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淄博人吃烧烤的季节。7月12日晚上7点半,飘着小雨,网红店牧羊村的食客已从店门口排到25米之外。烧烤桌早已坐满了,年轻的在音箱边上唱歌,中年人跟着扭起了腰。一位主播将镜头对准他们,评论区感叹,“下雨天依旧热火朝天”。
与此同时,58同城上出现了数百条淄博烧烤店的转让信息——“80~90%都是今年四五月份新开的”,一个中介介绍他经手的店铺,老板是济南的,东北的,或是一些上班族。为了跟上风潮,他们抛弃货车司机、快递员的工作,希望赚一笔块钱,有的甚至连选址都不会。
在这座现象级的网红城市,最先感知到潮水变化的正是他们。
文|徐巧丽 编辑|陶若谷
一个货车司机的赌局
货车司机孙德阳还是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败了。
7月初,把店铺关停之后,他反复琢磨这件事。一个礼拜内,他尝了五六家店的烧烤,仍旧没能获得答案。一家店的辣椒切得小气;一家店的牛板筋比自己家小一半;一家店的烧烤炉子,他用餐巾纸擦了两遍才干净。他觉得自己的店比这几家都好吃,但顾客一过来,仍有诸多挑剔,牛板筋涮得不行,肉串小了,“对我都是一种打击。”
最后他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我这个人不适合做生意,太实在了。”孙德阳35岁,留着圆头,架黑框眼镜,做了十多年货车司机,往山东以南运食品。物流这一行都在电话里接单子,现实中沟通反而不如电话利索。
改行开烧烤是一件仓促的事。4月底,居委会“一个女的”向他透露,这家店离淄博南站仅一公里,有客流基础,到时候一整条街都开烧烤店,可以媲美网红水晶街。这是最令他心动的一点,第二天就交了定金,租了店面。他决定赌一把,赌赢了,两个孩子的吃喝就不用愁了。
7月8日,孙德阳和家人朋友在店里吃了最后一顿饭,从晚上6点一直吃到10点。吃不完的,免费送给了隔壁店。这家三层楼、标着“羊羊羊烧烤大排档”大字的烧烤店,他投资了50万,赔了二三十万。以前物流行业收益好的时候,也得一整年才挣得到这些钱。
但干餐饮和开货车不一样,不是靠食材就能留住人。店关了之后,他去别家对比了才知道,其他老板建了顾客群,每天发1块或2块的红包,每个人都能抢到几分钱,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见识到了“人性”。
他也尝试着向“人性”靠近,跟着一位老顾客进入了网约车司机群。如果主动和司机搞下关系,外地游客就会被拉到这条街来。但孙德阳进了没几天就退群了,一条街8家店,游客最后会去谁家?他拿不准,还要为此求人,觉得没多大意义。
早些时候,他也不是没想揽客的招数,学着别人在抖音上开套餐——四十个串9块9,还是没人来,一看别家,卖到了8块8,甚至7块7。开店吧,算上食材、人工成本,一天倒赔2000,不开店只赔房租800多,索性不开了。
3月31日,一家淄博烧烤店里座无虚席。图源自视觉中国
如何给这场赌局收尾,也让孙德阳犯难。第一个有意接盘的是个火锅店老板,电话打过来,他报8万,那头没说什么,孙德阳又说,“你要是真心想干的话,还能再给你优惠。”那头没了消息,他知道,还是嫌贵。
据腾讯棱镜报道,淄博烧烤店的转让价格6月中旬在20万左右,后来持续走低,如今,有的烧烤店仅需几万元,转让金里还包括几个月的租金、设备以及牛羊肉等。转让的门店大多位置偏远,有的甚至开在果园里、农田里。
孙德阳原本想逃离物流业的卷,他没想到“各行各业都在卷”。疫情期间,只要核酸有效,他就可以进高速,那时运力稀缺,运费反而高,7块钱一公里,一年能赚几十万。到了今年,单子都得靠抢,“从早上找到晚上都不一定找得到合适的货”,运费也跌到了5块一公里。直到淄博烧烤的热风吹到了面前,4月底,他把物流停了,两个孩子也扔给丈母娘,和妻子两人投入全部精力干烧烤。
