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ID:homeandworld),作者:心予,编辑:调反唱唱,拍照:高岩,头图来自:高岩
戴上头盔,骑上一辆不知哪找到的摩的,高岩穿梭驰骋在蜿蜒的乡间小道上。他一直喜欢侯孝贤的电影《风柜来的人》—— 电影中的风柜并不是柜子,而是一座澎湖小岛的地名,却也锁住了那摇晃不息的海风与高岩关于南方岛屿的潮湿幻梦。
这里是平潭岛,位于福州东南方向约100公里,是距离台湾最近的岛屿。于此隔海眺望对岸的新竹港,乡愁不过一湾浅浅的海峡。曾几何时,平潭曾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原生态岛屿。近些年来,随着交通的开放与电视综艺的热点,旅游业发展的浪潮终于追上了平潭的沙滩。
怎么拍风
来到平潭岛,高岩很快入了戏。
在错落的石厝间骑行,头发与风中的木麻黄一同被打得凌乱。李宗盛曾在歌中唱到:“青春正是长长的风,来自无垠,去向无踪。”青春或许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但对于初到平潭岛的高岩来说,这儿的风却令他印象深刻。
自古以来,平潭岛就饱受风沙的侵扰。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平潭县风沙灾害频繁,有时吹起的沙尘暴能覆盖半个村庄。热带季风在台湾海峡被“狭管效应”放大,而平潭岛作为孤悬于海岸线外的湾外岛屿,独自抵御着洋流与季风。据《福建海岛气候》一书,每年平潭岛风力达八级以上的日子为85天,全年平均风速为厦门岛的两倍。难怪当被问到平潭特产时,当地人会回答:石头和风沙。
面对肆虐的风沙与海风的侵蚀,平潭岛民就地取材,采用当地的花岗岩建造起坚固的居所。走入平潭的渔村,成片的石厝(在闽语中,“厝”就是房屋的意思)出现在高岩眼前。石厝大多以青黑色乱石砌墙、青瓦覆顶,屋顶不留风雨檐,上面压着碎石以防大风掀瓦。它们成排被建在山坡上,错落间与远处的海平线勾勒成画卷。
风无影无形,但高岩却希望用他的相机捉住岛上的风。让风在镜头面前显形的,是岛上一种特殊的树木 —— 木麻黄。这种原产于澳洲的植被,枝叶密而坚韧,是绝佳的防风林。自五十年代起,当地政府就开始在岛上大力种植这一树木以抵御台风与沙暴。
如今,木麻黄几乎成为了平潭岛的象征性植被。它们如同待雕琢的玉石一般,被风改造成千变万化的形态,形成一尊尊动态的雕塑。初到平潭的高岩为其多变的姿态感到痴迷,在木麻黄枝叶的晃动间,他听见了风声。后来在《风岛》一书的编排中,他也将木麻黄作为一种线索,把风装进了书柜中。
2018年4月,高岩最后一次前往平潭拍摄,在归途中他遇上了台风。在跨海大桥上,强风卷起水雾形成一面水墙,结实地拍在他所搭乘的大巴上。车在桥面上被吹得左右横移,把高岩吓得不轻,那是或许是平潭顽皮的风在以自己的方式与他道别。
旅游业的新风
平潭是一座岛屿,却也是一座栖居了41万人口的县城。最初,高岩的摄影项目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风城”。他说,平潭岛几乎是一段中国现代文明进程的缩影。
起先,高岩带学生去平潭岛写生,是看重那里的自然与“原生态”生活。然而每次回到平潭,岛上的生活环境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发生着变化。在他曾经单车狂飙的村落,突然间原地立起一座公交车站。高岩嗅到了旅游开发的气息:风柜的少年们终究要进城,而高岩也出了戏。
自2013年起,平潭被国家设为综合实验区,政府进行招商引资,大批企业进驻。当地政府大量开发自然资源,修建公共设施与交通,以打造地方旅游经济。电视综艺对平潭的旅游业同样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随着2017年9月《爸爸去哪儿》第五季第一期的播出,平潭岛开始出现在公众的视野。
节目中的秀丽海滩与明星萌娃的海岛生活为平潭旅游业添柴加火,游客们纷至沓来。千百间老石房被改造成民宿,曾经的北港村摇身一变成为了年接待游客量超50万人次的“文创村”。
全世界淘金的故事都大同小异,与其他依赖旅游业的海岛一样,当旺季结束,平潭岛又会回到一片萧瑟之中。在当地,许多旅游与民宿业的从业者是流动的—— 在夏季,他们留在岛上接待游客;到了冬天,他们便离开平潭去外地务工送外卖。
后来,在编辑摄影书的过程中,高岩将标题由“风城”改成了“风岛”。尽管平潭被不可避免地被改变了,但高岩并不想刻意强调城市化与原生态岛屿之间的冲突。对他而言,“风岛”最终还是关于这座岛屿,与在岛上发生过的故事。
平潭人的淘金往事
近年间的旅游热并非平潭这座小岛经历的第一波浪潮。早在两岸贸易获批之初,那里曾是与台商交易最为频繁的地方。后来,随着珠三角与上海陆续开放,对台贸易很快地落下来。
