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原点original (ID:jfyuandian),作者:王倩,编辑:王潇,原文标题:《韩踩踏事件原因公布,专家分析了300多个踩踏事故,呼吁建立有效预警机制》,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当地时间10月29日晚,韩国首尔龙山区梨泰院发生大规模踩踏事故。韩国中央灾难安全对策本部11月1日通报,梨泰院踩踏事故遇难人数升至156人,另有151人受伤,其中40人目前在医院接受治疗。这是自2014年“世越”号客轮沉没事故发生以来,韩国发生的最严重的公共安全事故。


梨泰院是韩国首尔龙山区一个著名的商圈,地铁可以直达。从南到北大约1.8公里,这里有众多商店、餐厅和娱乐设施。据韩国警方消息,发生踩踏事故的小巷是一个宽约3.2米,长约45米左右的斜坡,位于梨泰院地铁站1号出口附近。事故发生时,整条小巷都挤满了人。发生踩踏事故的部分是其中大约长5.7米的一段,当时这大约18平方米的空间里有300多人,本次事故的死伤者都是在这一段当中。


在南开大学刘茂教授与他人共同发表的一篇名为《城市公共场所人群拥挤踩踏事故分析》的论文中介绍,造成踩踏事故的原因通常与公共场所的性能设计、人群的密度与速度、人群的管理控制、人群的信息交流有关。论文称,当人群密度达到每平方米8人时,人和人还能勉强挤过去;达到9人时,人们的手已不能上下动作;达到10人时,人们就会感到周围有很大的压力、身体不能动、并发出呼救。梨泰院的踩踏事故发生时,人群密度达到每平方米16人以上。


一位在首尔工作的华人李女士告诉上观新闻记者,29日当晚自己在梨泰院参加活动时,街区内部并没有看到提示人流量的警示牌。


当地时间11月1日,韩国总理韩德洙就梨泰院踩踏事故举行新闻发布会。他表示,踩踏原因是治安人员不足以及制度缺失所致。


上海应用技术大学城市建设与安全工程学院的副教授麻庭光,10年前开始进行人群心理学、恐慌理论的相关研究,他收集分析了300多个国内外踩踏事故案例,试图总结出人群灾难的发展模式,以建立有效的预警机制。这是一个重要的公共安全研究课题。


以下为上观新闻记者与麻庭光的对话:


踩踏发生的根本性原因是人群内外沟通不良


上观新闻:梨泰院踩踏事故发后,有一种说法是发生地点硬件不足,小巷宽度大概为3.2米,太过狭窄,无法应对大规模狂欢者。


麻庭光:通常法规要求,人员密集场所室外疏散通道的净宽度不应小于3米,我们国家的建规也是这样要求。所以这是达标的。据我所知,韩国众多消防标准都是紧跟美国的。但标准是一回事,执行是另一回事,达标仅仅是满足安全的最低要求,难以应对峰值人流。


一次重大事故的发生,很难归结到哪个具体的原因。既有计划的问题,也有标准的问题,还有文化的问题。是所有的不利因素碰巧发生在一起才导致了一场大事故。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踩踏发生的根本性原因就是人群内外的沟通不良,外面的人往里面走,里面的人出不去,这当中是有外部的管理失误,也有内部的认知偏差,因此是内外结合、耦合放大的结果。


上观新闻:在之前的研究中,你总结出了三种恐慌模型,它应对的方式会不一样吗?


麻庭光:通常群体性灾难事故按照恐慌类型来区分有三大类:进入型恐慌、逃出型恐慌、扰流型恐慌。


入口型恐慌最常见的是粥棚效应,通常发生在古人的赈灾场合,它有一个强大的吸引力(粥)和危险的环境(棚),以至于让偶发的扰动带来人群踩踏。当大家都关注到一些“好处”时,人群密度在不知不觉中达到危险的程度,这时候一声大喊、一人摔倒或一句谣言,都会引发连锁反应,造成人群的踩踏。现代社会中,这种引流的活动只要发给他们小票,让人群放心不再拼抢,就可以避免。


逃出型恐慌也是较为常见的恐慌类型。在某些情况下,当事人采取逃出方式是为了避免灾难,这种灾难可能是实实在在的,比如火灾或地震;有时候灾难也可能是不存在的,比如谣言和缺乏照明。因此,人群的信念很重要,在汶川地震2个月之后,成都游泳池发生谣言踩踏,就是人群的脆弱性因为地震而放大,在平时很小的问题,在大灾之后可能是需要高度警惕的危险。


还有一种常见的恐慌是扰流型恐慌。流是指人群状态,但未必一定是“流动”的人群,由于偶然的原因,让一个人群进行爆发,这种往往看规模和参与者的疲劳程度,经常发生在战场,如淝水之战。这次梨泰院事件,我初步判断可能是扰流型恐慌。


上观新闻:事故发生当天人流密度可以预报监控吗?


