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ID:ouzhoujiaz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原文标题:《现代世界的文明奇迹,背后是“落后地区”的失语》,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对于“拉美陷阱”这个词,人们并不陌生。“拉美陷阱”又称“中等收入陷阱”,指一个国家因为某种优势达到一定收入水平后就出现停滞,同时衍生诸多发展问题,包括贫富不均、环境恶化、失业率走高和公共服务不足等情况。
有人曾这样总结:
“拉美的寡头垄断结构可能产生了超常的利润和大量的经济租金,但传统上它们并未带来技术进步、投资扩张或全要素生产率的提高。初级产品出口部门的租金为在欧洲各国首都的消费开支所摊薄,而充裕的土地和国家政权保证了长期的盈利能力;内向型发展阶段的超常利润常常被转移到国外,利润的保障在于不存在国际竞争者的压力;将租金投入生产性领域的动机并不存在,而这在19世纪的美国或二战后的德国十分明显。”
换言之,拉美的经济结构,与19世纪的美国和二战后的德国完全不同——众所周知,后两者恰恰是二战后健康经济发展模式的典范。
18世纪到19世纪初,拉丁美洲爆发了世界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民族解放运动,共有17个独立国家,奠定了今日拉美的政治格局。
但这场独立并不完美,此后百余年间,尽管拉丁美洲拥有丰富资源,条件优越,但经济发展远远落后于北美。这当然与政治有关,独立后的拉美各国在经济上依然依赖于地主寡头,政治上也依附于寡头阶层,并催生军事独裁制度。也正因此,军事力量一有机会便夺取政权,权力的频繁更替不但造成流血与恐惧,甚至内战,也让经济陷入停滞。
殖民者的先天不足也是重要因素。史学界有一个永恒问题,即盎格鲁-撒克逊体系与其他体系的差异问题。拉丁美洲作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主要殖民地,相比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英国殖民地,发展大相径庭。
学界普遍认为,英国殖民地之所以能诞生几大主流发达国家,是因为英国的海外殖民并非以王权为主体,而是以商人为主体。而西班牙和葡萄牙作为早期殖民者,殖民的主要目的是掠夺,掠夺而来的财物也为王室独享。换言之,大量掠夺美洲白银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本应是世界上最先崛起的现代国家,但正是因为皇权专制的强大,它们都错过了早期工业化进程的最好时期,先发却后至,沦为欧洲二三流国家。拉丁美洲作为殖民地,也未能在制度上获得良好学习机会,反而因为单纯被掠夺而备受打压。
在我看来,脱离这一点去讨论拉美国家的任何问题,都会出现偏差。
巴拿马运河是连接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最重要的航道之一,其建造工程之艰巨,被誉为人类工程的奇迹。它的建成使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间的航程缩短了1万多公里。
1903年11月4日,巴拿马宣布独立,美国立刻承认其独立地位,并与巴拿马政府签订条约。依据条约,美国取得了巴拿马地峡十英里范围宽区域的永久租借权,可以开凿运河、驻扎军队,修建定居点。
也就是说,巴拿马政府成立的基础,就是通过置换运河开凿权获得。巴拿马曾希望通过运河的开凿,沿运河进行经济建设。但因为美国的驱逐令,最初的设想没有实现空间。
在前段时间所读的《被抹去的历史:巴拿马运河无人诉说的故事》一书中,历史学家玛丽萨·拉索根据大量未经披露的原始档案资料和私人回忆,还原了一个被美国商业和政治野心抹去的世界,描述了运河区真实的日常生活图景。
作者:[巴拿马] 玛丽萨·拉索 译者:扈喜林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万有引力
出版时间:2021年10月
它陈述一个事实:美国一直将巴拿马运河视为20世纪的辉煌成就,将之渲染为“西方先进文明治理落后地区的标杆项目”,但这种论调立足于“西方文明论”之上。美国为了确立占领巴拿马运河的合法性,将巴拿马这个拉美民主政治先驱之地描绘成不开化的野蛮大陆,抹去巴拿马文化和政治上的现代性,将这个先进富饶的商贸王国塑造成贫穷落后的蛮荒之地,对殖民、破坏和侵占进行美化。
我当然不否认美国在巴拿马运河上的原罪,但当我看到有此书读者进行各种歪曲引申,甚至说巴拿马至今仍深陷“苦难”时,内心同样反感。拜托,瞎扯时可以先去查查资料,巴拿马人均GDP在2017年就突破了1.5万美元,是拉美地区最富裕也最安定的国家之一。因为这本书和内心倾向,就认为巴拿马人一直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那是智商问题。
