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姜婉茹 编辑 |陶若谷
摘要:俄乌冲突爆发以来,10天内超过150万人逃离乌克兰。在基辅24日的第一声炮响后,中国留学生魏梓航被朋友的电话吵醒,他迅速收拾东西“逃命”,属于第一批离开乌克兰的华人。
逃亡路上,他目睹了当地人西逃的大堵车,在乡下朋友家受到过热情款待,也住��&&b%[]���村木屋;接受过许多当地好心人的帮助,也曾差点被抢手机;一路相伴的乌克兰友人,放弃了逃跑,中途分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托人救自己4个月大的宠物猫却所托非人,就此永诀……
途中他建了一个群,实时在里面发送战况新闻和撤离攻略,帮助过很多人,也被人质疑。现在他已从乌克兰邻国入境,身体虽然逃出来了,但还有太多东西来不及道别就被抛下,他被迫重新思考朋友、宠物、学业和人情世故,面临对自己过往生命的一次别离。
以下是魏梓航的讲述。
逃
导弹在基辅爆炸的第一个凌晨,那是2月24日,我是被同楼朋友大伟的电话吵醒的,他说打仗了,一起逃命。
我大脑一片空白,迟疑了两秒,立刻爬起来穿衣服,几乎同时,一架战斗机贴着我家楼顶飞过,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屋子都在震。
凌晨4:50,我先去帮大伟收拾,把东西往他车里搬。下楼的时候,看见有些乌克兰人也正在逃跑。
此前我一直关注新闻,对打仗有准备,屯了各种吃的,朋友的车前一天晚上还去加满了油。但在想象中,战火会从边境慢慢推进,怎么也想不到直接打到了基辅,我们俩都慌了。
回到自己屋,我随手抓了两件内衣、一些口罩和吃的,还有一只保暖长腿袜扔进行李箱,半空着就合上了,里面东西直咣当。我记得带电脑,里面有我的学习资料,慌乱中没拿充电器。数了两遍证件,装好了钱包。
我问大伟,要不要带猫?他也有宠物,养了一只“德国黑贝”狼狗。他说这时候了,还带什么猫狗。
魏梓航的猫。讲述者供图
我脑子是懵的,想着“好的,不带猫”,也许潜意识觉得它胆儿小,带出去别吓坏了,也许是觉得很快就会回来,我迅速把所有能吃的都给猫打开了,倒了一大盆水。
凌晨5:30,汽车发动的那一瞬间,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带猫?但是逃离开始了,就没有回头路。
天空灰蒙蒙的,下着一点小雨,大家都说是“乌克兰在哭泣”。马路上有上千个乌克兰人、黑人、印度人,他们没有交通工具,步行向西往城外逃。有的人在纸上写了文字,请求过路的司机捎带一程。有的车上还有空座,就会停下拉上他们。路上有两个士兵,看着特别显小,十五六岁的样子,军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们也找不到车。
出城的车道上,车流一望无际,我们的车一点一点往前蹭,还没行人走得快。加油站开始限量供应,每辆车只能加少量油。我看见一辆俄国产的“小拉达”轿车,狭小空间里挤了4个大男人,其中一位至少两百斤。后来车没有油了,他们就下来步行,推着车去加油站。
没听到炮火声,但防空警报持续在响,进城的车道上,一队一队的乌克兰军车逆行着快速通过,像是要奔赴前线。刚开始是水车、之后是做饭的车、拉木材的车、后来又有装甲车、步兵战车。我想起一个动画短片,讲一座城为了限制人口,进城的关卡设置了机关,随机消灭一些车辆。当时真怕自己成为“幸运儿”,一个导弹落下来,能直接炸毁周围几十辆车,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弹片儿,就足以致命。
车上除了我俩,还有大伟的乌克兰同事伊凡,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之前在福建留过学。乌克兰允许持枪,我们带了枪和一把很长的折叠刀,以防成为袭击和抢劫的目标。还有另一个乌克兰朋友费多,他是大伟的好朋友,开车在前面等着汇合。
