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书源 张凌云 牛益彤

决定出发之前,刘媛(化名)已经在车上住了整整13天。

背上8瓶矿泉水和几包干脆面、穿上大一码的休闲鞋、在鞋里垫上一层卫生巾,走在路上的8个半小时里,她只有一个念头——回到家乡。

10月30日早上5点多,郑州富士康航空港厂区(后称“港区”)员工刘媛终于看到了家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一路的艰辛掺杂着到达的开心,刘媛忍不住掉泪,“终于走到了”。她看到,人群中,有些男孩子也哭了。

10月底,有关郑州富士康“感染人数超万人”的舆论甚嚣尘上,谣言、疫情和恐慌席卷这座承载数十万工人的“工业城市”。航空港厂区是郑州富士康总部,也是本次受疫情影响的中心地带。作为全球最大的iPhone生产基地,港区富士康高峰时期员工超过30万名,而眼下正是订单生产的旺季。

10月30日,郑州市政府发布信息,称本轮疫情传播速度快,但病毒载量低。“截至目前,富士康厂区未发生重症感染现象,疫情总体可控。”同日,郑州富士康发布员工返乡告知书,称公司各事业群将以县为单位,统计意愿返乡员工名单,并由各县统一安排返乡。

而在此之前,已有大量富士康的工人自行返乡,他们或徒步、或自驾,经历了一场场漫长而艰难的跋涉。也有一部分因为各种原因不能离开的人留在厂里继续坚持生产。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会获得数倍于平时工资的激励奖金。郑州富士康的生产线并未停下,但在10月里,选择离开或坚守的人,心态已悄然发生改变。



疫情发生后,郑州富士康不断在给员工的出勤奖金激励上加码。受访者供图

“产线上的人越来越少”

半个月内,郑州富士康专项人力中介杨黎(化名)在收到的富士康工人微信留言中发现,“对疫情的恐惧正在慢慢成为一种集体情绪”。

10月10日前后,受郑州疫情影响,他与其他中介都收到“郑州富士康停止招收新员工入厂”的通知。但那时在他们这群每天和工厂接触的人看来,“疫情还没有苗头,一切都很平静”。

但很多厂区内员工的社交媒体已经悄悄记录下富士康在疫情下的变化——10月17日,从山东来务工的闫静(化名)第一次在“快手”上发布有关富士康疫情的视频。对着镜头她展示了一袋厂区发的中药,语气轻松地说“是草莓味的,还挺好喝”。到了10月21日,镜头开始聚焦厂区内防疫形势的变化:核酸改为一天2次、吃饭从餐厅换成宿舍、汤药从两包变成五包,闫静还第一次学会了抗原的自测方法。



郑州富士康园区内的集装箱。新华社图

据富士康对外发布的防疫通知显示,厂区在10月13日就启动了闭环管理,动员港区在外居住人员入住公司宿舍,点对点通勤。10月19日厂区取消堂食,员工一律返回宿舍就餐,21日员工闭环班车开始运行,26日厂区内开通线上发烧问诊,29日发布抗原自测指南——郑州富士康的疫情管控确实在步步拉紧。

10月20日,一位由杨黎介绍入厂还不到1个月的员工联系他,焦急地询问:“现在厂里好像有人感染了,如果我提前走,会影响我的工资吗?”那几天,杨黎发现这样的咨询越来越多,有时一天能有20多个。

这种“越来越紧张”的氛围,刘媛也感受得一清二楚。两周以前,她所在的车间还有两条大生产线,线上一共有1000多名工人。后来随着不断有工人回家,车间里只剩下了300多人 ,两条生产线也并成了一条。

10月29日那天,为了弥补已经离厂的人损失的产能,在富士康E区工作的沈婷(化名)工作时长也从8小时增加到了10小时。

10月29日是沈婷在富士康工作的最后一天。疫情常态化防控时佩戴的医用外科口罩,全部换成了N95口罩。8个小时下来,让人觉得憋闷难耐。她在工作间隙默数了下人数,发现原本有50多人的产线走了一大半工人。看着有些空旷的车间,她心里没底。

闫静(化名)还留在工厂。现在,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测抗原,拉开口罩,只露出鼻孔,完成后再迅速拉上。

“10月28日我们车间线上还有26个人,31日就只有8个人了。”她说。在8人间的富士康宿舍里,很多员工因为害怕感染,睡觉时也戴着口罩。现在,“在宿舍睡觉戴口罩”也被写进了厂区的防疫要求里。

有人害怕被感染待在宿舍里,不去上班,目前也是被默许的。“不想上班线长(即组长)给报个事假,他在这个时候还是能体谅我们的。”刘媛回想走前工厂的状态时说。

但一直坚守在生产线上的人,会受到厂区的褒奖:在富士康内部员工流传的一张近期“郑州厂区出勤激励加码方案”中,明确显示厂区为了褒奖在非常时期正常出勤的全体员工,在10月26日至11月11日期间,员工每日的出勤补贴从50元增加到了100元,此外如果在这段时间内累计出勤天数达到13天的,就可以获得1500元的额外奖励。

