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国当地时间2021年12月23日凌晨5点,从西雅图飞往上海的原DL287(后改为DL9891)航班飞行近6个小时后,突然调转方向,重返出发地。

前一天,这趟航班因老人哮喘、飞机没油、天气情况、超时工作等说法不一的原因,多次变更登机时间,甚至取消起飞。机上的100多名乘客大多是中国人。如果一切顺利,飞机上的留学生会和阔别许久的父母团聚,或已开始找工作;有乘客与病危的父亲也许还有相见的机会。

近半个月来,航班上的几个毕业留学生滞留在西雅图,合租郊区民宿,吃了几天速冻披萨,每天刷着信息,担心重新预定的一月份航班再次出现问题。为了这次回国,他们退掉公寓、卖了车、注销手机号,从美国各个州县赶往西雅图。如今,等待他们的是未知归程,以及不断蔓延的奥密克戎。

文| 何香奕

编辑| 毛翊君

N95、隔离衣、美短猫

原DL287航班又回到西雅图塔科马国际机场时,乘客彻底失去了耐心。女人牵着的两个孩子大哭起来,她丈夫叫嚷,“第一次不飞!第二次飞了还飞回来!”大家围到登机口前要说法,达美航空公司的人员反复说“等进一步安排”。

现场在西雅图时间2021年12月23日上午9点之后陷入混乱,19岁的陈浩看到有警察手握电击枪和手枪出现,连忙退到了角落。

按原本的行程,陈浩应该在1月7日辗转回到老家河南,正好能赶上他就读的犹他大学网课开始。他这时想着,如果再赶不回国,上课会变得不方便,于是连忙找“票代”,花了3万多元买下两天后——25日从旧金山飞上海的机票。

DL287航班乘客在排队登机。讲述者供图

2020年夏季,陈浩高中毕业,来到美国犹他州留学。由于赶上新冠疫情,他的大学生活过得封闭。这个学期刚结束,他听说父亲身体不好,考虑后决定申请网课,暂时回国。

为了防疫安全,他早早收集好一套飞行途中的隔离装备——在潜水俱乐部买了眼罩,手套、鞋套则来自学校的化学实验区,“还在购物网站上买了N95口罩,隔离衣已经断销,去到医院花20多美元才买到。”

12月正值美国高校学期末,这趟航班的乘客里有大量放假回家的中国留学生。此外,还有辞掉工作归国的华人、赴美探望孩子的老人,以及着急回国见病危父亲最后一面的人。

23岁的卢飞结束了在爱荷华大学的交换生生涯,带着一只养了两年多的美短猫,计划回国找工作。三年多前,他通过申请来到美国攻读会计专业,直到2020年3月初,美国爆发疫情,他决定先休学一年回国。

去年下半年,美国疫情好转,学校的大部分课程改为线下课,他被要求回到美国念完最后一学期。卢飞从国内带去了300多个N95口罩,还有感冒药和消毒液,想学期结束赶紧离开。

卢飞想把领养了两年多的猫一起带回家。由于携带宠物的航班有限,三个月前他刷到DL287有4个宠物名额时,连忙定下机票,又在网上搜索带宠物回国的攻略——需有两针狂犬疫苗证明、血液检测证明、健康证明。前两个证明要耗时2个月,而预约宠物诊所办理健康证明得提前一周,办理也要3~5天,有效期仅有14天。

他计算好办理这些的时间,离开前还把剩余口罩、药物都送给了学弟学妹。2021年12月19日,卢飞和同学一起飞往西雅图。之后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千算万算算不到”。

23小时的等待

按照计划,DL287航班将在西雅图时间2021年12月21日22时59分飞往中国,在北京时间12月23日早上6时10分抵达上海。之后,陈浩将在上海集中隔离14天,再乘高铁回河南进行7天的居家隔离。

起飞前4天,陈浩搬离了宿舍,带着两箱行李从犹他州飞到西雅图,在酒店等待12月20日的核酸检测。

西雅图恰逢寒潮,气温降到零下7度。陈浩没来过这里,但也不太敢出门逛。他担心新冠病毒的奥密克戎变异株——在美国各地,确诊病例还在不断上升。

到美国后,陈浩的生活一直受到疫情限制。陈浩喜欢安静,有些难以适应学校频繁派对等活动,也担心感染新冠病毒。“基本上不和别人沟通,感觉就是憋坏了。”看电视里有人咳嗽,他都会“心里一颤”。

