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海洋污染往往找不到污染源,或者污染源非常分散,比如,渤海湾的农药不超标、排污口不超标,谁都没有错,但加总起来,问题出来了,环境被污染了,“结果就是治理起来比柯南探案还要难。”

“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只需要一阵风的时间,便占领整片海滩。渔网、泡沫板、矿泉水瓶……各种各样的海洋垃圾躺在海滩,或者藏在芦苇荡,卡在石头缝里。在这些地方,甚至有人捡到过完整的双人席梦思床垫和一台冰箱——这没什么稀奇的,海里什么都有。

从海洋中卷上岸或者被丢弃在岸边的垃圾,沿海岸线铺展。在参与净滩的环保者面前,它们是如汪洋大海般的敌人,“海边的垃圾很神奇,怎么都捡不完。”

捡垃圾的志愿者曾做过一个活动,收集有意思的垃圾,放进行李箱,固定好,拿出去展示。他们称这是“移动博物馆”。2021年9月,有人从泥巴里捞出来一只玩具小熊,“洗到最干净的程度”,挂在办公室。



仁渡办公室内的“移动博物馆”,挂着从海滩捡到的各种各样的垃圾


但在海边清理垃圾并非一件浪漫的事情,人们对抗的是漫长海岸线,这需要耐心与坚持。来自福建泉州的陈省华,今年68岁,组织参与净滩活动7年,逐渐把家乡海边的垃圾山变成了风景线。上海仁渡海洋公益发展中心(以下简称“仁渡”)关注海洋环保多年,负责人刘永龙感慨,随着时间推移,“价值感在衰退,捡垃圾是我直接能看见的减少垃圾的方式,只能一点点、一件件去做。”



“能捡几个算几个”

2021年9月12日,还是阴天,厚重的云压得很低,天气预报说次日台风“灿都”会过境上海。

仁渡已提前跟一家企业沟通好组织企业员工到海边捡垃圾。上午11点,刘永龙等志愿者登上大巴车,从仁渡所在的浦东新区出发,到闵行区接上企业员工,目的地是位于奉贤区的海滩。

在车上,志愿者梦洁向大家讲童年的海岸线。她是广东惠州人,从小在大亚湾的海边长大。她小时候,海滩天然、没什么垃圾,随着旅游开发的深入,人潮涌入,垃圾量也一起增长,“并不是说现在人们的环保意识不如以前,其实是提高了,但人流量太大,以前可能只有10个人来,现在1000个人,垃圾量就多了。”



9月12日,参与海滩清洁的企业员工与仁渡志愿者们合影


2011年,日本大地震伴随海啸的相关报道让梦洁至今印象深刻。她回忆,在当时的视频看到,海啸后的日本沿海一片狼藉,不管是岸边还是海上漂浮的。像这样由于自然灾害而被卷入海洋的垃圾,数量庞大,几乎什么东西都有,“日常垃圾人们有善心不会丢,但自然灾害是难以避免的。”

她曾在几年前从上海到北京出差,时间大约一周,刚好是北京污染指数爆表的时候。白天她要带很多外国人逛故宫、长城,做大量的讲解。第二天,她的嗓子完全不能说话。那是她第一次对“环境保护”的重要性有切身体会,后来便经常参加环保志愿活动。

孙娟刚加入仁渡不久,这是她在公益领域的第一份全职工作。她曾去香港念书,常在街头看到募捐活动,很多妈妈带着小朋友拿着工具、展板和小布袋,写着“请支持××”,支持的话会把小贴纸贴在衣服上。孙娟原先不理解为什么孩子小小年纪要顶着大太阳站在地铁口募捐。后来,她支持了一次这类活动,小女孩递给自己一张可爱的贴纸。“现在我还记得她的眼神,大眼睛望着我,哪怕不是为了公益组织,仅仅是为了小女孩勇敢直面我,”直到多年后,孙娟转来公益领域工作,都还记得那个曾打动她的小女孩。

孙娟喜欢旅行,约朋友去海滩游泳,对方会说,“脏死了,不如去游泳馆。”这让她觉得沮丧,“游泳这么阳光、美丽,我不能去外面,只能去室内,很不舒服。”她因此选择了海洋环保,希望能做点什么。