麻庭光: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携带手机,手机跟基站之间随时随地在通讯,通过基站可以检测到某个区域的人员数量。所以,现代社会完全可以通过手机定位对人群密度做到一定的监控,这种方式在交通管理领域是很常用的方法。


在公共安全领域,公安系统的人流监控手段也很多,可以说足够管理人群。比如可以计数的摄像头,类似地铁进站闸机的装置也可以安排在活动现场成为人流计数器。重大活动使用手环来掌握人流动向。


伦敦奥运会开幕式发生时,所有观众都不能直接开车去观看比赛,都需要通过大巴来转接。专设的指挥中心,可以通过各方面提供的人流线索时时监控人流。还没发车,指挥中心就知道这有多少人要到了。北京奥运会也是如此。这是现代社会安排大型活动的常规作法,在技术上没有难度。


方法是有的,技术没有问题,关键是有没有意识到这是一项有人群风险的集会活动?有没有主动寻求地方政府的监控和支持?有没有寻求专业的咨询手段来解决问题?有没有为公安问题提供资金和人力支持?这是需要向社会宣传教育的。社会越发达,市场导向的集会活动就越多,举办活动就越需要有专业的服务队伍来保证安全。


政府真要建立人群事故的预警机制,首先要放弃责罚甩锅的念头,真正替商家作计划和支持。在监管、需求和专业化服务之间达到供需稳定与动态平衡。过高的门槛、脱离实际的要求其实就是鼓励违法违规。


上观新闻:这次的梨泰院万圣节活动没有明确的主办方,大家约定俗成地去到那边。


麻庭光:这是一个文化活动,其实也是商业活动,当地的商家当然希望人越多越好。问题在于吸引了过量的人群,却没有准备相应的对策,是对人群危险的盲目和无知造成的。人群的危险,主要来自不确定性,没有门票的制约,商家也不能保证到底有多少人参加。环境温度和环境湿度都会带来不同的访问人流,显然加大了人群监控的难度。


被困者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逃离


上观新闻:在一些事故现场的视频中我们看到,救援人员试图将被困着者从挤压的人群中拽出,这种救援方式有问题吗?假如已经在踩踏队伍当中,有没有更好的自救方式?


麻庭光:只能这样做。被困者没有办法依靠自己的力量逃离,人与人之间相互勾绊,只有靠外面的人把他拽出来。


救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小心应对人群。灾难发生之后,现场恢复的过程要缓慢过渡,不能够让人群太扰动。有些人责怪事故发生时还有年轻人在附近继续跳舞,人群灾难是人群出问题了,如果不让人跳舞,人家可能会走到路上来加入人群。在减灾过程中不扰动人群、不扩大规模,是一个基本原则。人群是动态易变的,没有抓手,没有什么标准的方法去解决。历史上有不少踩踏案例是警察管理人群失败,结果警察也会牺牲。一个一个往外拉,这是最简单,也是相对安全的作法。


2008年春运时,因为南方暴雪压垮输电线路,所有北上的火车几乎都停滞不前,数十万人滞留在广州火车站广场。火车站附近的人流密度最高峰时达到每平方米9人,意味着在人群中伸手都非常困难,当时动用了当地的军警来管控人群。为什么只能用人,不用其他的手段?任何物体在人群面前都可能会倒塌,成为人群的伤害,只有人群才有足够的体力对抗人群。所以,最终的解决手段还是通过增加人手来解决,这是唯一有效的措施。


上观新闻:一些科普视频传递了一种说法,一旦发生踩踏,我们应该用某种姿势来自保。


麻庭光:抱膝盖、护头的假设是用侧面的挤压来替代正面的挤压,在理论上可以缓解窒息。但一旦进入了踩踏状态,每个人都是在本能的作用下挣扎,所以根本做不到(那些姿势)。而且,任何重心下降的措施都是应该避免的,因为你提供别人踩你的机会。踩踏中,很多人是站着被挤压,呼吸不了,憋气然后窒息,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哪种姿势解决不了本质性的窒息问题。


深陷其中的人很难自救。人群挤压有自己的内在规律,要想跟人群斗是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难以完成的任务。因此,我们应当从预防入手,从决策入手来解决人群的风险。


上观新闻:作为一个普通人,如何识别人群的危险?