陈浩所在的大学位于犹他州首府盐湖城,去年9月,学校橄榄球队的队长在大街上被人枪击。他研究出一套自己的“安全理论”:在美国,越偏僻的地方越安全,因为乡下人比较质朴,压力也不大,反而市区的犯罪率更高。

在西雅图选择做核酸检测的机构时,陈浩特意挑选了偏远街区的机构。拿到了三项阴性检测结果后,他成功在大使馆的小程序上申请了绿码。

西雅图时间2021年12月21日,航班本应在22点20分通知登机,乘客们却一直没等到动静。陈浩当时询问了登机口的工作人员,对方告诉他“正在协调一些航线上的问题”。直到半小时后,机场才通知登机。彼时,很多乘客没觉得异常,拎好行李、抱着小孩、带上宠物,开始排队。



在机场等待DL287航班的乘客们。讲述者供图

陈浩的座位在飞机前排,落座后,他刚拿出手机要听音乐,飞机广播响了。陈浩回忆当时通知说,由于一位乘客身体不适无法飞行,工作人员需要先找出他的行李。

在之后的两小时里,多位乘客记得,他们先后等来三个通知——飞机没油,需要临时加油;由于天气原因,航班将无法起飞;机组超时工作4分钟,根据联邦法规定,他们超出工作时间,现在起飞违法,通知乘客下飞机。

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乘客们开始小声议论。陈浩有些犯困,但觉得自己还能接受这些意外状况。他听到空姐最开始还告诉他们,正在找新的飞行员,后来说联系不到,航班只能延后到第二天15点。

乘客们拖着大包小包,再次从登机口下了飞机,住进了达美航空公司安排的酒店里。陈浩赶紧告诉父亲飞机延后的情况,父亲在那头告诉他冷静。

到达酒店后,陈浩又收到一个新邮件,通知飞机由西雅图时间12月22日15点改成了20点。看到航班号依旧是 DL287,他放下心来。可陈浩一觉醒来,航班起飞时间又发生两次变更,最终改到21点45分,航班号成了DL9891。



乘客收到的更改登机时间邮件。讲述者供图

陈浩上网查询到,西雅图时间12月20日那天,美国有几家航空公司的航班曾出现类似情况,最后航班取消。这时,乘客们也都觉得异常,建了微信群互相交流,也有人打气说,“乐观一点,我们很快就能走”。

但此时,另一个更为紧急的问题是核酸检测的有效时间。“有效期就72个小时,大家测的时间不一样,有人测得早,已经过期了。”陈浩是在20日做的检测,如果航班再延误,也将面临这个问题。

返航原点

这一晚,卢飞却还在为用完的猫砂着急。西雅图时间12月22日凌晨三点抵达酒店后,他急着询问前台,得知附近有个超市,但要2小时后才会开门。

此时母亲得知消息打来电话,叮嘱他注意身体,不要感染新冠,能回来就回。卢飞也安抚着母亲。

西雅图时间22日21点左右,他们开始了DL9891的登机。陈浩也觉得这次无论如何能起飞。

登机后,乘客们大都闭眼休息,陈浩则想着一定要看到飞机起飞。有其他乘客记得,西雅图时间22点左右,飞机再次响起广播,通知称,机组还没处理好飞经俄罗斯的材料,需要填写一些文件,将在大约40分钟后起飞。

等到23点左右,航班终于进入平稳飞行。一年没回国的女孩打开小红书,搜索上海哪家外卖最好吃,又点开淘宝购物,“想着只要到国内,隔离多久都是享受”。也有乘客在微信群打趣,“只要飞起来就放心了,难不成飞机还能掉头?”

陈浩悬着的心放下了,看起电影《南京!南京!》。看完后,他想起来给母亲发消息报行程。此时已经凌晨4点多,他准备睡上一觉。

一个小时后,广播里又响起“叮咚”声——通知飞机需要返航。乘客们纷纷醒来,安静的机舱顿时变得喧闹,有人忍不住骂了几句,还有乘客起身拦住空姐问询原因。陈浩也觉得荒唐,“不飞就不飞,飞了一半是什么意思?”