路虽然一直堵着,车辆还是该让行就让行,警察和消防员都还照常工作。
2月24日,基辅西逃的车流。讲述者供图
告别伊凡
24日傍晚时分,在经历12个小时的大堵车后,我们终于抵达了日托米尔,一个基辅西边有些破的小城市,这段路平时只需两小时。我们计划去附近村庄伊凡的父母家过夜。伊凡父母家是一个单层小别墅,三间卧室,一个客厅,屋里有很多“中国制造”的东西,小院儿里还装着几块光伏发电板。
他的爸爸妈妈可能没见过中国人,看向我的眼神充满好奇,忙前忙后地做饭、收拾床铺。伊凡还有个妹妹,前几天就逃去了波兰。他爸妈却不想走,觉得“俄罗斯人不会怎么样”,舍不得离开家。虽然18至60岁的乌克兰男性被禁止出国,他们还是劝儿子,跟我们一起去边境尝试逃离。
25日早上,一家人告别,伊凡的母亲在哭,一直用手指在脑袋和胸前点呀点呀,为我们祷告,不知是哪种宗教信仰的仪式。
休整之后出发,看着蓝蓝的天,觉得宁静美好,就好像这片土地上还没有战争。我们怕走公路遇到导弹袭击,一路都尽量走乡间小路,道路坑坑洼洼,不敢开太快,开快了容易爆胎。
路上去加油站加油,排了很长的队,我在路边跟我爸打视频电话。突然一辆车里冲出来一个当地人,大声质问我在干什么,说着就要抢我的手机。我很害怕,指着手机一直说,这里面是我爸。我的乌克兰朋友也过来了,他维护我,说我只是跟爸爸打电话,什么都没干,氛围才慢慢缓和下来。
这一路多亏了他们,没有乌克兰朋友的陪伴,异国面孔单独过边检站、独自走在路上,都将面临更多困难和危险。
路上没有听到炮火的声音,但是见到了被导弹炸毁的建筑,那里的村民没有离开,有的小卖铺开着,有的正在关门。村民在村外的道路上,用一块块一米多长的水泥板,垒成两三米高的路障墙,最顶上用装着沙土的麻袋固定。
路障墙占了半个车道,呈Z字型分布,隔两三米路障就从左边换到右边,前面再由右边换到左边,由带着散弹枪的民兵、警察和志愿者把守。这种路障墙可能在导弹面前不堪一击,但总比没有强。
路上伊凡断断续续在哭,怀疑丢下爸妈是做了错的选择。我安慰他,你安全了,爸妈才会觉得安全。他纠结了一夜,天亮后就跟我们道别,说要回去保卫自己的村庄,跟爸妈在一起,当时已经离边境不远了。我很舍不得他,告别时说,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但心里隐隐觉得,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
西逃路上。讲述者供图
没见过世面的猫
每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必须停车,遵守宵禁命令,否则可能会被两军都当成敌方。
25日晚上找落脚点时,酒店民宿预定平台上的房子全都满了,最近的时间都排到了3月十几日。只好在地图上一个一个找旅店,城里没有就找郊区,郊区没有再找村庄。最后在一个渔村问到一间小屋,是仓房改造的房间,本来是夏日里钓鱼住宿用的,跟室外一样冷。屋里刚好能摆下三张床和一张桌子,因为步行一分钟就能到水边,连被褥都是湿的。我穿着外衣、戴着帽子睡觉,还是冻得直哆嗦。
早上起来,得知附近西南方向一座城市的机场被炸了。原本以为向西跑会安全,没想到战火蔓延到了乌克兰全境。
在木屋主人家电视上拍到的基辅一高楼爆炸画面。讲述者供图
在房主家里看电视的时候,看见导弹击中了基辅的一栋高楼,离我租住的房子不到3公里。我想起我的猫「墩墩」,它才4个月大,银渐层,毛色掺杂着一点棕,4个爪子都是黑色的。我妈之前说,养的啥玩意儿啊,跟我儿子挺像的。它的眼角总是向下耷拉着,看起来呆呆的。
我来乌克兰4年了,社交不多,有时候挺孤独的。墩墩跟我同吃同睡,我玩电脑,它就趴在旁边;我在厨房做饭,它在我脚底下转;我上厕所,它就坐在一边看着我;我出门它送我,我回家它不管多困,都在门口接我,冲着我喵喵叫,再伸伸懒腰。每晚它在我怀里睡觉,醒了就在我身上蹦蹦跳,气得我抓住就打它,吓唬它。我现在后悔打它、吓唬它的每一下。
