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闯祸了,偷开老公的迈巴赫撞了保时捷。又让他给我处理烂摊子,我自觉地站墙角罚站。”


“摊牌了!其实我是老公宝女。学到一个新词汇,没老公不行,只怪平时太宠,离不开他了~让我看看有多少‘小废物’?#情侣 #女生必看”


如果看到上面一段文字,你的表情会像是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包那样,至少说明你是一个“正常人”。


火爆出圈的“娇妻文学”用令人匪夷所思的姿势演绎了女性的顺从、娇柔和对男性的依赖,当我们以为它是笑话时,却忘记了滋生它的环境到底是怎样的。与其声讨“娇妻文学”,不如看看它从何而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编辑:程迟,校对:向阳,头图来自:《四重奏》剧照


“我立刻发出嘤咛声,仰头享受了起来”


“男人贴在我耳边轻声问,‘小乖宝,咱们不买妙控键盘好不好?”


如果在互联网上追溯娇妻文学的最早发源,相信你一定会找到这篇“为了买妙控键盘”而延伸出来的几百字甜度过高的文字。


所谓娇妻文学,指的就是互联网上流传的一些女性秀恩爱,并且展现出某种优越感的文字,除了分享恩爱日常外,不断地晒出自己的老公/男朋友取得的各项成就,也是娇妻文学的一部分。


互联网娇妻文学,令人头皮发麻。<br>
互联网娇妻文学,令人头皮发麻。


有人嗤之以鼻,将其斥之为男性凝视的文艺复兴;也有人高举自由的大旗,呼吁广阔的互联网应包容这种文学内容。无论哪种态度,不可否认的是,娇妻文学得以在互联网上存在并流行,那势必有它的原因。


今天,我们暂且搁置“娇妻”一词被污名化的问题,先来看看这种文学表达究竟为何流行,它又带来了些什么。


糖衣炮弹式的娇妻文学何以流行?


和其他事物一样,娇妻文学得以存在是有原因的,但不代表这个原因是正当的,只是它拥有被解释的空间。


在现实生活中,女性通常会面临比男性更多的阻碍和困难:那些写明“只招男性”的招聘启事像是横亘在性别之间的职场壁垒,看到孩子打翻的奶瓶和沾满污渍的碗碟,人们似乎总会默认它们是女性的待办清单,以及社会和家庭对女性的各类规训。


工作、求学、表达观点,明明是所有人都能享有的权利,有时候女性却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去争取才能享有,就像《应得的权利》一书中说的:“女性在社会中往往会觉得自己没有男性重要,事事不如他们,而且还觉得自己不配享有某些基本的善意和普通的尊严。”


《应得的权利:男性特权如何伤害女性》<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应得的权利:男性特权如何伤害女性》

[澳] 凯特·曼恩 著,章艳 译

明室lucida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5


而在娇妻文学所塑造的虚拟的情感乌托邦中,这些在现实中因性别而受到的困苦像掉进一个柔软的鹅绒大床——通通被消解了。


为娇妻文学的流行助力的,还有消费主义对文学的征用。在流量而非文字质量为参照基准的社交平台,其中的内容无一例外地纳入了消费主义的范畴。


值得注意的是,并非只有购买实物才能算得上是消费主义,当人们的注意力成为可以二次售卖的商品,越吸引人眼球的文字内容,其商品价值自然升高。从这个角度来看,娇妻文学更像是消费主义视角下的女性展演,女性借由他者的目光,开始凝视自己。


糖衣炮弹下裹着的,仍然是难以下咽的刻板印象。


“今天也是男人的小狐狸呢”“XX嘴角上扬,这才满意地应了一声”,类似的表达在娇妻文学语录里还有不少。在这类文字中,女性往往是柔弱、顺从的一方,而男性形象一般是宠爱娇妻的霸道总裁形象。


女性的智慧、勇气不会被记录和书写,被强调的只有像宠物一般听话、顺从的品质。


《革命之路》剧照。<br>
《革命之路》剧照。


当我们开始批判娇妻文学的时候,将矛头指向写出娇妻文学的个人是轻而易举的,那其他因素就能全身而退吗?没有“女性的本分就是成为贤妻良母”的观念成为帮凶,就不会有女性把爱情视为自我价值实现的唯一途径,所谓的“娇妻”就不会存在。


就像“她刊”的《互联网“娇妻文学”,文艺复兴?》一文中提到的:“世界一直润物细无声地把女孩往贤妻良母的道路上赶,当她高分通过产生优越感时,又骂她是爱炫耀的小娇妻。”娇妻文学,从来不是靠一人之力形成的。


虚幻的情感乌托邦


而对于娇妻文学,网络上向来都会有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无论是发表娇妻内容,还是分享恋爱、婚姻生活中的甜蜜故事,都是个人的选择和自由,不容他人置喙。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娇妻文学实际上将女性宠物化,过度强调依附他人来证明自身价值。


第一种观点并非没有支撑的论据。


《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一书就为女性喜欢阅读浪漫小说这一行为正名,作者认为阅读浪漫小说可以让女性暂时地逃避现实生活,在浪漫情节里找到一种替代性愉悦,用女性独有的形式对抗现实中她们身为女性的处境。而这并不是作者想当然下的结论——她对阅读浪漫小说的女性读者进行了访谈,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

