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王一恪,编辑:钟毅,头图来自:《荒野猎人》剧照


对于热爱旅行的人来说,星野道夫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26岁的星野道夫,在日本经济发展最迅速的时刻选择了他终身所爱的阿拉斯加,他拍摄荒芜却美到令人窒息的风景、拍摄极地严寒中依旧充满活力的动物们,并且诚恳地写下各种记录。


很多年后的今天,拿起他的作品,他的文字和图片依然散发着独属于荒野和极地的美好。星野道夫说,他觉得那些山峦在召唤他。


今天的硬核读书会,我们倾听来自星野道夫的“远方”召唤。


名为“世界”的东西


1974年,21岁的星野道夫在夏季集训结束回程的夜班火车里,在报纸上看到了多年的至交好友在登山事故中遇难的消息。赶去了事故发生当地的星野,坐在警署里,思绪却飘到了窗外的景色中:


《永恒的时光之旅》
《永恒的时光之旅》

[日]星野道夫 著,游韵馨 译

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1


“屋里的窗户敞开着,大片繁盛的野草鲜绿得刺眼,在风中起起伏伏。明明出了这么大的事,另一个我却在为窗外的风景心醉。我心想,在漫长的岁月过后,我总有一天会想起这片繁盛的夏草。也不知为何,我在那一刻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T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年,哆啦A梦的单行本发售。上世纪70年代的日本由于石油冲击,高速的经济增长终结。在1979年的一项调查中,表示“因为物质在某种程度上变得丰富了,所以今后想重视心灵的丰富和悠闲的生活”的人首次多过“更重视物质方面生活”的人。同时,日本迎来了偶像的黄金时代,涩谷成为了日本年轻人的流行文化中心,男生也纷纷留起了长发。


挚友的离去敦促星野道夫寻找活着的意义,这次意外把他从原本的生活中彻彻底底剥离出来,在大学校园里也觉得自己像一个旁观者。这是一次长达一年的深呼吸,过往中那些对星野真正重要的记忆逐渐明晰起来。


《鱼之子》剧照
《鱼之子》剧照


16岁时,想要“冲破包裹着日常生活的那一层宛若糯米纸的皮膜,亲手触碰名曰‘世界’的东西”的星野道夫在打工攒够钱后,独自一人从横滨坐上前往巴西的老移民船,漂泊两周后,抵达了与日本隔太平洋相望的洛杉矶。


两个月的时间里,星野的足迹遍布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一路上,令星野在多年以后依然回忆起的是坐在飞驰的巴士上,看着太阳从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升起。


《荒野生存》剧照
《荒野生存》剧照


19岁时,在庆应大学读经济学的星野道夫在摄影杂志上看到了一张爱斯基摩小村落的航拍照片,夕阳洒在这个被北冰洋包围的荒芜雪原中孤零零的村落上。 “我好想知道在世界的尽头为什么会有人类居住,他们到底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只觉得那山峦正在呼唤我”


星野怀着被击中一般的心情向照片上名为希什马廖夫的村庄寄去了一封信:


致 希什马廖夫村村长


您好,我是一位20岁的日本学生,名叫星野道夫。我十分喜爱阿拉斯加的自然景致与野生动物,打算今年夏天前往阿拉斯加旅行。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造访希什马廖夫村,与当地居民共同生活一个月。不过,我不认识任何一位希什马廖夫村的居民,可以的话,是否能请您帮忙引荐,让我在村民家中住一个月呢?我想要充分了解阿拉斯加的大自然、野生动物与日常生活。


星野道夫 敬上


来年4月,星野道夫收到了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回信,希什马廖夫村村长盛情邀请这位来自远方的大学生到他的家中与他们共同度过一段时日。


同年夏天,星野踏上了前往阿拉斯加的旅程,在《我与阿拉斯加的邂逅》中,星野写到20岁在阿拉斯加的这三个月给自己的人生带来的冲击,“第一次见到熊,和村民一起打海豹、打驯鹿,太阳总也不落山的白夜,与各路村民的邂逅……我被人类生活的多样性彻底折服了。”


