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郝汉,编辑:萧奉,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李银河或许是最早关注到中国人的欲望、爱情以及亲密关系的学者。


早在1996年,她在《中国人的性爱与婚姻》一书中就开始大胆地讨论早恋、浪漫爱情模式、婚前性行为、婚外恋、独身、离婚、性取向、丁克家庭这些前卫甚至禁忌的话题。


李银河 著
李银河 著

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09 


千禧年后,伴随着门户网站、博客以及微博的发展,专家得到了更多的公共表达空间,作为“社会学家”“性学家”的李银河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她的观点,不论是在风气初开的世纪之交,还是在中间阶层发展壮大的当下,都相当的新锐。但是,只从性学与社会学的范畴,恐怕没办法完全地理解李银河为什么对爱欲的主题抱有如此执念,一个不可忽略的维度,是她与王小波之间的爱情。


《爱你就像爱生命》这本情书集里,李银河在给王小波的信中说:


“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但是自由地和你在一起,你也保留你的自由权利吧。


我看报看参考,越来越感到海誓山盟的时代过去了。


如果没有感情我们就分离,我坚持这一点。”


王小波的回信这样写道:


“海誓山盟有什么用?我要的不就是我爱了人家,人家也爱我吗? 


你愿意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这样一种建立在智识与激情之上的、又不排斥彼此自由的爱,或许是李银河终身思考爱情与欲望的起点。


此外,李银河对爱情的思考,与王小波小说里的爱情主题同样存在关联。


在被誉为二十世纪最好的中文中篇小说《黄金时代》里,王小波讲述了一个特殊时期里的爱情故事——一个已婚出轨的女人“陈清扬”如何证明自己不是“破鞋”的故事。


和王小波一样,成长于特殊时期的李银河在世纪末以来的关于“爱欲”的公共言说,不仅关于性本身,更是作为了一种用于矫正的思想资源,在爱欲选择的背后,是中国人从私领域开始一点一寸拓出的选择余地。


如今的中国人已经不再谈性色变,城市年轻人的爱情与欲望在相当程度上都已经摆脱意识形态与传统道德修辞的捆绑。


据探探联合社科院发布《95后社交观念与社交关系调查报告》,其中58%用户选择通过社交软件来寻找伴侣,自由恋爱显然已经成为“互联网+”加持下的不可撼动的城市现实。


但当今中国人的爱情并非没有任何问题,它患上了新的病症——自恋以及爱情的绩效化,其病灶正来自于席卷一切的新自由主义。


[德] 韩炳哲 著,宋娀 译<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德] 韩炳哲 著,宋娀 译

中信出版集团,2019-3


哲学家韩炳哲在《爱欲之死》中指出,新自由主义释放了自我和效率激励,形成了新的社会秩序,导致了爱欲的消亡。如果说爱情是自我与他者的双人舞,在绩效至上、强调积极自我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越来越自恋,不再能感知到他者。当爱情纳进风险控制的业务范畴,爱情课、PUA的课堂里,在他者中死亡,背离自我的爱则是失败的、消极的、不可接受的。


李银河 著<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李银河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8


在新书《李银河谈亲密关系》中,李银河继续谈论着爱情与欲望。呼吁爱欲自由的她,又会如何指认那些属于当下的冠以自由之名的爱欲难题?


以下是新周刊·硬核读书会与李银河的对谈:


硬核读书会:所有类型的亲密关系之中,从古至今,人们关注爱情最多。如果让您给爱情下一个定义,它是什么?


李银河:爱情是什么呢?爱情首先是灵魂的强烈吸引,其次是肉体的强烈吸引。爱情是一种非理性的激情。所谓非理性指的是:你好像并不知道你爱他什么,但就是爱上了,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能够条分缕析,不能说得出来一二三的,绝对不是那些“他很有钱”“他很优秀”之类能够说得出来的理由。


硬核读书会:对于爱情,不同年龄段的人往往会生出不同的理解。您目前对于爱情的理解和年轻时有什么样的变化?人们对中老年人的爱欲依然存在偏见吗?


李银河:爱情是一种浪漫的情愫,这一点并不会随着年龄的改变而有所不同。社会上确实有一些由年龄导致的偏见,认为恋爱只是年轻人的事情,年长者尤其是老年人不该保持爱欲,如果人到老了还有欲望就是老不正经。其实,中国文化所赞美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就是对老年人的爱情一种浪漫的憧憬吗?