玛丽萨·拉索是美国哥伦比亚国立大学历史教授,哈佛大学哈钦斯非洲和非洲裔美国人研究中心研究员。其作为巴拿马人,写作《被抹去的历史》一书,有先天优势,书中陈述的也是事实。同时,玛丽萨·拉索能够在美国坚持研究这段沉痛的殖民历史,本身也印证了社会对殖民史的反思倾向。而且这并非孤例,美国有大量电影和书籍涉及巴拿马运河,多半都是批判和讽刺自己的祖先。
但在批判的过程中,逻辑同样重要。作为一个读者,不应“变本加厉”,将某种假设当成历史必然。
可惜的是,我见到不少读者作出这样的假设:“巴拿马这个‘拉美民主政治先驱’若是当年不受外界干扰,一定能有更美好的未来”。这显然是无视“拉美陷阱”的存在,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们的逻辑简直等同于“再给大清五百年,一定会走向文明”,可是,客观条件明明不具备。如果你对巴拿马经济稍有了解就会明白,它能在某种程度上摆脱“拉美陷阱”,经济结构与市场意识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当然,更离不开巴拿马运河的推动。
当然,在运河的建设过程中,美国被无限美化,巴拿马被弱化,是不争的事实。正如《被抹去的历史》的推荐语所说:
“它对工业化和城市变革的传统叙述提出了挑战,这些叙述长期以来都忽视了诸多真实的历史,以及为现代性做出基础性贡献的人们。”
对于老一辈巴拿马人来说,运河区曾“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方”。
“除非有运河区居民的邀请,否则那里众多的游泳池、网球场、电影院、餐馆都不对巴拿马人开放。在整个巴拿马,只有运河区的海边有铁丝网隔离,为的是保护游泳者免受鲨鱼的攻击。能被邀请前往运河区的公园、游泳池和海滩,对巴拿马人来说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与此同时,铁丝网栅栏和上面‘禁止擅自进入’的牌子、十二个军事基地门口的诸多检查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有关运河区的诸多限制。我曾听说,往运河区的人行道上扔一张糖纸都会遭到处罚。”
而且:
“运河区那片独特的丛林景观压根不是运河区的原始地貌,而是20世纪的产物——建立在抹杀当地长达400 年的城市和农业历史的基础上。到了20世纪70年代,大多数巴拿马人已经忘记了,1912 年的运河区曾是巴拿马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那里充斥着缩小版的巴拿马城和科隆城,城镇里还有出租屋、酒馆和集市。可是,人们却感觉运河区和那片丛林很久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这显然是美国总统威廉·霍华德·塔夫脱在1912 年颁布的运河区人口迁移令所致。“对于20世纪初的巴拿马来说,运河区人口外迁是最具创伤性的事件之一,其痛苦程度甚至超过了巴拿马在1903 年脱离哥伦比亚。”
对于美国人来说,巴拿马运河是一个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地方。甚至在竣工之前,运河就成为了极受欢迎的旅游地:
“有关巴拿马运河的宣传册、书籍和新闻报道层出不穷,巴拿马运河的修建更是成了20世纪初美国最热门的话题之一。不计其数的展现巨大船闸、恢宏大坝、最新式的蒸汽起重机以及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湖的照片,向美国人淋漓尽致地展示了科技的力量,正是这一力量铸就了现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巴拿马运河。”
但是:
“1912年的人口迁移令从运河区的版图上抹掉了这里丰富的政治和城市历史。巴拿马城镇消失的同时,它们的市政传统、共和制政治选举、参与19世纪全球经济的历史也一并消失了。在19世纪,运河区本应因政治、经济和技术变革的影响而成为一方异彩纷呈的天地,在美国接手后却变成了一个整齐划一的、只重视建筑工程和卫生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美国的政策和叙事方式重塑了巴拿马公民(主要是黑人公民)和当地的商业景观:公民们被塑造为‘土人’,运河区丰富多彩的商业环境则被说成了是需要外来干预的荒凉地带。”
这种歪曲与抹杀并不罕见。在当时,西方是文明和进步的代名词,热带地区则是落后与野蛮的同义词。
当然,具体到巴拿马运河的开凿,在玛丽萨·拉索的书写之外,仍有许多探讨空间。对于当时的巴拿马政府来说,提供土地换取技术,实现自己无法完成的工程,在全世界来说都不是罕见的操作模式。但很显然,他们输给了当时的丛林法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ID:ouzhoujiaz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