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培风客 (ID:peifengke),作者:奥德修斯的凝望,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钱穆先生有一本书叫做《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里面有一个我很欣赏的逻辑就是,每一个朝代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总结失败的经验,然后遇到新的问题。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经济上是否也如此呢?是否可以写一个“中国历代经济得失”呢?当然,这会是个很久很久的研究工作,也许很多年后,我会有机会找个地方坐下来认真研究这个问题。那时候我会把今天这个文章拿出来重新看看,希望那个时候的我可以觉得今天的自己是个笨蛋。
这个问题最大的好处是,他的逻辑顺序就是时间顺序,所以我们按照以下的顺序来讨论这个问题:
国有专营:齐国秦国殊途同归,细节决定命运
新王朝的第一个挑战:秦隋速亡,四方来朝暗流涌动
新王朝的第二个挑战:汉唐其随,中央集权不可不行
新王朝的第三个挑战:两次变法,Jeff太岳身败名裂
新王朝的最后挑战:历史的轮回
一、国有专营:齐国秦国殊途同归,细节决定命运。
我们的故事,从齐国和秦国开始。齐国,是一个在海边的国家,而秦国,是一个在山区的国家。自然禀赋的差异,导致两个国家在最开始发展自己商品经济的时候,商品是不同的。
齐国的支柱产业是冶铁、纺织、海盐。“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彩,布,帛,鱼,盐”。从司马迁的记载中可以看到,齐国的商品经济是比较偏向高附加值的,比较有趣的是。太史公似乎意识到了商业对于人民性格的影响,在货殖列传里面,他专门记录了齐国人的性格。
“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
人民性格比较聪明,性格比较和缓,喜欢讨论,注重乡土情结,比较固执。不喜欢聚众斗殴。
不难看到,齐国是一个相对比较开明,商业氛围比较浓厚,由于良好的自然禀赋,生产高附加值商品的地区。
那秦国呢?
秦国的支柱产业是畜牧业、农业和纺织业。实际上秦人的祖先可能就是给周天子养马的。
“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然地亦穷险,唯京师要其道。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秦国的地理位置适合畜牧业发展,同时占据了关中的地区, 以天下30%的人口占据了60%的财富。
所以我们有些时候看历史电视剧,觉得秦国是一个法家治国的国家,遏制商业发展。这点是没错的,但这一点的由来,非常有趣。也是我们想要在这里讨论的要点。
秦国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那个重耕战,然后把全民统一在耕战战车上的国家。在一开始的时候,齐国和秦国各自发展自己商品经济的时候。他们其实非常类似。实际上他们都经历了下述过程:
商品经济发展,这一步是一致的。
政府开始专营,齐国叫做“官山海,秦国叫做“一山泽”,看名字就知道,把自然资源垄断到政府企业里面,到这一步还是一致的。
政府开始管理市场,这个地方开始不同了。齐国的管理模式,以管仲为代表的的轻重学派,主要是通过人民逐利这个想法为出发点,去制定管理政策。而韩非和李斯为代表的的法家学派,主要是通过严格的法律,去规定市场的行为。
但我们要知道,无论是管子还是法家,他们的目的都是扼商,也就是遏制商人集团的做大。不同的是,齐国是商业发家,然后尝试遏制商业,秦国也是商业发家,但他们耕战为本,商品附加值更低,所以更愿意对商业进行彻底的遏制。这种不同带来了两个国家命运的不同。
比方说,利出一孔这个成语,在管子和法家的学派中都出现过:
“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 ——《管子 国畜》
“利出一孔,则国多物” ——《商君书 弱民》
其实你看这个东西出现的地方你就会发现一些细节,管子在齐国,本质上还是相信市场的,管子的很多做法,出发点依然是把蛋糕做大,所以叫做国畜,为国家增加储备。而商鞅的一些做法,是零和博弈,所以叫做弱民。
从宏观回到细节,我们来看看在实行的时候,管仲是如何做大做强齐国的国营经济的。管仲的主要手段有以下几个:
垄断市场
专卖制度
强制赏罚
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故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尽也。
民众要吃大米,要花钱,那么只要控制大米和货币,就可以掌握民力。所以齐国的扼商政策,天生就带了隐患,一个商业发达的地区,要彻底遏制商业就很难,所以他们的政治家,是选择和商业共存,并且管仲不愿意对市场实行过于严格的管控,因为他觉得做不到。
“故善者不如与民,量其重,计其赢,民得其十,君得其三。”
桓公曰:“天下之朝夕可定乎?”