但参加环保志愿活动,并非有热情就够,面临的问题是方方面面的。刘永龙在车上不停地接电话,仁渡这天按计划有三场活动,由于第二天台风将登陆,他需要跟相关部门沟通。

他不建议继续当天的活动,“安全第一,然后是环保。”不过事情不是立刻能停下的。企业组织员工去净滩,临时不去,那成本怎么办?参与的员工有40人左右,包车费、保险费等都是支出,以及看不见的时间成本,是索性取消还是下次再去,这些琐碎的步骤都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车子在微雨中向前行驶,刘永龙看着前方的杨浦大桥,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初他从西北老家来复旦求学,当时这座桥刚刚修好。读大一时,他和四个老乡乘坐观光电梯,在这里拍过一张照。到今天,他来上海三十年了,“来的时候上海刚开始变,眼见着它几十年的变化。”



9月12日,仁渡志愿者和参与捡垃圾公益活动的企业员工搬运在海边捡到的垃圾


最近一两年,疫情给这座城市的海边带来了新变化。上海人节假日出不去,只能去郊区的沙滩。“天空之境”等网红打卡地出现,吸引人潮蜂拥而至。“商业是非常体贴的,”刘永龙观察到,原本荒凉的路边出现了小摊贩,还有卖一次性塑料鞋套的,人们玩耍结束,有些垃圾会随地一扔。

海堤很窄,刘永龙指着前方的路比划,“就像这样,只容两辆小轿车通行。”大巴车载着人们过去捡垃圾,需要提前跟城管等部门报备。

类似的突发情况很多,台风和暴雨最常见,疫情、商业活动或者工程等都会影响净滩活动。工程的影响更多,每隔几年,海岸线一带要加固海堤。比如,临港一带最近封锁了一段海堤,工程已经进行大半年,在这期间,净滩活动无法进行。

最终,刘永龙还是决定去了看看再说,试试能不能进行。车子已经行驶在路上,也只能如此。

目的地是一片无人海滩,他们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杭州湾,海滩上的垃圾不算密集,但随处可见,顺着海岸线,一路延伸到远处。堤坝上有黄色喷漆标识的数字,每个间隔20米。这是“仁渡”此前的一个监测点,属于“守护海岸线”项目,和“净滩活动”一起,是目前这个机构最主要的两个活动。

仁渡每两个月会组织人到监测点,记录这里的垃圾数量、种类,目前已经沿海岸线在全国设立超过90个垃圾监测点,和国家海洋局等政府部门以及相关社会研究机构一同监测海洋垃圾。

9月12日,刘永龙能直观看到的,是志愿者这次捡垃圾的数量,超过500斤。黄色的垃圾车在一边装运这些“成果”。刘永龙从垃圾袋里捡起矿泉水瓶,拧开盖子,把水倒干净,再丢进可回收垃圾袋,说道,“能捡几个算几个。”



9月12日,刘永龙在上海市奉贤区杭州湾一带的海边捡垃圾




自然而然的选择

捡垃圾是刘永龙看得见的“快乐”。做公益这么多年,他近来感到价值感在衰退,“不知道所做的能对他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捡垃圾是看得见的,捡走一个就少一个。选择公益这条路,要追溯到他的大学时代。

刘永龙1992年考入复旦大学。此前,他成长于西北农村,没见过大海,附近只有黄土高坡和荒寂的群山。来上海的第一个国庆节,他骑自行车跑到吴淞口看海。他过去关于大海的想象,是辽阔的、蔚蓝的,但那时看到有些海域因为污染已经泛黄。他当时不会想到,自己未来的漫长岁月将和海洋密不可分。

刘永龙曾对自己的未来有很多想象。他自称有“传统士大夫”情怀,把人生选择划分为“庙堂之上”与“江湖之上”。起初,他想走的是第一条路。“考大学时,能报16个专业,我报的15个都是法律,”刘永龙回忆,这是因为当时看过一套五角丛书,其中有一本是《美国总统逸事》,总结发现美国总统有一半是学法律的,年轻的他想象以后可以从政。不过,后来的现实让他意识到自己不适合政治生活。

如今的道路在他看来是在“江湖之上”的,符合自己的人生规划。他曾参与筹备复旦学生法律援助中心,尝试做公益组织的道路,后来的“热爱家园”的班底便从中而来。“热爱家园”是刘永龙毕业后成立的青年社区志愿者协会,协会在社区里做一些法律援助工作,和复旦大学的法援中心互为合作伙伴。

在这期间,刘永龙经历两次考研失败,最后去了一家国企工作。在企业做法务工作在他看来是一种过渡的权宜之计,想之后再去做学术、公益等。

2007年初,美国强生公司计划开展海滩清洁活动,询问“热爱家园”是否愿意给予支持。海洋环保并不在“热爱家园”的关注范围内,刘永龙推辞了,却从中看到了新的方向。不久,他辞去国企工作,创办了上海仁渡海洋公益发展中心,全职投入到海洋环保的公益事业中。

从商业领域到公益领域,收入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刘永龙调侃,2000年还在公司工作时,一个月的工资可以在上海市区买一平米房子,现在的收入半年也买不了自己住所的一平米,“20年过去了,收入性价比成了原先的1/6。”

选择海洋环保这条路一直坚持至今,刘永龙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以前有首歌叫《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有时候很怀疑‘选择’这个词,这一路有选择吗?”