《冰原快跑人》剧照
《冰原快跑人》剧照


年轻人那些转瞬即逝的冲动往往在一阵凉爽的晚风过后烟消云散,星野却在冲动被一件件“现实事件”磨灭之前将它们变为了现实。那些脱离了“正常”这条轨道之外的经历里,有那么几个瞬间令星野永远无法忘怀。


星野道夫无法控制心中那个呼唤他回到阿拉斯加的声音。挚友把生命留在了自然中,星野的抉择也直接将自己置身于布满不确定性的荒野


《荒野生存》剧照
《荒野生存》剧照


大学毕业后,星野随日本动物摄影先驱田中光常学习了两年摄影。26岁那年,星野道夫只身前往阿拉斯加。即使在西雅图上过3个月的语言学校,但在申请阿拉斯加大学费尔班克斯分校野生动物系时,星野的英语成绩依然比要求低了30分。


系主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听这个日本年轻人用蹩脚的英文不停地讲一些什么“夙愿”,“踏踏实实地研究” “无论如何”等稚气却充满热忱的表达呢?最后,星野在系主任的帮助下入了学,在阿拉斯加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我只觉得那山峦正在呼唤我”。


野生的北极


在这之后,星野道夫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旅途中,不断地拍下摄人心魄的自然风光和居住在阿拉斯加的人们的生活状态。


在摄影之外,星野道夫同时也是日本最受欢迎的旅行文学作家之一,他的随笔中有着一种十分罕见的干净与真诚,如他的好友今森光彦所说“他几乎不说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几乎都是自己的故事”。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有点“傻”,但总能把自然的美与震撼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牵绊传达给读者。


图片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提供
图片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提供


在星野的旅行经历中,常常令人感到幸运如奇迹般地邂逅,北美驯鹿的大迁徙、和飞行员好友唐·罗斯在飞机故障时看到的极光、孤身站立在森林中看着废弃的图腾柱、捕杀鲸鱼的原始仪式……什么是奇迹呢?或许幸运的另一个说法是“意外”。


城市化把自然环境能带来的意外一点点剥离,我们随处可以遇见纯净的水源,获取足够的食物,不用担心会有突然袭击我们的猛兽,工厂中每时每刻都在生产规格各异的灯光征服夜晚。


在“野生”已然成为了一种景观的现代社会,星野道夫用摄影作品将和人的活动密切相关的“野生”展现给了自认为在“野生”之外的人们。他的作品令人震撼的不是戏剧性的冲突,而是生命在自然的节律中野蛮生长、博弈的模样。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在《极地流浪者》中,星野道夫记录了第一次看见野生动物的感受。在北极圈内的营地蹲守两个星期后,在一个暴风雪席卷的深夜,星野观察到了北美驯鹿群的春季大迁徙——北美驯鹿每年都会在布鲁克斯山脉南方和北极圈之间进行将近1000公里的迁徙。暴风雪停后,成群的北美驯鹿出现在极昼的阳光中。


在随笔中,星野写道:“这天晚上,开启了我对于孕育北美驯鹿的北极圈自然环境的倾慕之情。”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星野道夫在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村庄中虽然是一个外来者,但是仍然将自己置于“村民”的角色中。一方面,他是带着照相机到来的“现代人”,而另一方面,他参与了许多爱斯基摩村落特有的传统活动中。


阿拉斯加归属的美国是全世界公认最现代的国家,却仍然有着如此“原始”的生活方式。星野处在两端之间,记录下了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人在时代转变中的图景。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在《爱斯基摩人的捕鲸生活》一文中记录了星野随捕鲸队出海捕鲸的全过程,人们穿着现代的御寒服装,却依然乘着木架皮舟进行着古老的捕鲸仪式,追捕、拉上岸、肢解,最后将他们认为装着鲸鱼灵魂的下颌骨恭敬地放回大海。


