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嘉宾:滕威,主持:郝汉、易莲媛,内容监制:萧奉,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成名作《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Las Venas Abiertas De América Latina)于1971年问世。在当时的世界,拉丁美洲正在遭遇以“国际分工”为名的又一次全球化,加莱亚诺在这本书里说出了那句名言,“所谓国际分工,就是一些国家专门盈利,而一些国家专门亏损”,并且根据“依附理论”分析了拉丁美洲数百年的苦难与困局。


在将近半个世纪以后的2009年4月的第五届美洲国家首脑会议上,时任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将这本书赠送给彼时的美国总统奥巴马,《血管》才逐渐成为全球读者了解拉丁美洲的必读书。


国内去年引进出版的《颠倒看世界》由加莱亚诺写作于千禧年前后。在这本书里,他延续了自己的敏锐与批判,预言性地指出了拉丁美洲乃至整个世界在新世纪遭遇的共同难题——一味强调个人与效率、利益至上的“新自由主义”或许会撤销关于团结与道德的人类努力。


由于拉美作品的翻译、介绍与传播上的时间差,我们在认知这块神奇大陆时总存在某种错位甚至滞后,这让拉美人试图表述自身时的历史尴尬与复杂语境变得更加难以理解。


我们今天邀请到了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拉美思想译丛”主编、文化研究学者滕威,借由加莱亚诺对世界那些富有前瞻性的指认,谈谈我们该如何认识拉美思想,它于当下有何意义?


以下为内容节选:


加莱亚诺是谁


滕威:我觉得对于关注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而言,每个人都必然会在某一时刻邂逅加莱亚诺。他直接导致了我后面读博士、做论文以及到今天的研究仍然是关注拉美和第三世界。


拉美著名小说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wiki<br>
拉美著名小说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wiki


一方面,加莱亚诺是一个出版热点,但另外一方面,在全社会的阅读和关注,从知识界的讨论热度上来说,他又没那么热。


很多人以加莱亚诺为毕业论文,有加莱亚诺的专题研讨会,但是大家去外国文学、外国思想期刊上搜一下有多少研究加莱亚诺的论文,真的就没什么。加莱亚诺没有因为成为出版热点,而成为社会思想文化的热点。这是让我觉得遗憾的地方。


《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这本书被查韦斯送给奥巴马,一下成为亚马逊上的爆款,其实这件事特别有趣,因为这本书在出版了40年之后,突然被美国人,被英语世界的人所认识到了,所谓“奥巴马效应”。


 《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
 《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

 [乌拉圭]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著,王玫 等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12


加莱亚诺自己对这件事都感到恐怖。因为所有人对他的认识,对他的水平的认识,对他的思想的认识,都停留在40年前的那本书了。而那本书并没有带动加莱亚诺其他书的销量,比如《火的记忆》三部曲这么厚重的著作并未被大家谈论。


后来,许多人也觉得说,《血管》没说啥呀,只不过是依附理论的通俗化,而且他的写法,不属于社会学、历史学,不属于政治经济学,同样不属于人类学,好像没有办法把这本书纳进任何学科里。


 《火的记忆2》
 《火的记忆2》

 [乌拉圭]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著,路燕萍译

作家出版社,2018-11


我个人觉得这本书确实并不是做学问的范本,加莱亚诺自己也反思过这件事,在上世纪70年代,作为没有读过大学的人,他说自己是蒙得维的亚的咖啡馆毕业的,曾经是工人,当过银行职员,虽然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是他就靠一支笔,能写、能画、能编。在他流亡的生涯当中,他也能继续地战斗。


所以,如果我们用学术标准去要求和衡量他,我觉得是不怀好意的,是傲慢无理的,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的成长过程。


错位的“拉美热”


郝汉:加莱亚诺的作品在中国的翻译、介绍存在时间差。《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以及《颠倒看世界》被我们阅读的时候,世界已经起了非常大的变化。