逃跑的路上我一直想,为什么我有空给猫弄吃的,却没空把它装包里?我到处求人,只要有人能救我的猫,怎样都行。我联系了房东的妹妹,一个住在隔壁单元的中国女生,之前我们关系挺好的,我转了一笔钱过去,她也答应帮我。后来再问时,她说“我坐火车了,去不了没时间”。
一起逃跑的大伟让乌克兰朋友帮忙联系,他那只德国黑背犬后来被乌克兰军队接走了,这个品种适合做军犬,它正在参与排雷任务。墩墩没有这么幸运,它不会什么技能,憨憨的。
最后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个华人,同意帮我救猫并带它撤离。我开着视频远程指挥他进我家门,本来墩墩特别胆小,有朋友进屋都会躲起来,只跟我亲近。那天它拼命往人身上贴。我看见它瘦了一大圈,打开的猫粮都没怎么吃。在他把猫抱出家门的一刹那,我在车里拍着腿哈哈大笑,我“儿子”终于有救了!
第二天,那人给我发来信息说,他撤离了,东西太多,没带猫。他把墩墩锁在了自家的阳台里,阳台温度跟室外一样冷,只倒了一点水,没留吃的。过了几天,那人发信息刺激我:“嗨兄弟,你的猫怎么样了?”
最后一次,我又找到一个华人,请他砸开门锁,活着就救猫出来,死了就帮我埋在小树林,给它点支烟,告诉它都是我的错。
他问,你家有什么贵重物品吗。就是让我支付报酬的意思。我答就一台显示器值点钱,可以拿走。他说在战时物品没意义,“你留一点生活必需的钱,剩下的都转过来吧”。我说不用了,它应该已经吓死、冻死或者饿死了。
墩墩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看窗外汽车都害怕的猫,现在外面是接连的炮声和火光。如果要它死,我希望有炮弹砸中它。
在乌克兰与墩墩同吃同睡。讲述者供图
好人,罪人
26日晚,我们在喀尔巴阡山内的一个景区酒店落脚,里面住满了西逃的乌克兰人,订不到房间,一个乌克兰人分享了房间给我们。景区风景很美,但我无心欣赏。
大伟决定留在乌克兰山区,财产都在乌克兰境内,如果这些没有了,好像“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现在他每天在山上烤肉、钓鱼。另一位同行的乌克兰朋友费多,即使到边境也出不去,他打算先留在乌克兰境内想办法。
27日一早,我找了辆出租车送我去边境,花了约1千人民币。司机是个有信仰的人,每当经过教堂、墓地,他就摆出祈祷的手势,在身上点来点去,摘一下帽子再戴上。凌晨五六点就到达边境了,距离海关只剩大约500米的距离,但不允许步行通过。好心的出租司机挨个大巴帮我问,能不能捎上我。
有个意大利大巴车司机同意了,要价100美金,约630人民币。我怕还价的话,他不让我上车,赶紧答应下来。等上了车,我跟他说自己是个穷学生,没什么钱,想打个折扣,2000格里(乌克兰官方货币格里夫纳)行吗?大约是430人民币。我心里不太好意思,都讲好的价格又反悔。司机一点都没生气就答应了。
这个大巴车里坐满了人,只有2位司机、一位可能是外国人的男士,加上我,一共四个男性,其余全是妇女和小孩。每当一个婴孩开始哭,全车的小孩就开始一起哭,我想,车上每个妇女儿童的丈夫和父亲,在战争里都命悬一线,有的可能已经死了。
边境大巴车。 讲述者供图
过海关分轿车车道和大巴车道,我前面有5辆大巴,平均每辆通关时间2小时。短短500米左右的路程,我们开了12小时。
终于进入海关时,前面的乌克兰人全部匀速通关,轮到我了,边境工作人员显得有点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理。他让我先坐下休息,拿着我的护照去问领导了,看他这样子,可能我是第一个抵达这里的中国人。10分钟后工作人员回来,在证件上盖了个戳,说没问题了。于是我合法地进入了一个欧盟国家,直到此刻才松了一空气,真正安全了。
