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近千名阿富汗人在义乌做外贸生意,对他们来说,这是生计,也是逃离方式。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ID:homeandworld),作者:Alian,编辑:调反唱唱,原文标题:《躲过战乱的阿富汗人,在义乌做生意》,头图来自:《循环的夜》截图


全世界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义乌,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外贸商人,其中近千人来自阿富汗。中国导演申迪拍摄了短片《循环的夜》,主人公是一位在中国20年的阿富汗人QasemShah,该片在2021北京国际短片联展上(BISFF)获得华语竞赛单元的评审特别提及奖。我们找到了申迪,她热情地带着我们的记者去了一趟义乌,在阿富汗咖啡馆抽水烟,和那些来往的阿富汗人聊天。


“买全球,卖全球”


这是一个赚钱的地方。


义乌,全世界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买全球,卖全球”,是它的城市海报。导演申迪初来此地,置身街市,她看到的是昼夜不停,熙熙攘攘,全世界的外贸商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在这里,商品、机遇、钱款的流速快到不可想象。但她最感兴趣的,是常住义乌的外国人们的故事。游荡了几次,申迪决定搬过来半年,在生活的间隙里,她拍下一个短片——《循环的夜》,取材于一群在义乌的阿富汗朋友。这个短片在2021北京国际短片联展(BISFF)上拿到了华语竞赛单元的评审特别提及奖。



申迪影片中的夜。©《循环的夜》<br>
申迪影片中的夜。©《循环的夜》


那半年,申迪如同朋友一样亲密地相处,每天一起打台球,春节去他们家里做饭,日复一日地混在一起,“完全基于日常生活的了解”一点点生长出来,她知道了每个人乱七八糟的很多小事。


这个片子里,也融进了很多阿富汗朋友曾和申迪讲过的故事。有一个故事来自Latif,他的亲哥哥在十年前想要移民欧洲,孩子在印度出生后只会讲印度语,他把孩子和妻子送到前往的德国的船上,自己在各个国家流亡,“有时候在船上,有时候在沙漠里”,很多年后,他终于与家人在德国团聚。


商贸城里做生意


QasemShah可能是义乌最年长的阿富汗外贸商人。据统计,义乌大概有500家阿富汗人注册的外贸公司,按每家有2~3个工作签证的阿富汗人估计,在义乌的阿富汗人大概有千人上下,主要从事向阿富汗的进口商贸。


QasemShah在介绍自己如何学英语。 ©《循环的夜》
QasemShah在介绍自己如何学英语。 ©《循环的夜》


QasemShah第一次来到义乌,还是2002年,20年一晃而过。20年前,QasemShah在马扎里做电灯生意,货源来自土耳其和伊朗。后来,朋友为他介绍了义乌生产的灯泡。他仍记得初来中国时的复杂路线,落地乌鲁木齐,经甘肃,飞上海,进杭州,歪歪扭扭的路将他引向义乌。


彼时,义乌的小商品交易市场远不是今日规模。过去的数十年里,小商品市场从马路市场、简易棚架市场,发展到专业街、专业市场,QasemShah来到时,如今耳熟能详的国际商贸城初初成立动工。


义乌夜晚的套圈游戏。©《循环的夜》<br>
义乌夜晚的套圈游戏。©《循环的夜》


闻讯而来的义乌商人,将工厂制造的各色灯泡样品货物带到酒店,一溜摆开,供像他这样的外商挑选。即便中文与波斯语的两头语言不通,早期的一笔笔生意也这样做成了。


从此QasemShah成了候鸟一般的外贸采货商,每年他要在义乌呆上半年,为自家的五金家电铺面采购需要的货品,装箱发货,回阿富汗两三个月打理家族生意。停留多年的QasemShah见证了义乌的外贸发展史,经年间,商贸市场又经历了多次扩建。每天中午,他会在470万平方米的商贸区巡视,挑选出“有商机”的货品。


杰迪来到中国五年,日子过得“每天都不一样”, 他已经成为一个熟练的外贸人。接下委托,他就要跑工厂看货,下了订单要亲自盯着装箱和物流,给工厂或者客户打电话谈价格。这几年,他的客户遍布阿拉伯、英国、加拿大,甚至还有南亚和非洲。


