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杨本芬是一位作家,不如说她是一位热爱生命的记录者。杨本芬今年已经81岁。在广场上,她和同龄人一样,散步、聊天、遛狗。回到家里,她照顾老伴,认真打理生活。在感到时间富余时,她才拿出iPad,把自己掖进椅子里,沉寂下来,写些什么。以前,她时常和家里人讲,她最羡慕的职业是作家。2020年,她的处女作《秋园》出版了,她也因此成为了自己曾经最羡慕的那类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首发于《新周刊》602期,编辑:萧奉,作者:刘旭,原文标题:《这本迟到的女性之书,感动了无数年轻人》,头图来自受访者
她不动声色地写尽一位女性在时代洪流中跌宕起伏的一生。书里的主角秋园,其原型正是她的母亲。杨本芬从记忆里打捞出无数的碎片,有幸福、欢愉,也有挣扎、苦楚,都被她用文字如实地记录下来。而最终拼合成的这个有关普通人的故事,也因为质朴、真诚,被更多的人看见。
在豆瓣上,《秋园》有将近2万人作出评价,评分高达8.9分。重版、畅销、媒体采访,职业作家习以为常的这些东西,也在杨本芬80岁这年,进入到了她的生命轨迹之中。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能在晚年踏入文学场域。她也未曾预料到,那些个人历史中的点滴之事,能唤起这么多人的共鸣。
迟来的天才
退休之后,杨本芬常常用阅读来打发时间,翻看那些藏书时,她心里暗暗想着:“我觉得我好像也可以写些东西。”于是,她将那摞旧稿纸当作对象,在上面倾诉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所以在动笔时,也没有什么包袱:“我告诉自己,从头至尾,按照时间顺序写出来就可以了。”
她最初的写作就这样开始了,毫无功利目的可言,只是纯粹地凭着一股冲动,坦诚地表达着。稿纸越写越厚,写成的《秋园》,手稿加起来足足有八斤重。那时的她,已年近古稀。
从事出版工作的二女儿章红在家里看到了母亲的作品,很是惊喜。泛黄的稿纸上,既有章红听过的故事,也有一些连她都觉得新鲜的内容。章红一边鼓励母亲写下去,一边帮母亲把这些文字上传到了天涯社区。帖子里,留下了许多网友对文字的褒奖。看到那些留言,杨本芬极为感动。有时凌晨3点,她还会从床上爬起来,翻看一下最新的评价。
但那段时间,杨本芬很苦恼,她不会用电脑,只能在屏幕上看别人说什么,却没法回应。她又不想总是麻烦女儿,所以在搬到南昌后,她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学会“打电脑”。两三个月的时间,她就可以自如地把想法转化成文字发到网上了。自此,她一发不可收,那个不离手的平板电脑,也成为了她记忆的另一处储藏地。
杨本芬说:“我想把这些细节呈现出来,我觉得只搭一个空架子是没有用的。”所以在网上刊载时,她极为细致地书写了父辈的遭遇,有些内容,在现在看来过于困苦,甚至有些敏感。也正因此,有些出版商在和她交流过后,就不了了之了。
直到2019年,乐府文化的出版人涂涂见到了这些文字。他只读了一章,就决定必须出这本书——哪怕编辑不认可。在涂涂所写的豆瓣书评中,他慨叹于这本书中的命运之重以及作者下笔的温婉淡然。他写道:“它(《秋园》)是回忆,它是和解,它是历史的记录,它是女性的倾诉,但它首先,是写作。它是一个有着足够天才的作家,以生命为积累,在70岁开始动笔,到80岁才得以出版的,处女作。”
书出版后,杨本芬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她在楼下走路时,一位女士在背后叫了她一声“杨老师”。闲聊的过程中,女士告诉杨本芬,在看了她的书之后,深受感动。那一瞬间,杨本芬才意识到,她所书写的普通人的故事,仍旧可以给当下的这些平凡个体带来一些力量。
杨本芬每天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去查看网友为她写的留言。她说:“我很欣慰,看到那些鼓励,我会觉得我所写下的这一切,是蛮值得的。”但评论中也会出现一些批评的声音,比如质疑书的逻辑结构以及情节设定。看到那些刺眼的话语时,杨本芬也不太在意:“他们怎么个看法由不得我自己咯。我只是尽量写出来,它们大多都很悲伤,不能给大家带来快乐,我很抱歉。”
天才自然是会受到瞩目的。媒体对杨本芬的采访也随着她书作的热销纷至沓来。她几乎都不会拒绝。她说:“年轻人对一个退休的老太太感兴趣,关心我的经历,也乐意听我的故事,我还是很幸福的,这也让我的家庭生活有了些不一样的空气。”
不久前,有几个记者到杨本芬家里做客。她给他们展示旧物,讲那些年代久远的事情,还一起吃了顿家常饭。临别的时候,记者们与她一一拥抱,还在耳边对她说:“奶奶,我好爱你。”杨本芬觉得,那些话语是最美好动听的字眼。
记者也会把报道私信给杨本芬,每一篇她都看过。她说:“我已经记不得都是哪些单位的了,但他们把我写得确实太好了。”有的媒体,用非虚构的方式来讲杨本芬的故事,其中不乏一些浪漫化的地方。杨本芬记得,有一篇文章写她的写作时间是上午4个小时、下午4个小时。但实际上,她现在“能连续工作40分钟就了不得了”,膝盖的疼痛,外加要照顾老伴儿,她不得不频繁地中断书写,起身去应付现实的生活。
露珠的记忆
2021年7月,杨本芬有了第二部作品——《浮木》。这部书被她视作《秋园》的增补部分。处女作中,为了保持结构的紧凑,杨本芬特意删减了一些片段,其中包括出生13个月就逝去的弟弟杨锐的故事,以及笔墨较少的田四与大哥子恒的生平。