首个无间断横跨大西洋的飞行员柏瑞尔·马卡姆在她的回忆录《夜航西飞》中也曾描写过捕猎野生大象的场景。寻求刺激的有钱人在土著的带领下于非洲人迹罕至的平原上猎杀大象,但这是个碰运气的活动,更多时候是无功而返。


《夜航西飞》
《夜航西飞》

[英]柏瑞尔·马卡姆 著,陶立夏 译

99读书人 |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9


为了更好地满足游客们,狩猎组织找上柏瑞尔,希望能让她从空中找到野象的踪迹,给地面上的人们指引。对于猎杀野生动物所产生的道德问题也是柏瑞尔这本回忆录最为人们诟病的地方。作为日本人的星野在出海捕猎鲸鱼时有没有什么和在场的其他人们不同的感受呢?我们不得而知。


不难想象为什么星野道夫在三四十年前记录下的这一切依然让我们感动。


这些切身的体验是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们无法想象的,在广阔原始的自然中,人心中最本能的感动会被唤醒,使人们获得一个将目光暂时移开工业社会的窗口,将心中积攒的烦恼化作幻想在冻原上深呼吸后长吁出的一口气。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找到另一种时间


41岁时,星野道夫和妻子荻谷直子成婚,一起搬到他在3年前于费尔班克斯自己盖的小屋中生活。


星野道夫最后的旅程将视野转向了极北地区人们的创世神话,在《家庭画报》杂志上连载专栏《森林、冰河与鲸:探访渡鸦传说》。星野这个专栏中像一个野生人类学家,在博物馆和遗迹之间往返。


《北方的纳努克》剧照
《北方的纳努克》剧照


在夏洛特皇后岛古老的弃用图腾柱林立的荒野,远离现代村庄,生活在祖先留下的圣地的守望者对于将古老的图腾柱保护在博物馆中的行为十分不解:


“他们为什么非要把图腾柱保存下来,以至于要把跟这片土地紧密相连的灵物搬去毫无意义的地方?我们一直觉得,就算有朝一日图腾柱彻底腐朽,森林扩张到海岸,让一切消失在大自然中,也完全没有问题。到时候,那里就成了永远的圣地了。为什么他们总也理解不了呢?”


这和四方田犬彦的“摩灭”哲学不谋而合,他认为让万事万物在被使用中走向损毁是一种“权力”


穿梭在这两个世界中的星野对此有着更深的感受:


“认为肉眼可见的东西才有价值”的社会和 “能从肉眼看不见的东西里读出价值”的社会,差别就在这儿。而且后者的观念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在黑夜中,肉眼看不见的生命所释放出的气息不也更本源吗?”


以不同的角度斜立在海滨的图腾柱早已布满青苔,表面的图案也残破不全,它们还能存在多久呢?星野和同来参观的朋友认为它们还能存在20年,“反正才20年,我们应该能活到那个时候啊!”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在1996年大马哈鱼洄游的季节,星野道夫在勘察加半岛野外的帐篷中遭遇棕熊袭击,不幸罹难。


事故发生前,同行的人在附近发现了棕熊的踪迹,劝他住在小屋中,但星野执意要在小屋几米外的地方独自搭帐篷睡觉,他的理由是“这个时期鲑鱼洄游,食物很丰富,棕熊不会袭击”,这个判断是正确的。但意料之外的是,袭击星野的棕熊是当地电视台社长喂养的,知道人类带来食物的味道,但这一年大马哈鱼的洄游延迟导致其食物短缺。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星野道夫摄影作品。/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


星野道夫的随笔里,很少出现迷茫与不确定,他也曾回想,如果没有做出来到阿拉斯加的选择,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我们一天天地活着,而就在同一个瞬间,另一种时间也的的确确在缓慢地流动着。”


对于这条路上的星野道夫,另一种时间是早已看不见漫天星辰的东京夜空。


洄游的大马哈鱼知不知道白令海峡旁有守着它们准备饱腹一顿的棕熊,而星野在一次次旅途中,是否有着和大马哈鱼一样的觉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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