麻庭光:参加人群时往往不是一个人行动,人多了以后,就会有群体决策带来的偏差(即羊群效应,随大流,不思考)


通常我们认为人群更安全,所以重大火灾的现场,往往受害者会聚集起来,自发研究对策,即所谓的聚类现象。然而,人群场合本身就是危险,更需要打破常规,独立决策,通过逆向思维找到打破人群限制的方法,如攀墙爬树,实现差异化生存。


外部的提醒手段很重要。如果能够及时沟通,通过声音、照明、影响手段让人们提前知道危险,推迟加入人群,可以消除危险,这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对商家来说,提供适当的外部报警手段也是非常重要的,完形心理学或盲人摸象理论告诉我们,多种报警手段可以提高感知的效率,达到减灾的效果。


及时响应很重要,早一秒、晚一秒反应都有不同结果


上观新闻:踩踏事故一旦发生是不是必然导致比较严重的结果?


麻庭光:这要看响应时间。比如校园踩踏发生后,如果在白天通常伤亡人数就少,因为大家认识快,响应及时,但晚上踩踏规模很容易扩大,由于人体大脑对氧气供应的高度依赖性和敏感性,窒息伤亡人数会按指数级增长。所以,踩踏事故发生后,及时响应很重要,早一秒、晚一秒做出的反应,都会有不同的结果。


上观新闻:现实生活中人群密集的情况也经常出现。


麻庭光:地铁、候车室、音乐会、交通枢纽、体育比赛……这些管理人流的地方都是。而且随着社会发展,我们也会办越来越多的户外活动。


2010年前后,美国消防领域酝酿过一门新职业:Crowd Manager(人群经理),是从以前的安全经理中区分出来的,目的是保障聚会场合的逃生安全,但后来也不了了之,关键缺乏足够的人群规模。中国社会既有足够的经济水平,也有足够的人群规模,更需要重视人群事故的隐患,让全社会认识到人群管理问题的必要性非常重要。


上观新闻:从应急管理的角度,如何做得更好?


麻庭光:第一要坚持人群活动审批制度、做好应急方案。加强规划,简单说来就是做好准备,预留出人群裕量空间,不能把所有的空间都用上,等到真正出现问题,都没有人手和空间去救人。


第二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增强应急队伍的理论水平和识别潜力,提早发现隐患,及时响应。任何人群事故都有一个成灾过程,在潜力爆发之前提前遏制,要比事故发生之后再处置简单很多、代价也小很多。能从历史事故的发展模式中对眼前的事故潜力或苗头做出诊断和预判,该出手时就出手,才是专业队伍的水平。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人多了以后,大家为什么没有那种危机意识?大家对人群见怪不怪,缺乏敏感性。我觉得可能还是对历史踩踏、国外案例、历史经验认识不够多的缘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投鞭断流”,《孙子兵法》对战场的人流管理也有相当深刻的认识,中国应对人群灾难的历史和文化源远流长。


发展总是有规律性的,去找到这些规律性,一看到苗头,就做出预防性措施,这是值得推动的方向。但具体的操作,哪怕是直接管理人群的人,可能一生也遇不到一两次踩踏事故,因此不具备亲身的体验。只能通过共享经验来认识灾难发展的模式,针对这些模式进行有针对性的安排。


由于人群决策的不确定性,以及商业活动中断带来的额外成本,有时令管理层也很难作出果断有力的决策,除非是一开始下定决心当作大灾来处理,强制疏散。


上观新闻:之前许多踩踏事故都是发生在城市,农村也有发生踩踏事件的可能吗?


麻庭光:改革开放前后,我国发生过一些庙会、赶集相关的踩踏,往往是大家都跑到屋顶上屋顶倒塌或者跑到树上树枝断裂,发生了一连串的人群事故。现在因为大家没有逛庙会的热情,或者说不需要按照固定的时间出来,这种情况已经很少。不过,随着国家振兴乡村、振兴地方文化的努力,短时间的人群高峰也是有踩踏的可能,只不过到目前还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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