此时,卢飞刚刚睡醒,听到通知后有些迷茫,又觉得搞笑,“怎么飞起来了还能飞回去?”乘客们纷纷开始买飞机上的付费WIFI,着急跟家人说情况。此时,国内正是夜晚,母亲一直担心卢飞,没有睡着。



12月23日当天,乘客座椅前方显示的航程图。讲述者供图

飞机开始掉头,陈浩看着座椅前的屏幕显示,此前的速度一直是600多公里/小时,返航时的速度提到了1000多公里/小时。

返航原因目前尚未有统一说法。事后,达美航空在12月27日发表声明称:由于上海浦东机场实施新规定,需要大幅延长班机在地面停留时间,而航空公司的营运对此有困难,班机折返。上海浦东机场回应媒体称,该航班未进入浦东机场,也未入境中国。

达美航空之前每周运营4趟中美航线,都是飞往上海,其中两趟从西雅图出发。据《环球时报》报道,DL287折返前几天,达美航空就取消数百趟航班。美国多家购票网站分析称,当时正值圣诞和新年假期,再加上疫情蔓延导致航空公司人员紧缺,至少到1月初,达美航空复飞中美航线的希望不大。

靠运气抽中的“大奖”

西雅图时间2021年12月23日早上,乘客们回到6小时前起飞的地方。有乘客记得,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告知,出海关取行李才会给出解决方案。之后,一位志愿者来到现场进行协调。一些着急行程的乘客,和体力不支的老年人选择了出关拿行李。陈浩最开始不太相信志愿者的话,仍然留在登机口等待解决方案,“当时有人说他们是机场的托,要把我们骗走。”

等待近一个小时未果,陈浩从生气变得无奈,最终选择出去拿行李。出关后,他听说航空公司提出了方案——给70多个人安排了当天的另一班航班,其他人则是退票或者改签。

这时陈浩已经自己买了25日从旧金山飞上海的机票,但核酸检测成为难题。他联系了旧金山三家核酸检测机构,两家都因平安夜放假,第三家则是预约检测爆满,可能没法及时出结果。

“不想折腾了……”陈浩正打算改飞回犹他州,第二家检测机构的工作人员重新联系了他,建议他现在预约第三家机构的检测,可能有机会赶上。陈浩决定赌一把,下午赶到旧金山,第二天排了3小时队做上检测,终于在24日当晚8点拿到结果。



陈浩在旧金山核酸检测机构前排队等待。讲述者供图

旧金山时间12月25日早上的航班终于起飞,陈浩才放下心,趴在小桌板上立刻睡着,“感觉自己的魂被吸走了。”

此时,仍有许多乘客还滞留在西雅图。卢飞住在当地酒店里,等待航空公司的处理。他没有选择退款,而是改签到2022年1月18日的航班。“可宠物票已经排到二月。”卢飞还是想自己再订一趟能跟美短猫一起走的航班,“不然太折磨了。”

DL9891航班折返两天后,达美航空公司不再提供酒店,卢飞和朋友不得不搬去离机场稍远的酒店。他们的行李太多,搬了两趟,在这个过程里,朋友的行李在后来的酒店大堂被偷走,还遭遇了银行卡的盗刷。

宠物健康证明也面临过期,卢飞还得联系西雅图当地的宠物医院,本预约了27日办理,却因突降的大雪,预约被取消,只能改约到29日。



下雪的西雅图。讲述者供图

后来,卢飞刷到了1月2日从洛杉矶飞回国的航班,可以携带宠物,但由于宠物健康证明还没有盖章,只能放弃。同行的朋友买下了那趟,先退了房,卢飞只能重新找另一位陌生乘客拼房,价格跟现在一样,也是300多元人民币/晚。

卢飞的N95口罩早就用完了,在当地只能买到普通口罩,这几天不敢出门,基本靠外卖。而回国的那位朋友被检测出了阳性,卢飞感觉自己的喉咙也有些不舒服,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感染。

为了省钱,另有三位航班上的留学生在西雅图郊区合租民宿,一共800多元人民币/晚。外卖送餐到这里,需要200多元人民币,而最近的超市也要步行30分钟。

“真的在流浪,吃饱上顿没下顿的感觉。”将近半个月以来,每隔两天,他们才会去趟超市,买的都是廉价冷冻食品——披萨、炸鸡、肉丸、冻土豆,有人甚至每天只喝矿泉水,配面包。

他们都花2万元人民币,订了一张从洛杉矶到北京的机票,在1月5日从西雅图转去洛杉矶。这期间,大家时不时要刷航班信息,担心再次出问题。在原DL287航班的乘客群里,就有同行者花了2万多元,买到12月27日回国机票后,又遭取消,也有人核酸检测呈阳性,滞留在酒店,顺利回国像是靠运气抽中的大奖。

奥密克戎疫情也令他们忧心。其中一位留学生本科毕业,已经找到工作,按照计划他回国过完春节,将在3月份入职,“如果感染了,可能还要在这继续待三四个月,甚至更久。”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