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须担心自己会收到好人卡,这并不是对你的委婉拒绝,而是一种寻常程序,就像人生充满劳绩,或太阳照常升起。
如果具体到皖东南宣城市下辖的广德市,“洗澡”一词早就脱离了词义的本质,甚至一只脚迈进了“烹饪”的范畴。
除了不加任何佐料,也不用多余盖上锅盖,这里的洗澡与炖肉没有任何区别。
外地人去广德徒步越野,在林间见到这种景象,可能会被锅中人的安详气息所感染,惊叫声会随着蒸汽飘荡于山谷之间。
“不知道的还以为遇到了什么邪门仪式,锅里感觉快不行了的大哥,突然睁开眼对我们招手,说记得打码哟,一想起来,我腿肚子现在都转筋。”
“孙二娘都没这么野,电影《羞羞的铁拳》中的‘铁锅炖自己’看来真的有确切出处。”
“请君入瓮”并不是空穴来风,在典故传播之前,广德人早就拥有了宝贵的实践经验。
这是当地人们开发出的一种狂野沐浴文化,在大山与溪流之间,进行铁与火的历练,这种仪式叫“锅澡”,器具叫“澡锅”。
曾在广德农村地区盛行,近些年也被评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很多在当地生活了二百余年的人们可能也没听说过,这也正常,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瞅到过月球背面。
锅的直径和主人的体型有关,一米到三米的都有,有鸳鸯锅,也有九宫格,用来满足不同的口味需求。
你可携带随身的小黄鸭一起进锅畅游,除此之外不要再邀请多余的动物。
在当地,洗澡更像是一种冥想,一种修行,如此山清水秀,想不开悟都难。
一旦架好了锅,人就不到处乱跑,你要说看不见夕阳了想挪个窝,那不行,你可以和旁边的人商量下能不能换锅,但不能撤窝。
起灶续柴很麻烦,最累的是加水,得手工提桶从周围的山泉或溪流中打回来,近些年用自来水的也挺多,只是在原教旨泡澡爱好者看来,经过工业加工的水早就丧失了灵魂,最好的当然是原汤化原食。
每次洗澡都需要旁人的协助,一套流程下来,需要1个多小时,五脏六腑都泡出了男人味,如果是冬天,七窍冒着升腾的白汽,泡得舒坦活得通透,是另一种维度的大彻大悟。
随着水温逐渐上升,锅中人的眼神逐渐迷离,在涣散的瞬间,需要停止加柴,防止那位爷真的羽化成仙,水凉了就加柴,人凉了就出锅。
“舒服”与“舒服死了”之间,相差的绝不仅仅是对水温的控制,还有抱薪者敬业的态度,分寸拿捏不好就是水深火热。
可能是为怕出事,这种项目的加柴任务,当地人从来都是交给自己的家人,过继来的都不行。
“小时候在广德老家,最喜欢洗澡,睡前最好的催眠曲,是边洗澡边听妈妈哼出的小曲,哄着了锅里的我,也哄着了她自己,现在屁股上还有两块疤,一边像太阳,一边像月亮,代表着明天的希望,对了,我是过继来的。”
经历过锅澡的人,无不怀念其中的美妙。
如果一个地方的美食,能留住游子的胃,那么广德的锅,就能留住游子们的一整段肉身,这比村头口号和标语的留人效果更为彻底、纯粹。
“比木桶浴spa还要舒服。”
“泡完浑身清爽,感觉都会飞了。”
广德锅澡,并不是近些年的意外发明,据传它诞生的时间和铁器发明的时间十分接近。
就像是科技树上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路径,大河流域的劳动者们发明了铁犁用来耕种,发明了铁剑用来作战,而广德人的祖先发明了锅澡,用来促进家庭的和睦。
要知道,一锅水一捆柴并不是仅仅用于一个人的享受。
直到上世纪90年代,广德人洗锅澡的顺序还遵守着祖先的教诲:小孩最先洗,大人次之,老人最后。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生命的顺延,每个广德人的锅里,都浓缩了自己的一生。
澡锅都是定制的铁锅,贴片十分厚实,可以承载300斤-400斤的重量。
锅底还需加铸底座,用来隔火,就像电梯超载会报警,你不下它就不走,底座就是澡锅最原始的保险装置,防止真的有人浴火焚身。
光是制造出令人满意的澡锅还不够,还必须诱导大家洗澡。
根据《广德县志》中(洗澡旧志)载:“居人不论大家小户皆有浴室,男女老少,夜必澡洗,寒暑无间”,此习俗沿存至今。
一年四季,每天必洗,故俗谚称广德人“早上皮包水(喝茶),晚上水包皮(洗澡)”。
此习俗,后被庞大的徽商群体带到了苏南地区,又渐渐传遍江南省乃至东南亚,尤其是菲律宾和泰国地区。
古时能在野外露浴的都算富贵人家,需要动员的人力、物力过于繁杂,民间普通家庭多在厨房后面搭建浴室。
澡锅与厨房的锅灶相连,里面随时放满水,炒菜时就能把澡锅里的水加热备用,算民间智慧,但两者不会通用,洗澡的锅只能用来洗澡,而不会做菜。
为防止被烫伤,后来人在铁锅里放着两块木板,一块垫在臀下,一块垫在后背,坐在上面,干净又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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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农村没有大浴室,家里也没有太阳能热水器,就是利用这种原始朴素的方式洗澡。”
“村里有年龄大的回忆,在过去集体大生产的时候,生产队里就有这样的澡锅。冬季天冷时,生产队安排烧澡锅。最多一次能在澡锅洗4人,洗到最后的澡水就成‘浓汤’了,用这水喂猪,猪都能吧唧嘴,放凉了种地,当施肥了。”
如今物质条件改善,家家都拥有了热水器,广德的村里都有集体浴室,但还是有不少人怀念这种独特的生活体验,依然保留着这种原始的洗浴方式。
洗澡不会淹死人,倒是其中的人甘愿沉溺,有人说安徽商人的经商之道无比深邃富有智慧,可能与他们在泡澡时的深度思考有关。
从经验上来看,一个地区的文化崛起都是步当地的经济繁荣之后,可以想象到,当《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体验过如此美妙的锅澡后,他对这种安徽的铁器肯定也是赞不绝口,不然不会安排这么多次唐僧在锅中泡澡。
唐僧很少发火,在得知一只豹子精也要把自己煮着吃后,这个一向稳重的男人终于怒了。
在他历年闯过的关卡中,镇元大仙曾提议煮食自己,牛魔王提过,红孩儿也提过,就连刚认完托塔李天王为干爹的老鼠精也提过,唐僧都忍了。
在远离故土的第三年,他不曾插足过任何妖精的婚姻,也从不挑拨怪物们的邻里关系,更没有过偷窃和抢夺上仙下兽的非法行径,凭什么没有任何背景的豹子精也有资格把自己煮着吃?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喜欢煮食的奇珍异兽们,可能都体验过铁锅的乐趣。
事实上,吴承恩也是明代南直隶淮安府人士,从地理位置上来看,明显是在被澡锅扣过的范围之内。
每逢他在深夜赶稿被灵感卡壳,安徽的澡锅可能是他永恒的缪斯,一泡解千愁,再泡仙不求。
几年前的一次新闻采访中,一位安徽的大货车司机在给广东雪灾地区运完蔬菜后,被记者问到最想做什么,大哥愣愣地瞪着他,回望北方,哈着白气捂着冻伤的耳朵:
“回家洗澡,趁一切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