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捕捉日光的摄影师不同,黑水摄影师张帆将暗夜视为主战场。他常常悬浮于海水中,将镜头对准表层海域,等待着浮游生物闯入他的镜头。在水下,他像一个寻宝者,迎接挑战。我们采访了张帆,听他讲述了许多关于摄影和海洋生物的故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ID:homeandworld),作者:刘睿欣,编辑:调反唱唱,题图来自:受访者提供
张帆的头像是一只鮟鱇,准确地说,叫副棘茄鱼。它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你,泳姿滑稽,尾鳍上还拉着一根长长的天线。2019年,张帆在美国拍到了它,觉得好看,像外星来的小怪物。
下图:张帆拍摄的副棘茄鱼。
这种萌态很珍贵。因为它会迅速长大,回到潜水员去不到的深海。它的一生中,只有特定的季节在浅海出现,能与人相遇的时间也只有一周。其余大多数的时间,它都躲在沙子里,将自己隐藏起来。长大后的它栖息在海底,外形更是跟“可爱”毫不相关,身上有肉突,身材又圆又扁,整体看去,像一块厨艺不佳者制作的松饼长着双腿,副棘茄鱼也因此有了别名——“松饼鱼”。
对于被摄物和摄影师,一张照片记录着一生一次的相遇。每当夜幕降临,深水动物便会从深处移动到水面,加入地球上最大的一次大规模迁徙,在浅海觅食、交配。作为黑水摄影师,张帆的目标是悬浮在海域的表层,把镜头对准乘潮水而来的“精灵”。
1. 张帆的“战场”
黑水摄影有适合拍摄的海域,张帆最常去的是菲律宾八打雁省的阿尼洛。
阿尼洛是著名的潜水胜地。它与塔尔火山相连,黑色的海底沉积物有着丰富的矿物质,为海洋生物们带来丰富的养料。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是一处海湾叫做粘刀背,坡度较陡,水流平稳。从潜店开船出海10分钟,就能遇见被海流从外海推进海湾的生物。
张帆通常在黄昏时分布灯。水面上是一颗巨大的浮球,吊着麻绳,绳上每五米就有一个大探照灯。对于浮游生物来说,灯是它们的诱饵。经验告诉张帆,新月或者没有月亮的夜晚是最好的时机,那时的月光刚好,不像满月显得太亮。不同时期的潮汐也不同,没有经验的摄影师很可能一无所获。
下图:张帆在阿尼洛拍摄的扁船蛸。
等待15分钟后,张帆下水,目之所及是海洋中的战场。浮游生物们在灯附近集结成巨大的生物球,球的外围,大小型捕食者对它们虎视眈眈。
有拍着拍着,突然一旁有生物窜过来,把被摄物吞掉的。也有蜕壳的虾,因为丧失防御力,被其他生物捕食。张帆拍到过一只一毫米大的小螃蟹,正在撕裂端虫。也拍到过一只试图吃掉小螃蟹的斑马章鱼,被挣扎的螃蟹夹住了嘴。
对于人来说,夜间漆黑的水层中也有太多凶险,有鲨鱼、海蛇擦肩而过,好奇地蹭你,也有温和的蝠鲼过来捣乱。张帆在下水前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但还是防不住被水母蜇伤。他调侃自己,头套盖不住的脸,手套和袖子连接不上的地方,是他的“阿克琉斯之踵”。
有时,他还会感到有生物撞到身上,有鱼到头套里“串门”,或者是奇奇怪怪的东西钻到了他的脚蹼里。他只能无奈地把脚蹼脱掉,重新穿。器材也无法幸免,有章鱼吸在他的镜头前,有小生物钻到相机的缝隙、小洞里。他挥手去赶,怕他们钻进去就死了。
下图:在马尔代夫拍摄的褐色护士鲨。
但大多数时候,张帆都以半失重的形式在水中漂浮,手拿搜索电筒寻找拍摄目标。水里很安静,戴着头套几乎只能听到气泡的声音。他用呼吸来微调自己的位置,跟随潜在的被摄物。时间久了,他甚至能本能地控制身体细微的动作。这是他与海洋之间的默契,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身体不受束缚,像自由地遨游在太空。
2. 黑水寻宝之旅
在真正下水之前,没人知道今天能遇到什么。黑水就像寻宝一样,可能会中头彩。
张帆沉迷于黑水摄影带来的“探索”感。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菲律宾阿尼洛见到毯子章鱼时,激动坏了。平常只有去深海,只有在深夜才能见到的物种,此刻正静静地张开“毯子”,优雅地舞动在离水面仅有5米的地方,“毯子”上的花纹像是咒文和符号,看上去梦幻神秘。那时他已经潜水八十多分钟,几近结束。但为了多看它两眼,他一直追着它,直到剩余气体不足。
下图:雪振袖鱼,是粗鳍鱼科的一种,属于月鱼目。