下一次还会跟风吗?孙德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打了个比方:一个犹太人在某个地方开了加油站,成功了,另一个犹太人会在旁边开一家餐厅,第三个犹太人会开一家洗车房……如果在我们这里,旁边只会又开一个加油站,再开一个加油站。
临淄区一位店主介绍,仅他所知,五一期间该区就新增了三家烧烤城,他的店开在其中一家,烧烤城里有15家店铺,“只有前头两家生意稍微好一点”。市场过度饱和后,新手店主们才明白,自己或多或少高估了流量的声势,也低估了市场的残酷。
新手小白
晚上8点半,柯基小七趴在烧烤店的椅子里,眯上眼睛睡着了。烧烤店老板张鲁四个多小时里给小七拍了十多个视频,又打开了摄像头。7月5日,经过了38度的高温,本该是夜生活正热闹的时候,一人一狗却闲适得很——烧烤店一天只接待了十多桌客人,比巅峰期少了十倍。
这天,小七从宠物店到了烧烤店,从此,张鲁每天除了切肉、串肉,还多了遛狗、拍狗的活儿。店铺大约300平方,摆了40多张桌子。5月底客流下跌后,为了节约成本,张鲁辞退了10名员工,只留下一个烧烤师傅,加上母亲和朋友,小七是店里难得新添的第五名成员。
这家烧烤店4月11日开张,彼时淄博的热度正处于爬升期。张鲁36岁,身材壮硕,青黑色的纹身从手腕一直蔓延至肩膀。据他自述,因为打架,又是累犯,判了2年,今年2月27号才从里面出来。有案底的人难找工作,应聘保安不方便,因为手臂纹身。有朋友在做砂石料生意,招呼张鲁一块儿干,他拒绝了,“朋友都混得很好了,想自己干点事儿”。
他把开烧烤店当成自己的“正事儿”。从父母那儿拿了资金,托朋友找的位置,花了一个星期,天天弄到晚上,把平板房捣鼓出样子,给店铺冠上自己的名字——“鲁子烧烤”。
店铺在烟熏火燎烧烤城,离网红菜市场八大局附近500米,做的是外地人生意,本地只有朋友会过来光顾。流量开始下坡后,张鲁发现这不是长久生意,5月27日,他联系了店铺中介韩双双,挂到了58同城上转让。
张鲁的店铺。讲述者供图
烟熏火燎烧烤城去年还是美食广场,今年就有八九家烧烤店涌入。中介韩双双介绍,第一波转让潮发生在5月底,“挨家挨户都在转”,快的当天成交,慢的三五天也转了,接手的也是新手。进入6月份,刚接手的店主开始了第二波转让,又找到韩双双。
但这次转不出去了。就像一个人短时间内摄入了大量食物,肠道开启了自动清理机制。多名店主称,烧烤爆火的时候外地游客直奔网红店,在那儿排不上队的,才会来这些店;流量以网红店为中心向外喷涌,以前在外围也能得到滋养,现在水小了,越往外越干涸。
这是新手店主们意识不到的,和老店相比,他们也没有稳固的熟客圈。张鲁隔壁的隔壁,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在5月中旬接手了烧烤店。他以前做铺沥青修路的工作,父母劝他,你没有经验,肯定会赔钱;他宽慰父母,自己就想开个店,放平心态。但接手后,一天也就四五桌生意,半个月后,他终于承认自己经验不足,也关了门,转做租车中介了。
和铺沥青的年轻人一样,转让潮中的烧烤店主们开始寻找新的谋生手段。快钱没赚到,忙活了2个月,发现自己白干一场——转让,是为了让烧烤店不再拖累自己。“正常情况,倒点水果青菜拿去卖了,也能挣到钱,现在一个月赔七八千。”店主王哲说。
王哲之前在菜鸟裹裹发快递,再往前在北京干烧烤,觉得可以凭烧烤手艺吃饭,还想再坚持一下。他找媳妇商量,媳妇泼他冷水,“我要管俩孩子,老人岁数也大,你只能靠自己,没人能帮你。”他只能转让,挂在中介平台十多天,还没迎来咨询的人。
店铺中介倒是遇上了难得的丰收季。“疫情期间的转让潮都赶不上这次”,一位中介感叹。拥有8年工作经验的中介韩双双感受更为明显,“以前(找我转让的)一天一两家,现在一天10家,有些甚至不要转让费。”
如今,还会有什么样的人接手这些转让的烧烤店?韩双双说,来咨询店源的还是一群外地来的新手小白。永远会有下一个“赌徒”。
