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王一恪,编辑:程迟,题图来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编者按:
说到挪威,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是那首和挪威基本上没什么关系的《挪威的森林》?是全世界排名前列的人类发展指数?还是北欧“福利国家”的样本?
前段时间,挪威电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在颁奖季大放异彩,挪威作家阿澜·卢的《我是个年轻人,我心情不太好》等作品出版后在世界范围内也引起不小的反响。
在保障生活的条件得到满足后,挪威的年轻人生活为什么不快乐呢?
其实早在2016年,《新周刊》杂志就做过名为“挪威之魅”的选题,去年底,在广州的楠枫书院,还有一个特别的“中挪文化展”。
借着这一次的“挪威热”,我们走进挪威的年轻人,看看巨大的经济和社会变革如何影响了他们。
挪威地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有相当一部分国土处于北极圈内,最低纬度高过中国最北方的漠河县。
大部分居民生活在相对温暖的南方,3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530万人口,高达三分之一的国土是森林,而可耕种土地面积仅占3%,再加上寒冷的气候,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成长结果的农作物寥寥无几。
挪威的大部分的产业建立在其丰富的自然资源上,采矿业、渔业和航运业在石油繁荣之前是它赖以为生的主要产业。从1980年到2020年,挪威平均每天出口15万桶石油,带来的收入占到了总GDP的20%以上。
当大量的石油从挪威北部的油田中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全球各地,再加上本就较为发达的工业,挪威在短短几十年间便成为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
在前些日子,那部备受瞩目的挪威电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中的挪威女孩的人生可以不为基本的生存需求发愁,不断追随自己的直觉改变职业。
在这部电影的豆瓣短评中,豆瓣用户“水包酱”认为这是“北欧青年在保护伞下的选择障碍”。但是反过来想,某种程度上,无论何种经济条件下的的人们都会对生活、爱情、死亡这类永恒的问题感到焦虑和困惑。挪威作家阿澜·卢的作品聚焦在不同年龄阶段的人们对这些难以解答的问题做出的反应上。生活富裕了,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1. 富裕的背后,“不出头”的挪威人
“这笔意外之财对他们产生了什么影响?这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彩票中奖,对挪威人的群体心理、对他们的根本性格产生了什么影响?”旅居的英国记者迈克尔·布思在他的北欧游记《北欧:冰与火之地的寻真之旅》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英] 迈克尔·布斯 著,梁卿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1
当大量的财富通过出口石油流入挪威后,挪威的政府选择建立一只基金来吸纳这部分巨额的盈余。再加上良好的运作,其已经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养老基金。
为什么在多数石油国家用石油收入大兴土木的时候,挪威人却可以如此克制?
挪威作家阿克塞尔·桑德摩斯在小说《难民迷影》中用詹代法则描述北欧国家人们的特性,浓缩为一句话就是“不要以为你很特别,不要以为你比集体优秀”。这样的社会规范或许可以让我们窥见挪威人做法背后的逻辑。
迈克尔在拜访挪威政府基金的管理者史勒格斯泰德时,得到答案是“挪威人习惯了靠简单的必需品维持生活。”
正如史勒格斯泰德所说:“在这个国家,过去,除非预先节约和储藏,否则冬天没有足够的食物。挪威人不喜欢放纵挥霍,对储蓄和积攒始终绷着一根弦。”
这种未雨绸缪的做法很像和他们生活在同一片陆地上的北极熊,食物丰富的时候大量囤积用来度过寒冬的脂肪。在他们的眼中,冬天总会到来。
一个人得到了足以挥霍一辈子的金钱后第一件事情是干什么呢?一个国家中了如此头彩之后,人们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最直观的一点是,挪威人的平均工作时长相比石油繁荣之前减少了23%。
《北欧:冰与火之地的寻真之旅》中迈克尔对挪威的现状忧心忡忡:
“也许挪威的社会结构最让人不安的事实是,三分之一工作年龄的挪威人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一百多万年轻人靠国家资助生活,其中绝大多数领取补助金,而且还有数量可观的挪威人(340000)靠残疾、失业或者疾病补助生活——比例之高为欧洲之最。挪威儿童的情况也同样不容乐观,他们的识字率、数学和科学能力都落在欧洲的平均线以下,而且过去十年还有每况愈下的趋势。”
在迈克尔看来,“高枕无忧的小憩、和平、安定和从容,这种感觉当然是北欧人所享有的安全感和生活质量的根本,延伸开来,也是他们幸福感的根本。可是,安全、务实、共识、调和、社会凝聚力——这些不是生活的一切,只是需求层次中的基本需求罢了。”基本需求满足了,然后呢?
2. 挪威青年:迷失在阴天
阿澜·卢出生在挪威发现北海地区的地下藏着巨量石油的1969年,作为石油繁荣时代挪威最畅销的作家,他的作品多聚焦在个人的冲动和选择之上。
20年前流行于挪威青年的“无所谓“的态度,引起了很多挪威之外的青年人的共鸣。
阿澜·卢笔下的人物常处于一种迷失在阴天的状态中。挪威冰冷刺骨的天气和虚无感交织在一起,面对衣食无忧但没有方向的人生,下一步到底应该迈向哪里?
