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ID:QiangGaooooo),作者:三三见啾,编辑:徐元,头图来自:《梅艳芳》剧照
《梅艳芳》无疑是一部近些年来难得一见的“文艺大片”,拍得精致、认真,所耗不菲,更饱含着对传主梅艳芳的一腔深情。
然而,它又是一望可见的遗憾之作,扁平、浅薄、为尊者讳,只拍出了聚光灯下的方寸之间,但事实上在光束之外,才有真实。
总之,《梅艳芳》看起来就像一部合格的梅艳芳传记电影应该有的样子,不过,可惜的是,仅剩了半部残片。
我们知道,在今时今日今地,这也很难苛责创作者,不过就电影谈电影,它让人无比遗憾。
——枪稿主编 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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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梅艳芳》是一篇粉丝视角的流水账,像广告宣传而非传记片。
影片从梅艳芳幼时登台讲到她以婚纱造型唱完《夕阳之歌》,与歌迷永别,突出了天后一生的几个重要节点,比如,1982年,19岁的她在TVB“第一届新秀歌唱大赛”上斩获冠军;1985年,大胆、前卫的《坏女孩》在争议中走红;1987年,《胭脂扣》为她带来金马奖影后的殊荣等等。
此外,她的男装造型、菠萝钉抹胸战衣等百变风格俱有体现,她与姐姐、伯乐、好友与爱人的关系也有刻画,不难从中看出梅姑广受赞誉的好品质,真诚、义气、坚韧、勇敢、专业、深情——这么看来,电影似乎说了很多,可事实上,这部试图展现梅艳芳人生之精彩的传记片,恰恰回避了她的性格与生平最大的特点:复杂。
这看起来是一部很体面的电影,里面的所有人都那么好,就连梅姑旧爱近藤真彦也以更名改姓和柔光滤镜的方式得到了品行上的升华,除却KTV掌掴事件和随后的隐居泰国,能让人对梅姑当年所处的香港娱乐圈光鲜亮丽背后的血雨腥风略有感慨之外,几乎可以相信,梅艳芳是一生顺遂的。
这显然不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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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艳芳的生平难拍,因为她短短40年的生命里故事太多,拍她的故事若仅仅歌颂她的成就,再用几个细节把一代巨星拍成有喜怒哀乐与遗憾的普通人,实在太轻佻。
梅艳芳至今仍是港人的精神领袖,想要呈现她生命中的黑洞似乎是困难的,这种考虑无可厚非,但要知道,她复杂的身世、风格、性格与她所处的激荡的40年,绝非是对她所有高光时刻的削弱,如此保守地呈现与梅姑一生大胆、前卫、张扬、激进的个性反而背道而驰,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部追忆香港精神的电影缺失了最重要的香港精神。
深入人心的传记片,探讨的不仅是“她做了这个选择”,而是“她为什么偏偏做了这个选择”。
人的复杂,并非罗列出人生各种大事纪便能表现,多样的经历只是表象,在挣扎之时展露的矛盾人性,在一贯的价值观之外流露的犹疑,以及对于选择的不确信才能算。梅艳芳之所以能成为一种集体记忆,正是因为她杰出成就的背后是复杂的人心动荡和时局变换。
与复杂的成长经历辉映的,是她成名后复杂多变的外表与风格。她不算大美女,但脸尖、眼大、鼻高,眼窝深,身材高挑纤细,既能撑得住浓妆艳抹,也能架得起夸张衣饰,在流行“玉女”的时代,她既年轻又沧桑,可以做石破天惊的性感女郎,也可以做风度翩翩的潇洒绅士。
她的造型不止于造型,背后是作品、人格与她丰富的人生经历的依托,这在当代几乎难以想象。
她出生于港人意识觉醒的60年代初,战后婴儿在那时长大成人,为争取普通人的权利竞相奔走,她于4岁半时登台演出的荔园游乐场正在全盛时期,是当时孩子们的乐园;她成长于港督麦理浩治下的70年代,香港在“积极不干预主义”的施政哲学下经济腾飞,以许冠杰为首的新式艺人探索出真正具有港味儿的文化品味,草根、戏谑、兼容并包。
她成名于上世纪80年代,恰好赶上以TVB为中心的娱乐工业化的开端。1982年,她在“第一届新秀歌唱大赛”一举夺魁,并乘上了红磡开幕的东风,她音乐生涯的黄金十年正是香港流行乐制霸东南亚的十年;90年代的她活跃于各项社会、政治活动中,立场鲜明,嫉恶如仇,她在的时候,是香港娱乐圈最团结的年代,在1997到来前,她凭借超凡的个人魅力安抚民心;2003年,随着她的离世,巨星的时代彻底落幕,香港制造再不复当年的荣光。
在她的走红之路上,香港文化由海纳百川到逐渐形成独有风格,她由翻唱英文、日文改编歌,学麦当娜造型,到终成香港独有的梅艳芳,她的成功与时代的发展息息相关,电影出于种种原因并未多次多着笔墨,实属遗憾。
电影的唯美画风还弱化了梅姑的的草根出身,一切看起来都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陶杰曾把梅艳芳称为香港的灰姑娘,在她之前的歌星,都多少算知识分子,许冠杰毕业于港大,林子祥留学美国,叶丽仪英文流利,罗文也受过广州音乐学院的科班训练,而梅艳芳却仅仅初中肄业。