58同城转让店铺截图
在顶流城市生存四个月
自3月5日“大学生组团去淄博吃烧烤”登上热搜后,一座老工业城市在短短几个月里转型为旅游城市。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4月15日至5月25日40天内,淄博至少接待了12个官方考察团,考察重点都是烧烤。
坊间到处流传着一夜暴富的传说。流量高地“牧羊村”8000万转让的消息即使辟谣还是会被自媒体当作标题,八大局有老板投资90万,成了生意最好的烧烤店之一。无论是权威的官方发布还是杜撰的小道消息,这些数字足以让一些店主确信,客人是不会少的,自己与城市也是同步的。
张鲁至今还在怀念从前的辉煌——开店第三天就接待了一个网红,“鲁子烧烤”一下子火了,两个视频的点赞量是18万多、21万多,他如数家珍。次日早上9点半,店门口就排起长队,40多张桌子,翻了6次台。张鲁忙到没空吃饭,用客人剩下的烤串垫巴垫巴肚子。
3月中旬开一个烧烤店,在高新区仅20分钟就能办妥整套营业手续。张鲁所在的烧烤城,老板一手包办了所有烧烤店的营业执照,张鲁觉得流程简单,且不会追究自己的过去。小饼店的营业执照,找代办公司就可以办,一切流程都简化了。
临近五一,客流即将到达顶峰,“牧羊村”所在的浅海美食城,每隔5米就有三个保安或两个社区志愿者站岗,并在出入口设置安检,限制人流。救护车、警车、消防车,还有一些民间救援队,在市场周围巡逻。张鲁的店距离那里已有6.8公里远,也有安保守在店门口,怕人多出事。
那也不过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流量的甜头让他相信自己的生活步入正轨,“起码能挣钱了,也不在外边惹事儿了。”干过烧烤的朋友都过来帮忙,59岁的母亲也来了——她干了十多年月嫂,丝毫没有餐饮经验,就想着帮儿子一把。
张鲁知道母亲是开心的,从前在外头打架惹事总让她担心,现在总算有个正经工作。生意好的时候,他甚至开始畅想下一步,“找个老婆成个家”。
如果接到了暑期旅游团,张鲁的生意会临时有点起色。讲述者供图
但他没想到降温来得如此之快,许多入局者都没有想到。小饼商家李辰以前不用去烧烤店送货,烧烤店主都是不请自来,每天到小饼店门口排起长队,不挑品质,有货就行。现在他要主动送,单量少了一半左右。两块多一包的小饼,现在卖1块2,订单还是在流失。
李辰做了6年外墙施工,看别人赚了钱,就花五六十万买了小饼生产线,也是在4月中下旬。刚开始不熟悉流程,小饼不是厚就是薄,甚至断了,后来他突然明白了怎么调设备,产量提升了一倍多,但这阵风也过去了。
许多小饼商家也开始转让店铺。李辰的成本还没赚回来,打算再干一阵,但他也消费降级了——18块的奶茶嫌贵,改喝6块多的蜜雪冰城。
“烧烤是一种短暂的消费热点,大家一挖发现挖不出东西,就会抛弃它。”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马亮说。他曾刊文提到,2018年至2020年,淄博曾对标佛山、宁波、无锡、深圳四个城市谋求发展,都是有工业基础的、沿海的开放城市。“一座城市留住游客最主要的是构造多维度的吸引力,而非转瞬即逝的东西。”马亮说。
7月6日,淄博文旅局回应媒体称,已在酝酿新的宣传活动,书画文化是其中一个宣传点。一个书画坊的老板开始到八大局摆摊,但没卖出几幅。“来吃烧烤的人谁会来买画?”他说自己真正瞄准的还是八大局的流量,带上“八大局”三个字,他的抖音账号热度提高了不少。
张鲁的店没转让出去,朋友劝他再等等,把赌注押在十一长假。张鲁同意了,除了过去和旅游团合作的自救措施,他还拓展了新业务——承接上班族的工作餐,甚至开始接清洗烧烤炉的活儿,“炉子用量还是很大,我专门清洗,赚点钱”。
(文中韩双双、李辰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