阿澜·卢在30岁之前出版的两部最为畅销的小说《我是个年轻人,我心情不太好》和《我的人生空虚,我想干票大的》中,对于人生的探索是明亮的。
年轻人的眼中,世界是充满可能性的,但是当太多条路摆在年轻人的面前,迷茫就成了不可避免的难题。
50岁的阿澜·卢在一次访谈中袒露“我从来不觉得青少年是个无忧无虑的年纪,有太多的选择,太多的机会和可能,反倒会让你无可措手”。当年轻人不再像其父辈一样那么“被需要”,生活的意义应该从哪里滋生?这似乎是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在追寻的问题。
《我是个年轻人,我心情不太好》中的“我”刚满25岁,在一次突发奇想的槌球中比赛输给了哥哥之后,“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挪威] 阿澜·卢 著,宁蒙 译
磨铁·大鱼读品|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9
“我”从大学退学,住进了哥哥闲置的公寓,在摆脱了一切责任之后,“我”开始放空,依靠直觉生活,整理那些在脑海中像耳机线一样纠缠不清的想法。
“我”服从自己的毫无来由的念头,用弱智般的游戏填补空虚的时间;“我”用列表一样样地列出想要的已有的,喜欢的和厌恶的;“我”开始思考时间和空间,想象帝国大厦楼顶的时间要比楼底的更快。
在接受了哥哥的邀请来到纽约后,“我”继续在这座大都市放空。
最后,阿澜·卢给了这个故事一个乐观的注解——“我还是不知道世界万物之间的联系,或者一切最终是不是都会好起来。但我相信有些事情是有意义的。”
《我的人生空虚,我想干票大的》对虚无感的反击更加激进。阿澜·卢在书中创造了一个虚构的自己,用一趟荒谬的旅程来对抗无意义感。
[挪威] 阿澜·卢 著,宁蒙 译
磨铁·大鱼读品|花城出版社,2022-2
阿澜·卢在这本书中将生活的虚无感具象为“我所建造的东西没有一件对这个社会有意义,经济上更是惨不忍睹。我建造的一切从未给国民生产总值贡献过一分一厘,从来谈不上‘贡献’二字”,但是“应该由我建造的那部分还没有建成”。
于是,带着挪威冒险家托尔·海尔达尔的精神遗产,为了证明太平洋曾经是冰川,阿澜·卢和另外六个持有同样想法的年轻人一起在波利尼西亚群岛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旅途。
[挪威] 托尔·海尔达尔 著,吴丽玫 译
磨铁·大鱼读品|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6
但是这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冒险故事,旅途只是用来承载阿澜·卢对生活充满戏谑的思考和对人生意义探究的瓶子。
从招募成员到荒岛生活,每一件小事都可以成为阿澜·卢奇妙哲思的发生器。
荒岛成为了阿澜·卢的实验场,他在这片思想的游乐场中毫无顾虑地发表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无论它们是否经得起推敲,但是谁又会在意呢?“我”只是一个生活空虚的年轻人罢了。
3. 我们到底是谁?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中,女主朱莉一次次切换人生轨道,从医学到心理学再到摄影师,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但是这些工业化之后才出现的路径在什么方面代表了人类的选择?
在2004年出版的《我不喜欢人类,我想住进森林》中,阿澜·卢所表达出的情绪开始变得悲观。
[挪威] 阿澜·卢 著,宁蒙 译
磨铁·大鱼读品|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2
多普勒在没有人类踪迹的森林里意外地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超脱“许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安静。当最糟糕的疼痛缓解一些以后,我感到一阵由衷的平和。只有森林。往常交织在一起的各种复杂的感受、想法、责任和计划都烟消云散了。突然之间,只剩下森林。”
他决定放弃他在奥斯陆的一切,包括妻女,孤身进入森林生活。然而事与愿违,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彻底地逃离人类社会。
小说最后的部份发生在挪威举国欢庆的宪法日。迈克尔在《北欧:冰与火之地的寻真之旅》中记录下的宪法日热闹非凡,在游行队伍中可以看见各种布衲,一种样式夸张,色彩丰富的挪威传统服饰。
然而阿澜·卢却在《我不喜欢人类,我想住进森林》中写道:“我憎恶这种庆祝挪威的方式。我憎恶这么多的布衲。一件比一件难看。正当我以为看到一件最难看的时候,立马出现一件更难看的来满足我。”
对于人类制造的一切,多普勒都能找到讨厌它的理由,刚出生的小儿子的名字继承自挪威文豪,在他看来却是“这个小男孩生命的第一天就要背负这么多挪威文化,实在让人恶心,但另一方面我们做的大部分事情可不都让人恶心吗,所以当下我也懒得纠缠”。
无论是《我是个年轻人,我心情不太好》中的无所事事,还是《我的人生空虚,我想干票大的》中的异想天开的旅途,抑或是《我不喜欢人类,我想住进森林》中对城市生活的叛逃,其实都建立在挪威高度富裕的基础之上。
对于石油带来的繁荣,阿澜·卢借多普勒之口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和忧虑:
“挪威银行里存了万亿克朗。这个数字听上去就像一场游戏。听上去人们想用这个数字描述'许多'这个概念。但这是个实数。挪威就是有万亿克朗。石油为我们挣了这么多钱。每次世界争端把油价哄抬上天的时候我们就撒一把网。作为人类我们其实一无是处。谁又能拥有海底的石油及河流中的水力?要是人处在这个角落,他就会这么自问。到底有什么是可以用来买卖的呢?对真实世界而言挪威毫无意义。我们还正打算离它越远越好。”
他试图探索在放下人类靠掠夺自然制造出的一切之后,我们到底是谁?
阿澜没有给出答案,可能也没有人可以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总有一个时刻自身的渺小和宇宙一望无垠的虚无带来的价值怀疑会入侵我们的生活。就像沈大成的短篇小说《知道宇宙奥义的人》中,主人公知晓了所有问题的答案,却陷入更深的虚无。
如何抵抗这样的虚无,不仅仅是挪威青年面对的问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王一恪,编辑:程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