管子对曰:“终身不定。”
物价可以稳定么?并做不到。可以说,齐国某种程度上,是进行了比较宽容的扼商政策,一方面统治阶级承认市场没法完全被控制,另一方面愿意分享市场的利润给民营经济。
从这里开始,法家和管子的区别开始浮现了。
秦国的法家,进行了非常详细的市场管理政策。前面说了在专营和一切土地资源归国家所有问题上没有分歧。秦国的法家对于市场的交易价格,和市场的交易规范,进行了非常细节的规定。
比方说,如果有官方的马匹死在了道路上,秦国是会规定当地的官员必须把马的肉、皮,分开卖掉,并且规定了卖的价格。如果卖不到这个价格,负责出售的官员需要补足这个价钱。
比方说,外地的商人来秦国做生意,是必须持有凭证的。
最好玩的是:
“县、都官以七月粪公器不可缮者,有久识者靡(彻)之。其金及铁器入以为铜。都官输大内,内受买(卖)之,尽七月毕。都官远大内者输县,县受买(卖)之。粪其有物不可以须时,求先买(卖),以书谒其状内史。凡粪其不可买(卖)而可以为薪及盖蘙者,用之;毋(无)用,乃燔之。”
官家用的器皿,如果超过了使用期限,如果是金属,必须上交然后重新卖掉,如果可以继续使用,必须继续使用。如果实在不能用,再烧掉。
秦国在经济活动中,几乎规定了价格,换做今天的话叫做保证物价稳定。然后在保证了价格的情况下,统计经济所需的物资:
“授衣者,夏衣以四月尽六月禀之,冬衣以九月尽十一月禀之,过时者勿禀。后计冬衣来年。囚有寒者为竭衣。为幪布一,用枲三斤。为褐以禀衣:大褐一,用枲十八斤,值六十钱;中褐一,用枲十四斤,值四十六钱;小褐一,用枲十一斤,值卅六钱。已禀衣,有余褐十以上,输大内,与计偕。都官有用其官,隶臣妾、舂城旦毋用。在咸阳者致其衣大内,在疕县者致衣从事之县。县、大内皆听其官致,以律禀衣,金布。”
我都不用翻译,大家就可以看到,在给衣服这个问题上,不仅规定了发衣服的时间,衣服使用的材料,也规定了材料的价格。
某种意义上,秦国和齐国在这个地方开始分道扬镳。
齐国的路径是:商品经济发展 – 商人阶级壮大 – 政府开始遏制商人阶级 – 但依然是通过市场的方法来遏制,政府利用自己的权力优势和对于市场经济的理解。用垄断,赏罚和制定政策的方法遏制。
秦国的路径是:商品经济发展 – 商人阶级壮大 – 政府开始遏制商人阶级 – 方法是通过非常详细的市场管理条例,政府通过明确的规定和物价规定,遏制商人阶级。
如果说在齐国,依然是国营经济和民营经济合作。秦国的民营经济的发展空间就要差很多了。秦国比齐国有一个天生的优势就是,作为法家的国家,秦国的法律更加严苛,而严苛的法律带来更多的刑徒,这些戴罪之人,按照秦律是要从事生产的。
“将上不仁邑里者而纵之,可论?当忙(木字旁,显示不出)作如其所纵,以须其得;有爵,作官府。”
如果有人放走了刑徒,该怎么处理?应该让放走的人去接替被放走的人从事劳作。
可以看到,在秦律中,对生产的重视是非常重的。
最后的结果我们是都知道的:
Battles can be won by the better soldier. Wars are won by the one who is willing to sacrifice anything to ensure victory.(更好的士兵可以赢得一场战役,但一场战争的赢家只能是那些不惜牺牲一切代价的人。)
——奎托斯
秦国最后赢得了天下,这就是从商品经济萌芽,到统治阶级感受到商人阶级的威胁,到做出正确的反应,到统一的过程。
二、新王朝的第一个挑战:秦隋速亡,四方来朝暗流涌动。
那么经历了这么多的牺牲之后呢?王朝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在战争时期保留下来的性格,战时经济体制很难被马上改出,在战争中俘获的奴隶并不能马上放回故乡。分裂势力依然在各地隐隐作祟。