在他的观点里,人生无法重复体验,自己一步步顺从这个选择,没有那么多的理想主义,面临的更多是现实问题。

“我们都是活在现实中的,一早一晚舔自己的伤口,”作为环保组织负责人,他要面临的问题来自方方面面。如今他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澎湃,每天提醒自己的就是按照日程,一件事一件事做完。



9月12日,仁渡志愿者和参与捡垃圾公益活动的企业员工搬运在海边捡到的垃圾




那些无法适应的

发展到今天,刘永龙的海洋环保团队目前有17名全职工作人员和4名兼职人员。仁渡2007年成立,2012年招了第一个全职员工,筹款额在2016年超过100万元,2020年超过500万元,成为一般纳税人,目前属于国内海洋环保方面的第一梯队。

然而,这个团队如今遇到了一些困难。

赵星曾是仁渡的员工,曾长期参与仁渡的“守护海岸线”活动,之前他们会从“国家标准制图网”下载官方地图,在此基础上做海洋垃圾监测点的地图,并对外发布,且有意识地规避风险。



仁渡办公室内悬挂着“守护海岸线”项目的地图


不过,他们的捡垃圾活动,每次都有不少志愿者参与。而当地政府机构守护海洋的工作因为人手有限,也有跟公益组织合作的需求。比如在上海市崇明区,仁渡每次开展“守护海岸线”活动,做监测点的时候,他们会提前请教当地海洋局的工作人员,二者有合作的空间。

赵星介绍,2021年以来,这种合作已经不如从前。比如,某个海洋垃圾监测点建立之后,后来被告知不能继续监测。

由于数据安全的原因,仁渡按照政府相关部门要求,取消了“守护海岸线”项目三分之一的海洋垃圾监测点。“目前这个影响还没有完全显现,”面对政策变化,刘永龙坦言这是机构目前遇到的挑战,需要调整、适应。

实际上,在他们的“守护海岸线”计划中,每年都会出现一些状况。在赵星看来,刘永龙缺乏风险意识和敏感性。她认为负责人应该有更强的意识,以避免团队遇到这类问题,而刘永龙并不适合做负责人。

同时,刘永龙与另一名团队骨干因为理念问题产生了分歧。刘永龙称,这是“最大的坎”,自己是一路被“架”着过来的,一直在做清理海洋垃圾这件事,“不知怎么最后成了带头大哥。”目前,他正在学习成为一名管理者,去适应一些东西。

“刘永龙不能把‘刘永龙’和‘仁渡海洋理事长’区分开,仁渡就是他的生活。”赵星认为做公益的人有理想主义的一面,包括刘永龙。“做这一行大家普遍没有太强的物质欲望,”生于1992年的赵星,没有网购习惯和“买买买”的冲动,手机也不装外卖软件,她只在疫情期间点过一两次外卖。

作为一名专职环保工作者,赵星最终还是无法坚持这种生活,决定离开。家人希望她能在上海定居、买房子,但在公益组织的收入每月不到8000元,难以支撑这个想法。国内公益组织的发展现状是她选择离开的另一个原因。她曾在美国留学,毕业后回国就加入仁渡。在她看来,目前国内公益组织的发展还在初期阶段,商业领域的共识在这里尚未形成,“比如公号更新的稳定性,市场、传播不分家,要有用户(捐款方)画像,等等。”

“我没必要把自己的青春浪费在这里,让它发展20年,我再回来吧,否则非让我在这里养一个‘超级水稻’,养不出来。”最近,她跳槽到了企业工作。

人们普遍期待一名机构负责人能有积极的形象,但刘永龙并不掩饰自己的悲观。他提到刘慈欣的《流浪地球》,问,“人类最后会被拯救吗?”作为一名环保人士,他觉得人类的能力太强、欲望太强,是会“作死”的。