采购商的一声需求的背后,是遍布全国各地的工厂。杰迪会去江苏工厂看电子设备,往佛山盯着实木家具装柜,商贸城的每一家门面都牵动着中国制造的供应链。全球资本的流动在买卖之间,义乌以这样的方式参与其中。


入行以后,杰迪甚至考了一份中国的驾驶证,从此他可以自己驾车去各地工厂看货,江苏、广东、浙江宁波、温州都有他跑遍的工厂。


杰迪。
杰迪。


杰迪的成长速度飞快,很难想象到,五年前初到中国的杰迪,还不能说一句汉语。只因为来到他家的叔叔许诺他能在中国争取一份工作签证。“我要带你去中国,你在我那里上班,可以吗?”杰迪欣然应下,离开只念了一年的商务大学,进入叔叔朋友的餐厅打工。


他辗转来到叔叔的外贸公司工作,月薪2000,老板却禁止他以私人关系接触并联系到客户,只肯分给他琐碎的助理工作。


单一的联系渠道给他的中国生活增添了些许险象,当他提出涨薪要求被拒,辞职时却被老板威胁要取消他的工作签证,理由是“当时带我来中国花了很多钱”。但签证余期还有两年,杰迪不想回国,在朋友的帮助下,他把签证挂进了其他公司。


义乌的夜景。<br>
义乌的夜景。


随后爆发的疫情改变了他的生活,各国的商人无法前来,很多订单的成交也转移到了线上平台。离开公司的杰迪终于迎来外贸单子纷至沓来的时刻,为很多国外的找中国口罩,拼多多,1688,各种可以找到工厂生产的便宜口罩,他就可以发货。客户一个个多起来,他就拉出一个满是客户的微信群,每天把找到的便宜货丢进去。很多时候,那些小额货物来自工厂的尾货清仓。



杰迪和他的朋友。<br>
杰迪和他的朋友。


“Cheap,cheaper!”这是众多外商的第一诉求。杰迪的外贸策略就此稳定下来,“他们就要便宜的”,一头与工厂联系,接下中国工厂里的清仓尾货,一头转给来自中东、南亚、非洲的外商客户,他们需要更多便宜的产品。


做外贸需要灵活多变的沟通,申迪见识过这种“活络”的速度。在一家伊拉克外贸公司短暂工作时,她曾陪同外国客户去鞋底加工厂,客户提出想要联系生产鞋底模具的工厂。厂长会立即开始打电话,原本毫不认识的三方,在一个下午的两个小时里,火速从无到有地搭起线,在一个桌上喝茶,并达成了长期合作。


商贸城外做餐饮


外贸的数年云集改变了义乌作为县域城市的民俗风情。来自中东、云南等地的穆斯林,在商贸城周边形成固定的聚居区,不同国度客商的故乡之味融汇,独特多元的异域风情也由此而来。


义乌的一片墙壁涂有“我爱义乌”。<br>
义乌的一片墙壁涂有“我爱义乌”。


白天,各个国家的外贸商人或许有彼此交叉的工作联系,夜晚下班无事,就会赶往位于宾王商贸区的异域风情街,整条街开满水烟咖啡馆和中东土耳其餐厅,与此毗邻的,是有700多个摊位的浙江最大的三挺路夜市。


餐饮的聚集基于语言和文化的相近,“塔吉克斯坦人和土库曼斯坦人凑近,阿塞拜疆人则和土耳其一起玩”,混迹义乌的申迪已经门清,而一家阿富汗餐厅的灵魂就是来自阿富汗老板店员,引来彼此认识的阿富汗朋友们。


水烟街的阿富汗咖啡馆。<br>
水烟街的阿富汗咖啡馆。


2019年的秋天,义乌终于来了一个既会说流利中文、英文又会说波斯语的阿富汗人Rohman。他在水烟街开了一家阿富汗咖啡馆,名为翼云咖啡,墙面钉着阿富汗地毯,提供水烟和土耳其红茶。在此之前,Rohman和亲弟弟Latif在杭州上过大学,待了近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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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Rohman(站左)、QasemShah叔叔(站右)、杰迪(中),在咖啡馆。