在始皇帝的年代,张良在”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项梁在“每有大摇役及丧,梁常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子弟”。
在隋文帝的时代,“群情不附,内有六王之谋,外致三方之乱。握强兵、居重镇者,皆周之旧臣”。
始皇帝和文帝都面对一个很头疼的问题。结束了一个旷日持久的战争,他们必须重新建立生产秩序,不可能指望战争不损害任何基础设施,另一方面,大量的战士必须回家。而他们回家后,一面是没有准备好生产的土地,一方面是隐隐约约还在作祟的分裂势力。
这个问题即便到了1946年都是个问题,美国战后第一次大通胀就是二战结束后,一群大兵回家后发现美国是个大工厂,但生产的都是护航航母,他们需要的生活物资产能不足。导致两年的通胀。也是供应链通胀的第一次预演。
于是继续延续战时经济体制,把大量劳动力投入到大型工程里面。无论是阿房宫,大运河。我觉得都是以工代赈的远古版本。战争结束后,一边是战争的残垣断壁,一边是蠢蠢欲动的遗老遗少,还是把年轻劳动力聚在一起随便干点啥吧。
这时候矛盾就开始激化了,如果说战争时期,大家奔着军功,可以忍受严苛的刑法,怀抱着对于敌人的仇恨投身战争机器。战争打完后,怎么把一个用于战时的经济,调整成一个适合生产的经济呢?
1946年的美国可以在没有任何阻力的情况下,把军工厂变成民用工厂,这都花了两年。就算现代人都没法做得那么好,你很难苛责秦始皇和杨坚做得不够好。化剑为犁这个东西比想象中要难太多了。
之前说了,秦律是非常严格的,在战争中,大量原来不属于这个条例的人被加入了这个系统。他们的不满肯定是非常明显的。一个简单的例子,秦人可能要用3匹布,这是秦人的平均身材,但这不一定是燕人的平均身材。一个系统同时面临不合时宜和超频的两重挑战,加上那些分裂势力,祸起萧墙一朝身死人笑。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在秦朝、隋朝、还是后面的当代例子。在这种时候都会伴随统治阶级内部的剧烈意见分歧。在望夷宫、在江都,向当时的国君动手的,都是国君最信任的人。这说明对于原有体制的反思已经到了极值。
本质上,一个区域性的战时经济体制,通过战争,一下子扩大到全国,同时还要改成和平经济体制的难度是太大了点。
三、新王朝的第二个挑战:汉唐其随,中央集权不可不行
如果分裂势力不够强的话,王朝就跨越了第一个挑战,但其实,这里说的分裂势力不够强,指的是异姓的分裂势力不够强,因为汉朝、唐朝、元朝、明朝都经历了地方势力的反扑,只不过这种反扑有些时候是在系统内部的。
七国之乱,安史之乱,黄金家族的自相残杀,靖康之乱,都非常像央地矛盾。如果说王朝初期成功把经济政策推广到了全国,并且顶过了最开始的反扑,然后通过或和平、或不和平的方法,把生产重心调整到民生上,比方说降低重工业占比,比方说古代经常说的汉初的休养生息,比方说不折腾。那么小农经济会开始复苏,但马上会遇到第一个问题,就是土地兼并的第一阶段。
这个阶段的兼并是在地方发生的。因为中央意识到了战时的经济体制没法适用于所有地方,尤其是偏远地区,那么他们会给当地更大的自治权,这反过来滋生了当地的豪族和豪强的兼并。
这过程终究有一天会引起中央的不满,中央休养生息是为了发展经济,不是为了发展对手。这时候会有一些勇敢的人站出来说削藩,这些勇敢的人往往运气不会太好,晁错死的并不痛快,而在明朝,甚至搭进去一个皇帝。康熙如果不是运气好,吴三桂也会让他遇到更大的麻烦。