近几年,刘永龙的情绪一直比较低落,价值感在衰退。他意识到捡垃圾的动作很容易自发开始,但很多人难以坚持,会倦怠、放弃、没有信心。“这是一个重复的工作,今天是一个瓶子,明天还是一个瓶子,”刘永龙分析这种矛盾,“但现在人们都被商业加速的逻辑洗脑,今天是一个瓶子,明天得是更大的瓶子或者两个瓶子,心无法定。”他不知道自己的公益影响了他人多少,只有捡垃圾本身让他获得更直观的成就感。



9月12日,仁渡志愿者和参与捡垃圾公益活动的企业员工暂时避雨




成为石堆里的草

然而,不管怎么样越来越多的人正参与到与海洋垃圾的漫长对抗中来。

上海第二工业大学的青年学者陈帅一直研究相关课题,经常去海滩旁收集样本,有时会带上几岁的儿子,“孩子不觉得是垃圾,只会觉得是玩具。”他看着儿子在垃圾旁边玩,感受到下一代的生活原来已经充满这些东西。

陈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申请了海洋塑料相关研究课题。课题通过并拿到了一笔不菲的支持资金,这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感觉到相关部门已经在重视这个问题。

但在大众生活中,海洋污染似乎没那么受关注。“相比于自来水污染、空气污染,海洋污染给人感觉没那么紧迫,加上这是沿海地区才能感受到的,不具备普遍性,”陈帅称,“我国海岸线漫长,需要大量的人力、财力,地方下设部门不具备这个能力,其他部门没有这个职责,所以一直不好解决。”

在陈帅看来,公益组织的作用更多是提高人们的环保意识,无法依赖其真正完成漫长海岸线的清洁。中国海洋大学教授刘曙光同样认为,公益组织的宣传和示范效应大于它的实际效用,难以最大化,不可能说“捡垃圾越多越好”,不能指望公益组织成为刚性的利益相关者。

刘曙光解释,海洋环境属于公共物品,污染可能是历史的而非当下的,是异地流动的而非本地的,为了避免“公地悲剧(又称“共有财悲歌”,是一种涉及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对资源分配有所冲突的社会陷阱)”,面对这种时空不对称性,需要国际协同、地区协同,只能政府买单、政府治理。

治理是复杂的,很多海洋污染往往找不到污染源,或者污染源非常分散,比如,渤海湾的农药不超标、排污口不超标,谁都没有错,但加总起来,问题出来了,环境被污染了,“结果就是治理起来比柯南探案还要难”,刘曙光补充,“这时就需要公益组织的宣传,它是政府功能的延伸。”

政府机构正在加大投入解决海洋污染问题,国家生态环境部多次召开相关会议,提出“陆海统筹管理”,将海陆交界处的海滩纳入管理范畴,避免“三不管”。目前,联合治理相关机构正在山东的海岸线进行试点试验。

作为政府功能的延伸,民间组织有更灵活的净滩方式。68岁的老人陈省华来自福建泉州,自2014年就组织当地居民净滩。原先村子附近的海岸线是“垃圾山”,村民朴素的概念是“海那么大,什么东西都往里扔是理所当然的”,破家具通通丢入海。

陈省华和老伴在原来老年游泳队、太极队的基础上,组建了“捡垃圾队”。几年过去,村子周边的海岸线终于被他们清理干净。陈省华把这视为“万里长征第一步”,以后他们准备动员更多人加入进来,到学校去宣讲,提高大家的环保意识。

陈省华说,现在周围的环境已经恢复得很好,附近的湿地有一万多只白鹭,经常飞来飞去。沙滩上能看到小螃蟹留下的小沙丘、小洞洞。

刘永龙最近参加了一场活动——国内外一些大型企业成立“终结塑料污染联盟”组织。他起初以为这是个公益机构,带着很大的期待参加——因为企业联盟号称要解决塑料垃圾污染,去了之后才发现,对方不做纯公益,只做商业。这种“失败”经历他经常遇到,当天全部的收获只是跟这些机构建立了联系。

不过,海洋清理是客观需求,刘永龙相信公益组织一定是成长的、发展的。“我常常会觉得草很厉害,在很多山崖的石头缝,能长出一棵草,”他希望在海边捡垃圾的团队能成为这样的草,活下去,茁壮茂盛。

对他而言,拿起垃圾袋,走在海滩上,捡起一件件垃圾,就是当下的价值。他看不到海岸线的尽头,一直走着,偶尔会看到芦苇荡里有什么在翻跃。“看,这是弹跳鱼”他指着说道,黑色的手指大的小鱼正在跳动,这里是他最熟悉的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