上世纪90年代末期,由于海洋环境的恶化与长时间的过度捕捞,平潭县的海洋渔业资源几近枯竭。渔民们空守着22个渔港却无鱼可打,这对于土地稀少、靠海吃海的平潭人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到了2001年,全县5万多渔业劳动力中有20%至30%的人转业或失业。
劳动力的急剧过剩使得不少渔民纷纷转移阵地,一些人选择去内地打工,而更多人则选择铤而走险“赚大钱”。蛇头带着偷渡客登陆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在当地成为非法劳工。后来,蛇头们的业务越扩越广,延伸到欧洲与美洲。
2004年4月,7名平潭人在伊拉克遭绑架的事件震惊全国。他们被“介绍人”的花言巧语所骗,辗转来到战火尚未熄灭的伊拉克,本想淘一笔石油财却不料陷入险境。而在获释后,7名劳工竟表示愿继续留在巴格达谋生,在赚到钱之前无颜回到故乡。
这一事件揭开了平潭出国务工潮的一角。在2004年的平潭街头,到处贴满了新加坡务工、以色列劳务、伊拉克商务之类的小广告。当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出国打工,在村里看见青壮劳动力是稀罕事。
与此同时,那些赴内地务工的平潭人则成为了全国隧道工程的中坚。多年作为对台的军事海防前哨,使得平潭人精于凿岩挖洞。如今,全国70%的隧道工程中都有平潭施工队的身影。他们承包了包括京九铁路、南昆铁路甚至是青藏铁路在内的重大工程。在国内几乎每条隧道内,都有过平潭人开山凿壁的身影。
多数平潭人信奉妈祖,在他们的信仰中,海洋女神既守护着出海的渔民,同样也保佑着漂泊异乡的游子。高岩从未想过自己的作品是否带有乡愁 —— 他是北方人,平潭岛也不是他的故乡。但当高岩走在冬天空荡的渔村中,他发现许多房屋已经不再住人了。年轻人逐渐离开故土,一代人的故乡在现代化进程中不可避免地被改变,这是当下中国人所面临的一种共性。在平潭,乡愁不只是一张船票或是一湾海峡,更是永远无法逆转的时间。
平潭的色彩与肖像
在高岩的记忆中,早先平潭岛的色彩总是冷淡的:阴晴不定的海面笼罩着薄雾,冷冷的风吹过矮树丛,扬起阵阵沙尘。后来,村里多了许多广告牌。那些象征着现代消费主义的高饱和度色彩,在略显素净的岛屿间显得格外扎眼。
色彩之间的对比是高岩创作的关键之一。他希望照片本身的内容并非解释性的,而是透过色彩之间的关系逐步呈现出摄影的语言。
在红岩山庄度假村,高岩拍摄了一片泳池。画面中五种不同饱和度的蓝色:天空的蓝色、海的蓝色、人造泳池的蓝色与游乐设施的蓝色。它们之间彼此相间,却又泾渭分明。
对于高岩来说,在人造色彩与自然色彩之间,在盐水与淡水之间,图像生成了一种疏离感。两名赤身的男子在泳池内工作,互不打扰。他们沉默地适应着快速变化的环境,却又显得无所适从。对于高岩来说,那是一种类似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的孤独。
在高岩的镜头下,人物总是没有表情。他习惯把人物看作风景的一部分,在拍摄肖像时,他更多地将被摄者视为一尊雕像。对他而言,人物身上所具有的文化信息比具体的人更为重要。
在奇达村的山脚,他遇到了一位带了六只耳环的男人。男子的头发半边被烫成褐色,手握着一部新款iphone,一副时髦的样子。然而凑近一听,他却在听着当地最传统的戏曲。那是一种流行文化和本地文化的相遇 —— “他仿佛在追求一种最新的东西,但最新的东西跟他是有距离的。”
在男子的身后,人们正在填海,一片新兴的商业区将被盖起,而戏曲的乐音将不会传到那里。
在如今的平潭,当地人正追求着一种普世意义上的幸福。在北港村口,两位顶着板寸的精神小伙坐在石阶上吃饭唠嗑。虎背熊腰的二人各自腰间别着一把车钥匙,高岩说这在他眼中一种象征着主流的生活方式 —— 每个人都有一辆车,那是身份与富裕的佐证。
除了把人拍成雕塑,高岩也会拍一些真正的雕塑。那些从河北曲阳的流水线上以米开朗琪罗难以想象的速度被复刻的雕塑,能够在金坤度假村这样的地方轻易找到家。镜头里的雕塑是一个西方人的形象,却有着东方人的身高。她踩在当地的防风石上,背后种植着从海外移植的木麻黄防风林。这很像如今的平潭:没有什么不是它的,也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它的。
高岩最后一次去平潭岛是在福平铁路开通前,在那座尚未完全对外开放的“风岛”,他目睹了一个东南沿海原生态小岛在面临时代快速变化时的局促与不安。记忆里,平潭的风总是很大,如今城市化的新风一吹,平潭的未来也顺着延伸的道路扩宽到大陆。高岩说,如果再回去,他唯一想拍的东西只有木麻黄 —— 因为那是唯一不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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