 《颠倒看世界》
 《颠倒看世界》

[乌拉圭]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著,张伟劼译

百花文艺出版社,2020-2


滕威:在中国的整个1970年代,我们对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拉美文学爆炸,是一无所知的。我们对拉美是带着隔阂进行选择性译介,拉美在1960年代的文学、思想和左翼运动的全面状况在我们的视野当中是不可见的。


这些情况,比如拉美当代文学这一课,我们是在1980年代才补上的,主要因为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们觉得自己不了解西方文学,连拉美也不了解,就赶紧补课,疯狂地去翻译了很多的拉美文学作品,从诗歌到小说,差不多十几年,我们把整个20世纪文学的主要作品都翻了个遍。


拉美思想这块,当时的学界觉得拉美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学习的,那个时候我们经常谈论的问题是拉美现代化的问题,比如现代化陷阱、城市病。我们当时搞拉美研究也是从西方主流研究当中去看。


但是拉美除了有不一样的文学、不一样的文明,它也有自己面对资本主义、面对现代性、面对全球化很有意义的思考,而且拉美人从来不是只是想想而已,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实践,他们的反抗性是非常多元的,具有想象力的,甚至是有一点苦中作乐的浪漫性在里面的。这就是我觉得非常重要的一个脉络。


这是回答为什么有时间差这个问题。我和魏然现在做“拉美思想译丛”,其实就是想把这个时间差尽量地弥补上。


我们想把十九、二十世纪拉美史当中非常重要的路标性人物和代表性著作译成中文,想把他们正在思考的运动、实践的总结或者反思也译介过来。因为他们跟我们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比如全球化、消费主义、媒介爆炸。


重新定义“思想”


易莲媛:去年出版的拉美思想译丛《面具与乌托邦》,是关于墨西哥的国民性分析,有人说作者拉莫斯是拉丁美洲的鲁迅。


往常,我们说思想家的时候会把那些传统的学者归类成思想家,比如我们会说福柯或巴迪欧是思想家,但我们在谈到加莱亚诺和以他为代表的作家的时候,好像我们不太会认为他们是思想家。


 《面具与乌托邦》
 《面具与乌托邦》

[墨]萨穆埃尔·拉莫斯 著,艾青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8


滕威:对,当时译丛叫什么名字,我们也想了好久。一开始我们想叫“拉美理论译丛”或者“拉美学术思想译丛” “拉美文化思想译丛”,后来我们把这些限定都去掉,就叫“拉美思想译丛”。


因为说理论或者学术思想的时候,显得特别西方。当我们说思想时,可能就更宽泛一些。但这个带来特别大的问题,因为人们经常会问拉美有什么思想?


如果要写一本拉美思想史,从谁开始写起?原住民的全都没留下来。我们只能从残章断简去推测当时原住民有一些什么样的想法。今天留存下来的所谓思想著作,多多少少都带有殖民文化的印记了。如果从反殖民和后殖民的角度,又怎么去界定所谓的拉美思想?


我们对怎么去界定拉美思想不是很感兴趣,我们更感兴趣的是每个人在什么层面上谈拉美,我们试图保留拉美思想或这些概念的问题性,保留它们的语境。


无论是墨西哥的思想先驱,还是阿根廷的哲学家,还是乌拉圭的编辑、智利的诗人,他们都想象过理想拉美,都试图还原拉美的历史,为拉美现代化发展、民族国家命运、性别平等、社会公正、政治制度、经济制度提供自己的方案,这些都在我们的引进视野之内。所以,拉美思想译丛是一个非常开放的项目,不限制文体,也不考虑是否在西方哲学史、思想史脉络中获得认可。


有人说,足球明星马拉多纳也是拉丁美洲的思想家,加莱亚诺在书里经常引用民谣,这些歌手可能都是思想家,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去展现思考。比如说,拉美的版画家、拉美的雕塑家、拉美的插画家,都会有他们属于自己的呈现。