这是王朝的第二个坎,那么要不要收回中央呢?其实是没得选的,如果你不收回,你的下场可能更惨。没有财权,没有中央实际权力的皇帝,只能在死之前希望自己生生世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四、新王朝的第三个挑战:两次变法,身败名裂
假如,你成功在刚开始实行了非常严苛的秦律,然后从善如流,管控了地方的分裂势力(或者像明朝那样,地方分裂势力成功解体正统,然后塞王内迁)。你会进入第三个考验。
由于你收拾了所有地方势力,你实现了中央集权,你会发现你的皇权面临职业官僚的挑战。由于你帮他们打消了地方势力,这些中央官员成为了地方官员心目中永远的神,之前掌握实际权力的地方王爷们,现在都在家里玩各种意义上的小鸟。那么自然,作为皇帝,你的竞争对手变成了职业官僚。
这时候,你多么希望有人可以出来帮你主张公道,帮你去打压那些一天到晚反对你的大臣。
在历史上,有两位伟大的改革者在这个阶段出现。你说晁错是不是改革者?他也是,但他的改革时机不对。齐泰难道不是改革者?但没用。在皇权不稳固的初期,不要做那些激进的改革。
王安石的故事在之前知乎的文章里面写过我就不再写,在他改革之前,欧阳修可以对着皇帝说,我们读书人可以名正言顺结党,而且你皇帝还不能管,你只要分辨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就好了。君子结党没问题。再过几年,大臣就可以威胁皇帝好好干事情。
而在张居正的时代之前,高拱徐阶严嵩的门生遍布天下,嘉靖一辈子都在和他们斗法。太岳觉得这事情已经玩不下去了,他要向着整个官僚集团开战。
王安石和张居正的特色就是都有非常强的人格魅力,且非常有理想主义情怀。实际上,如果没有人格魅力他们根本爬不到那个官僚系统里面,如果没有理想主义他们干嘛自己砸自己的饭碗。
他们的经济改革都是在努力尝试重塑帝国的财政。我们从经济的角度,去看这三个考验,会更清晰。
当你决定实行秦律,你就开始遏制商业,开始收集天下的利益,但收集完之后分给谁是问题。
第一阶段,所有的利润都在你手里,这时候,你拥有无限的支配力,但同时面对所有的反对,始皇帝和杨广倒在这里。
第二阶段,你分发出去权利,给自己信得过的人,你的支配力下降了,但你的反对声音也下降了。有一个时候你觉得地方太大了,你要重新收回来。孝文帝、李隆基倒在了这里。这个阶段往往非常突兀,从开元到天宝就很快。
第三阶段,你重新收回中央,但你发现敌人只是从边境来到了中央,你的支配力继续下降,你的反对声音很少,只要你不乱来,文臣很愿意把你当做是一个好皇帝。但如果你要动手,你的名声就会很差。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改革者也没有完成这个改革,但他们的举动确实可以给王朝续命。在这个故事的最后,是封建主义的巅峰清王朝,康熙消灭了三藩,雍正完成了摊丁入亩,乾隆后期就发现对于地主的控制变差,最后以东南互保结束了清王朝对于边远地区的统治。
在这个逻辑的最后,如果你在第三阶段完成了这个过程(在历史上是没有的),你其实只不过是回到了第一阶段。你又回到了利润都在你手里,你拥有无限的支配力。等待你的只不过是另一个轮回。
最后的最后,我想说两点:
人一生何其短暂,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管是否知晓天命,都应该尽力而为。死亡并不可怕。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也是走出轮回的唯一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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