在序言中,她写道:“八十,对一个人是不小的数字,我也窥见我和死若即若离了。好在告别之前,我以《秋园》,以《浮木》,留下了一颗露珠的记忆。”杨本芬说,其实回忆往事的过程是很痛苦的。她经常写着写着眼泪就难以抑制地流了下来。她告诉自己要平静,要理性,可脑海中的画面感过强,以至于逝去的人与事都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杨本芬并不是要刻意渲染人间疾苦,只是那些历历在目的东西,自然而然地在文字间流淌起来了。这倒也有个好处,她从来不会担忧创作会遇到瓶颈。她深信,在这么长的时间跨度中所经历的一切,都能用文字还原出来。
章红在代后记中写道:“我想,如果母亲人生大部分时光是‘活着’,晚年的写作则意味着自救。这是回归人的主体意识之旅,对生命有所觉知而不再是浑浑噩噩。”实质上,在那些“浑浑噩噩”的岁月里,杨本芬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生活意义的追寻。
阅读就是杨本芬获得生命养分的渠道之一。1940年,她出生在湖南湘阴。由于父亲身体不佳,作为家中的长女,她不得不与母亲共同分担着家中的劳动。一直到11岁,她才有了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
对知识的渴望,外加母亲的支持,让她在学习上更有劲头了。参加岳阳工业学校的考试时,她所在的地区一共去了30多个人,唯独她考上了。上学那会儿,她买了个手电筒,在宿舍里蒙着被子读书。她接触到的外国小说,基本都是那时读的。
但在杨本芬将要毕业时,学校倒闭了。此后,她又找到一所半工半读的学校,上了没多久,也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而终止了。后来,她结了婚,到运输公司上班,每个月省出来的钱,她用来买了《十月》《当代》等文学类杂志和书籍。实在困窘了,她索性就直接抄书,抄完了再兴致勃勃地读下去。
让她印象较为深刻的是韩少功的《马桥词典》,这部虚构之作,以115个词条的形式讲述了湖南村庄马桥镇的往事。书中有对知识青年生活的描摹,也有杨本芬熟悉的湖南乡村背景,当时她在阅读时,感觉格外亲切。而在多年以后,她自己写下的那个中国老人的故事,也给读者留下了同样的印象。
杨本芬有很多阅读计划,她想读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想再看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但碍于年岁的增长与视力的下降,她已经很难“啃”完大部头了。最近,她正在阅读《穆斯林的葬礼》,她并不忌讳谈论死亡,她说:“人终归是有大限之日的,也必定会去思考这些问题。”
生命的疼痛
“我老了,成功对我来讲也没有什么用了,是吧?”在杨本芬的心里,人的老去是一种憾事,但她也说,遗憾实在是太多了,学业、婚姻,都有些不顺遂的地方。而当下,让她最难挨的,是她的膝盖。
过去三年多的时间,杨本芬进行过很多次治疗,但手术、贴膏药都不见起色,她只能用常备的止痛药去抵抗身体上的剧痛。对于行走不便的她来说,离开家,去远方和人们产生更多的交集,已然不再现实。
北京有机构为她颁发文学奖项,杭州有人邀请她作演讲,她都婉拒了。她并非不想前往,她说:“只是我自己走不了好远的路了。”
除了身体,她的内心也潜藏着一丝难言的伤痛——她的老伴。她先生姓章,年轻时是一位医生,临近晚年,他的大脑有所退化,记忆力与生活自理能力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照顾丈夫没有让她觉得是太大的负担,但闲下来时,她想起丈夫和自己相处的那些时光,她还是会隐隐觉得难过。他们相伴了61年,但丈夫好像很少关心过她的所思所感。
杨本芬也不怪他:“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和谐完美的婚姻呢?”在她看来,章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她也很爱他,只是双方习惯的表达方式不同罢了。每每想起些什么,杨本芬就写进iPad的文档里,后来被合作的出版人看见了,为她做了第三本书《我本芬芳》。
这些文字此前在天涯上做过连载,当时的名字叫做《女人生涯》。出版人觉得,中国大部分女性都会遭遇与杨本芬类似的无奈,所以这些文字值得付梓成书。起初,杨本芬对书的名字有些抗拒,她不想太过张扬,她原定的名字叫《惑》,因为书里提及的那些问题,她尚未找到准确的答案。
书进入出版流程之后,杨本芬有个要求,她不想针对这部作品做任何采访,她说:“把伤疤揭开,是一件艰难的事,我不想再回忆很多遍了,何必呢?”现在,她也不再纠结这些了,《我本芬芳》就像一个漂流瓶,承载着她的心事,漂向了遥远的地方。于她而言,坦荡地讲出一切,是最舒适不过的,这意味着,她也能在脑海中稍微淡化这段生命经历了。
最近的日子,杨本芬依然在孜孜不倦地书写,文字就像一艘小船,载着她抵达理想而充满希望的地方。当穿过苦难构成的雾霭,她终于发现,她完全可以做一个热爱生命的记录者。
杜拉斯在《情人》开篇中留下了那个流传后世的段落: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来告诉你,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段话,用来概括杨本芬的经历,再适合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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