大家说,加莱亚诺是“拉丁美洲的鲁迅”,其实拉丁美洲有好多鲁迅。拉莫斯也是“拉丁美洲的鲁迅”,罗多也是“拉丁美洲的鲁迅”,何塞·马蒂也是“拉丁美洲的鲁迅”,大家都是鲁迅。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太爱写杂文了,他们都太爱思考民族国家的命运、救亡与图存了,他们的著作基本是那些杂文、随笔,或者是小故事,都是在各种的媒体上发表的。


拉美思想,不同于我们对西方哲学思想的想象。今天的拉美研究,当然是越来越理论化了、抽象了。实际上,我觉得他们也离普通读者越来越远,变成特别专业化、学科化的成果展示,而不是像加莱亚诺、拉莫斯、罗多、何塞·马蒂那样,希望大众倾听,大众阅读自己的作品。


我们容易理解福柯是思想家,齐泽克是思想家,但你说加莱亚诺是思想家,或者拉莫斯是思想家,大家就不太能理解,因为他们不是西方哲学或思想写作意义上的范式,好像没有建立自己思想体系的框架和能力,但他们不追求这个,在写作上可能更多是叙事、铺陈、抒情,他们不是那种纯理论和抽象的、逻辑性缜密的范式。


而且,世界上为什么只有一种思想或者思想史的想象?许多人觉得中国没有亚里士多德那样的思想家,《论语》跟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放在一起,跟柏拉图的著作放在一起,都显得不是那么抽象或者“形而上”。


但是我们本来面对世界言说的方式就不一样。


有人会觉得,拉美思想的著作有点浅,也不太理论,或者说都是二元对立,都是本质主义的论述之类的。我觉得用这些当下的行话去评价19世纪的思想家不是特别有效,在当时语境里,如果他们用德里达的方式去跟国民说话,是无效的。而且这些人不光是写文章,他们也做实实在在的社会工作,承担政治角色,去实践他们的文化观念、教育观念、社会改良观念。


总之,拉美思想怎么界定、怎么想象确实没有定论,但不必拘泥于西方框架。


颠倒的世界


郝汉:自大航海至今,拉丁美洲这块大陆上的生活常常宰制于西方社会观念的变迁,到《颠倒看世界》这本书的写作时间(1998年),最显著的变化是“新自由主义”开始席卷一切。


滕威:拉丁美洲经历了不止一次全球化。我们今天谈所谓的“地理大发现”,对欧洲来说,他们会把这个称为改变人类历史的(事件),但其实是改变欧洲的历史,那是一次全球化。那一次全球化基本上把拉丁美洲毁灭了。拉美大陆上的文明、语言、文字、信仰,都被毁掉了。


拉丁美洲成为了整个欧洲工业革命产业升级的能源基地,它向欧洲源源不断地输送白银、橡胶、铜,供给物资。它被掠夺一空以后,就剩下荒漠状的大陆,整个物资都没有了。


这个大陆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被欧洲人掠夺的时候,他们又来了一次,这次是以另外一种样式出现的全球化,他们把工厂开在这里,这一次拉美失去的是新鲜的空气,纯净的水,雨林。所以,加莱亚诺在《颠倒看世界》里面,他说:“拉丁美洲经济是一种假扮成后现代模样的奴隶制经济:支付的是非洲式工资,收取的是欧洲式价格,不公正和暴力乃此地出产效率最高的货品。”


所谓“新自由主义”,不仅仅是一种经济模式,不仅是一种经济理论,它同时是全世界的信仰,成为衡量所有东西的伦理和道德标准,这个是最可怕的。


比如加莱亚诺举例提到1997 年的电影《明日帝国》,每一幕都有广告。007看他的手表是欧米茄;掏出他的手机打电话,是爱立信;他跳上一辆卡车,这个卡车是运喜力啤酒的;他又驾驶一辆汽车逃逸,汽车是宝马。你永远能看见logo出现在 007电影的所有场景当中。这些媒介传播的消息是什么?