低学历使她终身自卑,但丝毫没有损害她生命的价值。草根是港乐、港片里一再出现的意象,具有顽强、坚韧的生命力和对未来的信心,相信能够凭借自己的勤奋改变命运,这也是最重要的香港精神之一,梅艳芳的一生恰如其分地诠释了这一点。
正因为她的草根,人们才往往觉得是她儿时吃过的苦造就了她的豁达与豪爽。可从底层打拼上来的人不在少数,像她这样既有因早早混社会所养成的江湖气,又没有油滑之气,保留一颗赤子之心的人却不多。如果说她天性的善良让她从苦出身里获得了同理心,她能始终待人真诚友善并回馈社会,一定是因为她后来得到了许多来自友人、爱人、歌迷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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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却偏偏更关注她的缺乏,电影也稍带有如此调调,只如大众一贯认知的那样,在她从某个角度来看似乎是有缺憾的感情生活上做些文章。
在哀伤的氛围里,仿佛她所有的成就都不敌她在爱情里的失去来的重要。媒体乐于把梅艳芳塑造成一个具有恋爱脑的女强人,她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爱情和家庭,后世更乐于渲染她在告别演唱会上身着一袭婚纱的造型,这符合每个扣人心弦的女性故事一贯的套路,感情上不完满的女性就是不完满的女性,哪怕她有过多次刻骨恋爱,在恋爱之外还有着极为广阔与丰富的生活。
她的恨嫁已经成了她最重要的特质,人们自始至终都在拒绝她的复杂性。
梅姑本人大概也有着极其矛盾的心理,她一方面叛逆,出格,以代表独立与自由的百变形象示人,一方面又多次流露出渴望回归传统相夫教子生活的意愿,有着对择一人终老的古典爱情的强烈希冀。这种复杂恰恰也代表了那个时代香港的神髓,既有西方味儿,又有东方味儿,在西化的思维背后,又有极为保守的观念。这种拧巴背后的不笃定在外人看来也有一番可爱之处,最符合人性的繁复,最接地气,让传奇化为真人,可于她本人来说,想必沉重了些。
不过,从她两位好友的看法中,观众们或许能获得些许宽慰。前任香港广播处长张敏仪的说法符合人们的期待:“梅艳芳多年来都立场鲜明,支持民运、赈灾,争取公平、公义,亦不在乎付出代价。但私底下,她自己都说自己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胭脂扣》里面的如花。其实台前幕下,梅艳芳还可以再演无数角色,她可以是茶花女、红拂、秋瑾,甚至是昂山素季,但是她有个情意结,总是想做山口百惠,一个最平凡的愿望——结婚生子,却总是遥不可及。”
但和她无话不谈的闺蜜,DJ陈海淇的看法却是另外一种角度,“其实,她有好几个男朋友都是很好的,但她当时正处于事业的冲刺期,准备攀登’珠穆朗玛峰’,这时突然有个男人出现,当然会给她一点慰藉,但时机不对……她所有男人都出现在一个错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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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在每一个人生的节点,梅艳芳都做出了最对得起自己的选择,不容他人置喙。她靠作品本身赢得的在歌坛、影坛的地位,她由于仗义疏财和诸多高尚品性以至于“食客三千”而累积下的影响力,她对歌迷真切的爱护,以及她对行业改革、社会运动和公益活动的广泛与深入的投入,都注定了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她生活的分分秒秒或许都很难仅仅与她小小的自我有关,或者说,她小小的自我里,本就包罗了她所热情投身的整个世界。
或许也正因如此,她的去世仿佛也带走了爱戴她的人心中一整个世界的能量。怀念梅艳芳从不仅仅是怀念她本人,她是香港文化ICON之绝唱,电影在精心展现了她所有的荣光时刻之外,唱响的是缅怀当年香港的挽歌。音乐一响,观众很难不入戏。
那时的流行乐,每一首都能把人瞬间带入到某种复杂的情境里,她的歌声,她的形象,她的人生,她的死亡,俨然已浑然一体,随便触动一个开关,便能有无数回忆纷至沓来。
可惜的是,影片并未试图为观众们还原一个真实的梅艳芳,而是想要重塑一个完美的梅艳芳。
个中取舍除了有粉丝之爱以外,自然有更多无法明说的原因,只是梅姑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却没有在这部献给她的电影里得以尽情绽放,实在太遗憾。
不过,也许是当下这个时代配不上她,连面对真实的她的勇气都没有。她不畏强权,无所畏惧,为同行,为学生,为底层,为信念奔走疾呼的精神,如今要么所剩寥寥,要么早已异化为她所厌恶的虚伪与谄媚,徒留“我怀念,怀念往年,外貌早改变,处境都变,情怀未变”的唏嘘。
参考资料:
《最后的蔓珠莎华:梅艳芳的演艺人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年
《游离色相 香港电影里的女扮男装》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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