硬核读书会:有人说,经典化的爱欲与激情必然迸发于某种社会对于人性的压抑与克制。我们可以在古典小说里看到,甚至能在王小波的“王二”和“陈清扬”身上看到。您同意吗?


李银河:有压抑就有反抗,就如同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爱欲与激情深种于人的本性之中,压抑越重,反抗越大。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所描绘的就是在深重压抑的环境中个体对压抑的反抗、对自由的向往。


硬核读书会:“爱是双人舞”“爱是走向他者的过程”“爱是一场小型的共产主义”,这是哲学家们对爱的描述与总结。“他者”是其中的共同关键词。您如何看待爱与“他者”的关系?韩炳哲认为,在越来越自恋的当今社会里,他者不复存在,爱变成了“爱自己”,只是自恋,他由此宣称,“爱欲已死”。您会有类似的态度吗?


李银河:我认为,古往今来,爱的发生都是小概率事件,并不是在当今社会里,人们才变得自恋。对于那些坠入情网的少数人来说,他者肯定是存在的,爱他并不就是爱自己,对于这少数人来说,爱欲没有死。这是我的看法。


至于韩炳哲所说的人们越来越自恋,这个趋势倒可能是存在的,原因是与古代生活相比,现代人能自我存活的可能性增加了很多。即使还能陷入爱情的人越来越少,也不会完全消失,爱欲也不会完全死亡。


硬核读书会:效率至上的“新自由主义”,正席卷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它没有放过爱情。爱情变得功利化、绩效化、积极化,恋爱修炼手册、恋爱课甚至PUA教程层出不穷,您怎样理解人们日渐攀升的对于爱情的掌控、对于没有风险的爱情的需求?爱情中的狂迷与沉醉,重要吗?如果没有它们,爱情将会是什么模样?


李银河:新自由主义是政治经济领域的回归古典自由主义、反对政府过多干预经济活动的理论,与爱情问题没什么关系。各种恋爱课程的出现主要源于择偶结婚的需求。这些课程打着爱情的旗号,主打找朋友结婚,其实和爱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因为爱一个人根本不是技术问题,也没有可以传授的技巧,它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自然发生的情感,其中有非理性的成分。非理性的东西是不需要教也不需要学的;是没法教也没法学的。所以爱情这件事会就会,不会就不会,用不着教,也用不着学。当爱情降临时,你自然而然会知道的。


硬核读书会:技术正在前所未有地改造人的交往方式,以亿万计的全球人口正在通过社交软件,认识自己感兴趣的人,在点对点的原子化的互联网数据库,通过算法完成配对。您怎么看待技术对爱情遭遇模式的影响?爱情本身具有其社会化的面向(基于交往的社会网络),但技术正在瓦解它,这是好是坏?


李银河:技术进步拓宽了人的交友范围,消除了人的交友障碍。应当会提高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几率,也就是配对的几率。但是配对结婚与爱情不一定有关系。互联网社交软件的便捷,确实在瓦解爱情的发生率,因为爱情是在可望不可及的情况下才容易发生,今天才见面,一周后就成老夫老妻了,不大可能建立至死不渝的爱情关系。因此,互联网对于爱情来说可能是个坏消息,对于建立一般亲密关系,比如婚姻,可能是个好消息。


硬核读书会:您怎么理解感情中的“渣”?恋爱中什么样的表现,能够被称之为“渣男”“渣女”?


李银河:“渣男”“渣女”的定义是“虽然恋爱了但是没结婚”的人,无论男女,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中所有的表现都会被定义为“渣”。这个定义应当不是一个道德判断,只不过是个事实判断。


换言之,不应当认为最终导致结婚的恋爱就是好的,不结婚或者没结成婚的恋爱就是坏的。说一个人“渣”,只不过是说这两个人谈过恋爱但是最终没有结婚。


硬核读书会:您怎么看波伏娃、萨特这一对明星伉俪用一生去践行的亲密关系实验?人想要追求“本质的爱”是有心智状态上的条件的吗?存在主义哲学对爱情的启示是什么?


李银河:这两位终身未结婚,但终身保持了爱情关系。他们各自都有其他亲密关系,但是并不影响他俩的亲密关系。我觉得他俩的关系很自由、很前卫,是对未来人类亲密关系多元化类型的一个探索,或者说是一个创造。存在主义哲学讲究“存在先于本质”,即人并无先赋的本质,所谓本质只是存在的一次次选择的叠加而已。爱情也是人选择的结果。


硬核读书会:能否推荐一部您喜爱的爱情电影,为什么?


李银河:美国电影《爱情故事》,记得其中一句经典台词:爱,是永远不用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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