华,自己只是想给孩子买一个“玩具”,“反正就是买个电脑的钱”。
可钢琴不是玩具,孩子们如今都有更好的玩具,陈真华心里纳闷道,这可是一门需要练习和沉着的艺术啊。
她记得那个弹得最杰出的孩子出现在1992年,一个8岁的女孩背着电子琴,大雪天坚持来上课,“琴比人还高,在她的屁股上一打一打的”。看见孩子实在喜欢,考察了良久的巴士司机父亲和银行职员母亲才终于下定决心,当掉家里所有的黄金首饰,只为了给孩子买一架钢琴。
(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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