下图:Rohman的弟弟Latif作为主持人负责一场晚会。


这家咖啡馆们成了阿富汗外贸商人们聚会的地方——每晚下班聚在一起打牌,看球,在混合果味的水烟缭绕里彼此吐出波斯语,见到朋友握手、脸颊相碰,老派的商人,把手贴在胸口,表达对朋友的敬意。咖啡馆的老板Rohman善于交际,整个晚上,他穿着西装转过每个桌子前,与宾客寒暄,直到凌晨歇业。


导演申迪第一次来到这里,是由土库曼斯坦的朋友引荐。她租下的房子离咖啡馆只隔一条马路,从此咖啡馆成为了她的常驻地,“架着拍摄机器天天都来。”他们由此打开了阿富汗外国朋友的关系网,新朋友在当晚告别前邀请他们:“明天我们要去看足球,你们来吗?”一群长着异域脸的小孩在义乌的足球场里快活地踢起足球,申迪把他们剪辑进短片。



导演申迪被邀请去看的球赛。©《循环的夜》
导演申迪被邀请去看的球赛。©《循环的夜》


其实在义乌,属于阿富汗人们交际沟通的公共空间并不多。受疫情影响的惨淡生意,让阿富汗人开设的阿里亚娜餐厅店员就从70人锐减到20多个,凭借阿富汗风味自助餐点闻名的喀布餐厅也选择关闭。


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跟着本国朋友一起来义乌赚钱,第一个落脚点就在餐厅。杰迪也是如此,后来的闯荡里,阿里亚娜餐厅让他过渡下最难挨的日子。在餐厅工作,杰迪交到许多同样来自阿富汗的朋友,跟云南的中国店员学习中文。


他们与阿富汗


这两年,因为疫情和国内变化的政局,阿富汗几乎成了回不去的地方,直达的机票完全没有,即便从其他国家艰难中转,抢到稀有昂贵的机票,隔离政策也让人难以回到义乌。


一大群阿富汗外贸商人滞留义乌。每年如候鸟往返的QasemShah也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


QasemShah给申迪看相册里的照片。©《循环的夜》<br>
QasemShah给申迪看相册里的照片。©《循环的夜》


在申迪认识的阿富汗人中,64岁的QasemShah叔叔是和老家关系最紧密的人。作为拥有35位家人的大家庭顶梁柱,多年来的在外打拼在老家挣下了四层楼的商城——12间商铺,3层仓库,总计960平米的固定资产,大儿子打理着两间五金店铺,其他则出租给他人。


回到阿富汗时,他的生活与在义乌迥异,换上传统的长衫和帽子,8个儿女和他们的孙辈同他在一起生活。每天上午与朋友见面喝茶,到了下午下班,他就牵上自己的孙辈,一起逛街吃冰淇淋。


这样的生活久未来临,他的手机里存满了家人发来的合照,不时翻看。QasemShah的年纪渐长,65岁后的商贸签证将不易领取,儿女们也已成年成家。二儿子希望有一天能接替父亲的候鸟生活,联络两地的货物流转和生意。


对于许多离开阿富汗的故土,独在异乡的外贸商人们,远离了阿富汗社会的各种传统,也是在新的地方建立起新的关系。申迪在日常的相处中明白,“他们在一个更加自由和安全的地区,然后这个地区又能够让他们赚到钱,而且赚了不少”,比如年轻人就与在阿富汗的生活截然不同,不用急着结婚。


离开阿富汗时,杰迪明白家乡没有很好的工作机会,他希望从未知国度闯出一片自己的人生。五年过去了,杰迪熬过堪堪温饱的关口,收入逐渐可以养家,每个月,他把挣来的钱交给父亲,也是对远方家庭的责任和滋养。


杰迪带着QasemShah行驶在路上。©《循环的夜》<br>
杰迪带着QasemShah行驶在路上。©《循环的夜》


Rohman和弟弟在中国彼此相依12年,现在几乎完全和家里断了联系。只有事情需要他必须回去处理,他才会回到阿富汗两三天,那里不再有他的生活痕迹。


他希望自己能够在中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浪漫的想象里,他可以携手自己的中国爱人,走出自己的家,沿湖边散步,每一天。


(“纽约时报旅行杂志中文版”New York Times Travel 故乡与世界:我们邀请全世界专业的记者和行业专家,从文化的角度去解读目的地,呈现独到的旅行指南和行业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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