逃难的第一天,我就组建了一个微信群,实时转发战况信息和自己在前方“探路”的逃生攻略,密集的时候几分钟就发一条,持续一整天。
整理信息的过程中,看到过趁火打劫的强盗,满城的烟雾和废墟……我虽然不在战火中心,却感觉自己像一双眼睛,在高处注视着乌克兰全境。这几天有200多人加我,咨询逃亡攻略或单纯为了说一声“谢谢”,但也伴随着许多诽谤和谩骂。
有个群友着急想逃离基辅,却没有交通工具,我和朋友帮他对接了一辆车,特殊时期司机要价1万块,跑500公里,我和朋友分文未取。但那人成功撤离之后,在群里说我“发战争财”、“是诈骗犯”,骂人的话很伤人。
刚到边境的几天,我和朋友一起接刚逃难过来的中国人,往返一次700公里,会收一点钱,想抹平开支。有群友是坐火车过来的,他在群里说,火车是免费的,暗示我建这个群另有目的,把人吸引来以后就开始骗钱。彷佛只要不是免费帮别人,就是个罪人。但我一共只把两个人踢出过群聊,经过这几日的起起落落,我想日后会被迫变得更自私一点。
一天在边境接人,我看见有人带来了猫和狗,精神突然恍惚了,又想起了墩墩。我把身上的当地货币换一点给他们应急,一共7张钱,我数了6遍,错了3遍。我想自己应该算个好人吧,帮助过许多人,却没有人肯帮墩墩。
曾在墩墩的陪伴下玩电脑。讲述者供图
消失的生活
离开乌克兰后,一天我在边境酒店楼下散步,遇到一个乌克兰女人,开车带着一个小孩,反复用卡刷停车场的机器。我和哥们儿看到,就过去帮她,那个机器不是刷卡的,要摁一下按钮拿停车票,走的时候才交钱。她说本来在赫尔松那边住,沿着第聂伯河一路逃过来,不懂得欧盟的规矩。
我们帮她办好酒店入住手续,又带她去换欧元。乌克兰格里夫纳的汇率还算坚挺,但银行和兑换所都不收。好不容易帮她找到一个人愿意兑换,按汇率17万格里可以换580欧元,那人只愿出140欧元,还说这已经算是给面子,有可能明天格里夫纳就变成了废纸。
第二天,那个乌克兰女人的朋友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车不见了。她像在家乡时那样,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停,于是车子被拖走了。
当地时间2022年3月1日,波兰梅迪卡,乌克兰撤离民众抵达波兰,寻求庇护。图源自视觉中国
我自己的生活秩序也一样。之前我有固定的作息节律,没事想想怎样吸引喜欢的女同学,那种平静的日子已经显得遥远。我大学还没毕业,想找一份工作的话,至少需要一个本科学历,但我的学业档案都留在学校,手里只剩一张学生证。打仗第一天,学校就停课了,第二天装甲车开进了校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学业,也不知道战争结束时,学校还在不在。
出逃那天,我身上穿了一件秋天的防雨衣,一路都很冷,几天下来衣服和鞋上全是泥。现在身上穿的羽绒服、裤子、鞋子、袜子,都是朋友给的。出发时我身上只有500格里夫纳现金,约合人民币110元,要不是朋友身上有现金,根本也逃不出来。
之前在乌克兰生活,每月3000人民币就够了,现在在边境每天至少开销500元。边境酒店价格又一直翻倍,最开始350元一天,现在已经涨到900元一天。有天因为在房间抽烟,还罚了我差不多1700元,怎么求情都不行。
家里给我打了一笔钱,我不想再这样继续烧钱了,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害怕会拖垮家里。之前我是个体面的人,在自己的领域小有名气,也受人尊重。我受不了为了钱去求人,前两天我都想,要不干脆去难民营吃东西,要饭去,不然开销太大了。真的是尊严扫地。
过去的生活消失了,我做好了心理建设,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对新的生活一无所知。
25日渔村木屋旁边的风景。讲述者供图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