他还遇到过一条雪振袖鱼的幼鱼,它几乎是静止的状态,缓慢摆动的鱼鳍时,像夜空中永恒绽放的烟火,又像优雅矜持的女子,轻轻甩动水袖。它缓缓旋转下降,直到去往张帆所不能达到的深度。用张帆的话说,相遇的那一刻如焰火般华丽,也如焰火般短暂。
有段时间,张帆沉迷于拍摄各种鲀科鱼类的正面。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几率,生物们都不会乖乖配合拍摄,他们有自己的性格。大部分的生物,一看到人就会逃跑,等跑过一段,又会回头确认自己是否安全。毯子章鱼会张开四根触手之间巨大的膜试图吓唬他,当发现对方并不买账后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也有拖着长长飘带的双带黄鲈,时而好奇地跟随镜头,时而又貌似无聊,在镜头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拍摄久了,张帆慢慢成了它们的朋友。他了解各种浮游生物不同的习惯,懂得怎么为它们拍出好看的照片。如果生物害怕散光,他就用一束柱状光往上打,让它们呆滞地停在那儿。有时为了照顾生物的“脾气”,他还会关掉所有光源,只用红光拍摄,因为绝大部分的鱼和虾蟹,都对红光比较不敏感。
在看不到海面和海底的水中,潜水员们或许会感到孤独,但张帆从不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每一滴海水里都住着不同的生物,生物电闪烁跳动,充满生命的节律,像夜空缀着点点“星光”。
出水之前,为了将身体的氮气排出体外,减少潜水病发生的几率,他习惯做一次五米三分钟的安全停留。每到这种时候,张帆会关闭身上所有的光源,静静躺在海里,时而用脚蹼一踢,能看见浮游生物发出呼吸灯一样的光。在他眼中,匆忙经过的鱿鱼像是陨石,丝鲹拖着的长长鳍条游过,像在触手可及的夜空里划过的流星。
3. 探索深海的无限空间
2019年下半年,张帆听说朋友在阿尼洛拍到了奇特的十足目幼虫,他立马买机票飞过去,拍到了一张结构完整的照片。找专业人士鉴定,对方只给出了保守的答复:十足目幼体。好不容易在日本著名黑水摄影师的新画册中找到了相似的图片,物种介绍却赫然写着:种类不明的深海底栖虾类幼生。
这并非偶然。很多黑水生物,不仅是他第一次看到,也是人类第一次看到。在采集不到标本的情况下,专家们只能鉴定到属,有些甚至只能确定所属的科或者目。
这与浮游生物种类繁多有关。浮游生物分布全球,是海洋生态系统构成的基础。在不同的地域,因为地形、温度等不同,常见的生物也不一样。在日本大濑崎,由于水温低,黑水摄影师能拍到和菲律宾不同的物种。如果遇上流速快的黑潮(又称日本暖流),还能幸运地见到意外搭上“高速公路”的深海种。不过,日本晚上不允许开船,摄影师只能戴着所有装备从岸边入水。
在美国迈阿密棕榈滩等尝试黑水摄影,则能遇见来自大西洋的生物。当地的海都是上千米的深度,海况复杂,常有乱流,因此对潜水能力和身体素质要求更高。摄影师需要顶着水流开两个小时的船,然后在测定好水流的地方,跟着浮球一起往回漂。等再回到船上的时候,可能已经漂了10英里。为了保证安全,摄影师也需要保持漂浮在15米至20米的深度,时刻记住校准所处的深度和位置。
下图:迈阿密拍摄黑水的端足目。
潜入海底,就像进入新世界。在覆盖地球表面70%的辽阔海洋中,大量的物种处于待描述的状态,有些甚至能实现人类无法达到的生命奇迹。
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一个樽海鞘可以产生一系列雌雄同体克隆,并彼此相连,看上去像无限复制的列车。透明的身体又像宇宙空间站,体内住着五花八门的流浪者。
普通的水母在有性生殖后就会死亡,但灯塔水母在理论上却能无限次地返老还童、长生不老。当它的水母体死亡之后,细胞会重新聚集,回到其生命的第一阶段——水螅体,然后从这些水螅体中产生新的水母,重新开始它的生命循环。
疫情阻碍了张帆探索的脚步,但也增加了生物种族壮大的可能性。等到疫情结束,张帆想去温带、寒带,比如俄罗斯白海,日本北海道拍摄。热带的生物见多了,难免会产生审美疲劳,但温寒带将是全新的海洋生态。
在他的愿望清单上,下一位想见的是“流冰天使”。那是一种生活在北极、南极等寒冷海域的冰层之下的生物,又名裸海蝶。它通体透明,两侧的器官好似翅膀,身体中央的消化腺,看上去像一颗火热的心。他也想再回一次菲律宾,用4K120帧摄影机记录下眼前梦幻的黑水生物。对他来说,永远能探索未知,是黑水最大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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