出走富士康

入职后刘媛一直在工厂附近的小区里租房。得知小区要封控后,她住进了自己的车里,做好了随时离开富士康的准备。

究竟要不要突破重重阻碍离厂回家?这对厂区里的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艰难而慎重的抉择。

“越来越多的混管异常,越来越多身边的人被拉去隔离,怎么可能不害怕?”对刘媛来说,这种被感染的威胁很真切。

网上的传言越来越多。有些是失实的,如“富士康厂方让阴性和阳性员工同时上生产线工作,如不工作,食堂就不卖饭给这些不干活的员工”。事实是食堂的饭是免费领取的;每位工人每天早上进入车间前就要接受抗原自测。10月25日,刘媛车间里约30人做抗原筛查时,有2人结果为阳性,之后,刘媛身边不少人都被送去了隔离点。

但也有人感受到了工厂应急管理上的漏洞。在刘媛朋友的宿舍内,一共有3个人出现了发烧症状,却没有药。朋友告诉刘媛,“生病的人多,医务人员少,”出现症状后如需药品,需要报告至线长,再一级级往上报,“耽误拿到药的时间”。

后来,她的朋友从宿舍被转移至一个小区内隔离,一间房住着8个隔离人员。“同宿舍那么多人一起隔离,也没人管理,造成了大家的恐慌。”这位朋友对刘媛说。

在不少疫情相对较轻的生产区内,有些工人是被集体情绪传导了恐慌,想跟风离开。“我们宿舍8个人,产线上50多个人,直到10月31日没有一个被感染的。但我看到很多宿舍里都有密接者,没来得及转运出去,宿舍门口就会被贴上一张封条,大家上班时还要从门口路过,心里发毛。”在富士康并未和病毒有过“正面交锋”的沈婷,说出了大部分想要离开的富士康人的心声。

杨黎记得,10月26日前后是他被富士康工人们“疯狂轰炸”的一天。厂内感染的人在增多,但各地针对富士康员工的返乡政策还没出来,大家都不知道离开厂区的正确通道。

最难取舍去留的,是那些还有几天就要干满3个月的临时工。杨黎解释:“按照富士康的规定,临时工干满3个月后,就能获得大约是工资30%的返费,也就是和正式员工标准相同的一笔奖金,所以大家也都很关心还能不能拿到这笔钱。”

沈婷决定放弃这笔钱。“现在每天都做核酸,也有一日三餐。但是万一之后情况加重呢?感染的人、走的人越多,我们就越没信心。起码在老家隔离,有政府管着,还有保障。”沈婷说。

10月29日,河南禹州市、长葛市、沁阳市、许昌市魏都区和西华县等五地发布致在富士康工作人员的公开信,表示做好了当地户籍员工返回家乡的准备。有了老家政府的接应,越来越多工人毅然决定“出走富士康”。

离开的和留下的

10月29日下午1点左右,在向村里报备后,刘媛立即把手机充满了电,踏上了回乡的路。和她一路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个是她弟弟。

地图显示,从富士康港区到刘媛家所在的村庄,步行需要8小时29分钟。一路上,刘媛陆陆续续看到回乡的人群。三人走累了便停下来躺在地上歇会儿,但又害怕感冒,只能短暂停留再继续往前。

体力一点点被消耗。最初,三人俩小时休息一会儿,后来变成一个小时停一下,到最后必须走半个小时休整一下。他们也遇到不少好心人。有大爷在路口接人,硬是塞给了他们几瓶水。还有退伍的老兵买了许多吃的和水,放在路边,免费派发给徒步返乡的老乡们。



决定返乡前,刘媛在车上住了13天,她囤了不少馒头泡面。受访者供图

下了310国道,沿着贾鲁河的河道走,一路都是土路,走起来艰难。刘媛在路边捡了根竹竿,她一直腰疼,到最后必须依靠竹竿咬牙撑着才能前行。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转而雨又变大,他们只能捡了些柴火,烤火取暖。她一路上都不敢摘下N95口罩,边走路边喘大气。



到达隔离点后,刘媛发现自己脚上已经起了水泡。受访者供图

相比刘媛,沈婷和爱人的回家之路幸运了很多。10月30日晚上,他们发动了停在生活区内新买不久的小车,顺着自驾出厂的人流,绕过防疫的铁皮围挡,径直开出了厂区。

沈婷和爱人都是流水线上的普工。夫妻俩的小车在路上走走停停了十几个小时后,10月31日下午又停在了一个防疫检查口。“距离老家杞县只有100多公里,但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沈婷家的车和旁边车道的车都贴着封条,这个封条意味着这辆车是从富士康驶出的。