它们传播的是“新自由主义”下的全球一体化幻象。只要通过网络或者电视机,我们就可以将“新自由主义”传递到每一个角落,让每个坐在电视机前的人,都深深地相信消费与全球化。


《007之明日帝国》剧照<br>
《007之明日帝国》剧照


易莲媛:在加莱亚诺写这本书的时候,正好是所谓“文化全球化”和“文化帝国主义”在争论的时候。


倡导文化全球化的人,他们认为现在这些文化不简简单单是从像美国这些第一世界发达国家,流向第三世界国家。那些第三世界国家,比如说拉美、印度,它们也有文化产品流到了美国,他们认为这是反向运动,并以此论证,“文化全球化”对于维护文化多样性是好的。


但是比较进步的一些学者认为,这些反向流动的文化是打上了美国的烙印的,对于那些第三世界国家来说,可能是更深的殖民化。


滕威:2008年的全球性金融危机之后,“新自由主义”已经难以继续谎言了。拉美曾经有一段被称为“粉红浪潮”,所谓Pink Tide,它主要是指在加莱亚诺写这本书的时候,查韦斯开始在委内瑞拉执政,并开始实行他的改革,紧接着拉美出现一系列左翼政党当选。所以,在那个时候,加莱亚诺应该看到了一些行动上的可能。


但是2015年,正好是在加莱亚诺去世的这一年,粉红浪潮已经退潮了。粉红浪潮遇到的问题就是全球经济危机,尽管它们试图跟全球资本主义结构脱钩,但是没有办法那么顺利地马上脱开。刚刚有一点点实践和政策,金融危机就来了,债务危机导致的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拖垮了左翼的政府。右翼上台以后,要收拾这个摊子,也是不容易收拾的。


但是,“新自由主义”在1998年的时候,它还是有叙事能力的,能够让人们接受它这个传说、这个神话。


 《新自由主义简史》
 《新自由主义简史》

[英国] 大卫·哈维 著,王钦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12


那么,在拉丁美洲,他们拒绝“新自由主义”的重要方式,是不参加北美自由贸易区,要脱离美元的掌控,要建立自己的南方银行。


比如说委内瑞拉,这些“左转”的国家,它们成立一个自己的、可以对抗北美自由贸易区联盟的国家联盟组织。他们倡导自己的拉丁美洲主义。我觉得这些都是非常有意义的实践,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新自由主义”在经历2008年的全球性危机之后,看似失效了,却并没有灭亡。


它借助着技术革命,包括生物、数码技术的突飞猛进,迎来了新的机会,开始讲述新的故事。这个新的故事就让普通个体又感觉到好像世界还是有机会的。


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这个例子可能跟拉丁美洲没有关系,但是我觉得,它是属于今天的新自由主义想象,那就是直播经济、网红经济。


人们觉得,我没有进大厂,没有985的文凭,没有雄厚的资金或者家族背景,但我在今天依旧是可以的,我靠个人,靠直播,靠手机,一种新的个人主义的自由主义的梦又开始出现了。


但是到今天为止,经历了这个双十一,我们看到的是中小主播的崩溃和绝望,况且许多平台的规则设定就是剥夺中小主播的权益。


这也是为什么加莱亚诺在今天读来依旧会深有感触,他并没有过时。最重要的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同样能读懂他的书,我一直相信改变世界不只是靠我们这些做案头工作的,而是靠整个社会上的联结,文化上的联动。


我今天越来越不喜欢像齐泽克这样的理论家,他要表达的所谓思想,他要表达的观点,只能通过炫技式的、自我缠绕的话语表达出来,加莱亚诺这种简单、直接、明了可能对一个新的文化联动与团结是更有效的。


总而言之,加莱亚诺在《颠倒看世界》里面做的事情,跟《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样,他要把西方工业革命的历史、现代化成功的历史书写颠倒过来,他让我们看到工业革命、文艺复兴、大航海的暗面。他持续地在跟属于资本的文化策略、文化政治以及资本对记忆的剥夺去做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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