[美] 珍妮斯·A·拉德威 著,胡淑陈 译

译林出版社,2020-7


在旁人看来玛丽苏式的剧情恰恰能满足在父权制婚姻或关系中无法满足情感需求的女性,是女性对传统结构中的关系不满的无声抗议。毕竟现实中有多困苦和琐碎,理想中就希望有多浪漫与甜蜜。


浪漫小说的人物和情节设定塑造了一个像永生花一样永久恩爱的情感乌托邦,但是处在这种虚幻想象中的女性读者,不断阅读浪漫小说,沉浸在男方温柔体贴的戏码中,这会让女性获得新的力量和独立吗?答案不言而喻。


爱玛在浪漫小说中寻找替代性愉悦。/《包法利夫人》剧照<br>
爱玛在浪漫小说中寻找替代性愉悦。/《包法利夫人》剧照


谈到娇妻文学,不妨将目光放回百年前的文学世界。


19世纪70年代末,大洋彼岸的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完成了《玩偶之家》这部作品。在这部戏剧中,女主角娜拉原本拥有着美满的家庭生活:家境富裕,丈夫会叫她“迷人的小东西”,娜拉也十分满足丈夫带来的甜蜜生活。但当丈夫发现娜拉冒名欠钱并有可能危及自身的名声和地位后,则态度一落千丈——哪怕娜拉是为了让丈夫治病才欠下债务。


在剧本最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剧本没有回答娜拉走后去哪里、如何谋生,易卜生提了这些问题,但没有给出具体的药方。而四十四年后,在当时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上,鲁迅先生发表了关于《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稿。


关于娜拉走后的结局,鲁迅揭示娜拉出走后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以笼中鸟作喻,针砭妇女解放所需面临的社会痼疾,即做“玩偶”做久了,也忘却了该如何改变。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伤逝》插图<br>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伤逝》插图


“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就是娜拉们的一种结局。娜拉看似挣脱了家庭的锁链,但长期圈养在优渥的家庭环境中使娜拉离“通过自身劳动获得经济独立”的观念逐渐遥远,因此容易堕入无路可走的困境。


但无论怎么样,娜拉终究还是从幸福家庭的虚幻泡影中觉醒了,实现了由“玩偶”到独立个体的第一步。


宇宙的有趣,我也在意


现在的娇妻文学,到底令人反感的“娇”在哪里?


娇妻文学不仅将女性的形象固定为需要被关爱的一方,而且还将女性身上的魅力作为主要特质进行放大。在这些故事里,女性的魅力是男性的注脚,同时也是女性的生命。书写这些内容的人们在夸耀自己的丈夫或男朋友取得了多大的成功时,其个人价值被自动隐形了,潜台词就是:我有个这么厉害的丈夫/男朋友,我多厉害。


在“娇妻文学”中,女性的魅力是男性的注脚。/《阿黛尔·雨果的故事》剧照。<br>
在“娇妻文学”中,女性的魅力是男性的注脚。/《阿黛尔·雨果的故事》剧照。


但是,伴侣的个人成就等同于自身的价值吗?这里按下不表。


在讨论相关议题的时候,不少人会拉起“个人自由”的横幅,对这类观点和行为表示支持。的确,如果广泛来说,做家庭主妇的自由、休学回家待产的自由、选择以伴侣的情绪为主要参考,这些都是个人选择的自由。


但主动让渡自己的权利更像是向下的自由,而向下的自由从来不是自由的真相。向下的自由实践起来,不会花费太多的努力,但是想要拥有向上的自由,却需要付出不少的精力才能享有。


因此,相比起强调女性有休学回家待产的个人自由,我们更应鼓励女性拥有求学的自由;相比起提起女性有主动退而求其次的自由,我们更应鼓励女性有坚持自身权利的自由。而这些,都是无法从娇妻文学里娇嗔的对话和甜腻的动作中获得的。


《致命女人》剧照。<br>
《致命女人》剧照。


人们厌恶的不是甜蜜瞬间的分享,也不是对伴侣的赞美之词——而是“虽然我男朋友/老公怎么怎么样,但是他很爱我”的基本句式——这种思维暗含的是浪漫情节和情感的天平一端可以绝对地压过情感中的独立思考和判断,“虽然”后面的,才是真正需要重新思考的东西;是把自身价值无限后置所推崇的“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的逻辑。


如果要写娇妻生活,不能只写甜蜜瞬间,还要写锅碗瓢盆的一地鸡毛和情感关系中的控制与支配。贞操、德行、色相,这些娇妻文学必备的要素统统在文学的炉子里注入不加遮掩的欲望和审视,最后撒上麻醉的糖味调料,给读者端上了桌。


那些讲述着“公主被王子拯救”的童话故事,也可能是麻醉剂。/Iliza Shlesinger脱口秀<br>
那些讲述着“公主被王子拯救”的童话故事,也可能是麻醉剂。/Iliza Shlesinger脱口秀


乐队告五人《给你一瓶魔法药水》里有一句歌词:“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牵我的手,而乱跳的心”。但是,为什么只在意浪漫,不在意偌大宇宙的有趣呢?宇宙的有趣,比浪漫更应在意。


从《牡丹亭》到《包法利夫人》,从古至今,爱情为无数的文学作品提供了灵感的火花,追求爱情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人们不应该主动地让步自身的主体性,从而把自己降格为客体。


要知道,女性可以遁入一个虚构的文学桃花源,但永远无法单靠阅读和书写浪漫情节来创造一个理想的现实世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编辑:程迟,校对: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