“我们是拿着厂区里做的24小时核酸出来的,回老家了就主动报备隔离,不会给老家人添负担的。”她把这句话反复说了好几遍。

“我们宿舍8个人,现在只剩下3个”,选择留守的闫静说。在离开的五个人中,有3个选择徒步回家,除了吃的,什么都没有带。她不是不想回家,“但山东太远了,我回不去。”

据郑州日报报道,10月30日,富士康内网连发三条通知,对自愿留在公司厂区的员工和意愿返乡员工分别进行保障安排。疫情下的富士康增加了对厂房、宿舍的消杀频率,为留下的员工提供免费三餐和额外补贴,也开放了24小时关爱热线和诉求反馈渠道。同时,内网也公布了郑州7个大巴接送点,帮助有意愿返乡的员工回家。

闫静回家的心思又起。但当她到达大巴点,她发现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一条街满满挤着拖着行李箱的人,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足够的车。“我也想快点回家,可人太多大巴挤不上,家里也说不接收郑州的人。”路边有别的车可以接送,但要价800元,闫静舍不得。下午等待时,她收到“大巴只送河南省内”的信息,面对镜头,她终于委屈地哭了出来。“车现在只开通了河南省内的,我是山东人,没有车,一行五个人都走不了。我只是想回家,为什么这么难呢?”

11月1日上午,闫静给自己买了2包连花清瘟颗粒和1包板蓝根颗粒,花了150元,有点心疼,但她说,“150就150吧,这个时候,只有健康是最重要的。”

也有少数人没有太在意留在工厂里的风险。一位11月1日还留在工厂里的年轻人在直播间里袒露:“我愿意留下,就是为了多赚点钱,拿抗疫激励金。”

“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如果疫情结束了,你还会回富士康吗?”在社交平台上,有网友向这些“出走富士康”的年轻人提问。

沈婷的回复是“没想好”。

直到开车离开富士康24小时以后,沈婷也没有向生产主管提供任何请假信息,工厂方面对离厂员工的考勤制度也没有推出明确条款。“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算是辞职了还是请假。”疫情下的富士康,很多原本严苛的管理规则无人再去细究。



来自河南各地的富士康年轻工人。新华社图

杨黎居住的小区距离富士康厂区只有1公里。

这场疫情之前,杨黎感觉每天都在围着富士康转,每天由他经手送入厂的员工不会少于50个人。“可以说,在疫情发生前,郑州的劳务市场就约等于富士康。”

根据中国对外经济贸易协会发布的《2020年中国对外贸易500强研究报告》显示,2019年郑州富士康以316亿美元的出口总额,位居全国之首,是当年我国最大的外贸出口企业,进口额164亿美元,仅次于两桶油。而2019年郑州进出口总额4130亿元,富士康占了近82%,同时占河南省总进出口额的65%。



2010年,刚入厂的郑州富士康员工。新华社图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来自河南、山东等周边省份的年轻人涌入富士康。在杨黎眼里,这是郑州的劳力市场上“最优”的选择,“每个月四千多元的工资,很多年轻人来找我,点名要进富士康。”杨黎说。即使干到中途不想干了,也不受束缚,能拿到工资。毕竟,“富士康是不会欠薪的”。

11月1日,富士康为了激励留下员工生产,继续在奖励政策上“加码”:上午10点左右,最新的“激励政策”发布:在这一版本中,11月全月每天的出勤补贴从100元增加到了400元,全勤奖励也加码到了3000元—5000元,当月最高的全勤奖励为1.5万元。

10月31日,决定留下的赵妍(化名)从宿舍窗户向楼下望去,“楼下排队回家的人一眼望不到头。”人去楼空的宿舍过道里,留下了堆积如山的垃圾。接下来在富士康的日子应该怎么度过,她心里没底。

车间比之前显得安静了许多。刘媛推测,现在还继续留在富士康的,大多是干了很久的正式工,或者是返费模式的员工,“返费马上就到期了,如果走的话,钱拿不到太可惜了。”

刘媛记得,在自己要出发前,停车场的老板还说要送他们一程,刘媛婉拒了。刘媛说,等解封后,再把车开回家。但她不会再回到富士康了。

10月31日晚,杨黎从社交媒体发现,自己招聘的短期工基本都离开了厂区。一位他相熟的做了五六年文职的老员工,也决定离厂。在临走前,这位朋友问杨黎要不要一起走。在他眼中,杨黎虽是中介,但也是与工厂紧密相连的一环,生意肯定会受到波及。

杨黎拒绝了朋友的邀约,他说:“只要工厂和生产线在,富士康总有再恢复生机的一天。”但他也不知道,回归秩序需要多久。



刘媛在回家途中。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