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ID:QiangGaooooo),作者:周黎明(影评人,双语作家),头图来自:《鱿鱼游戏》剧照


不出意外,《鱿鱼游戏》很可能会成为网飞史上(全球范围内)收视率最高的剧集。


这部剧与《大逃杀》《赌博默示录》《弥留之国的爱丽丝》等相似,都主打“生存游戏”的剧情模式。


这类作品招人喜欢,原因无非是塑造一个极端情境,以把残酷当儿戏的方式,将人性的褶皱层层展开,显露其复杂的灰度。


但这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鱿鱼游戏》会成为全球爆款?原因何在?这部剧究竟成色如何?


今天请到周黎明老师,给大家解解惑。


——枪稿主笔 子戈



(下文涉及剧透)


1


韩剧《鱿鱼游戏》绝非第一部用生存游戏来反映社会竞争以及人性冷暖的影视作品。《饥饿游戏》和《大逃杀》都是这方面的先例,而2014年日本影片《要听神明的话》具有更高的相似度,尤其是儿童游戏的残忍化处理。黄东赫表示他并没有从《要听神明的话》汲取灵感,因为他早在2008年就开始撰写《鱿鱼游戏》的剧本。


生存游戏可以借助高智商游戏,如英剧《九号秘事》里那些游戏起码得修完两个学位才够格参与,而设成儿童游戏,一方面可以扩大观众的层面,另一方面是为了制造反差——儿童版的纯真vs大逃杀版的血腥。《鱿鱼游戏》这方面毫不掩饰,甚至在“人之初性本善”的诠释上过于简单粗暴。第一轮游戏的456个参与者中,人设凸显且性本恶的,好像仅有一人,在所有电影的校园霸凌场景里均可找到影子。


李政宰扮演的男主显然是一个“好人”。你若读过一本叫做《救猫咪》的书,开场不久你便会猜到他扮演的成奇勋的道德结局,因为赌瘾很重、捉襟见肘的他开场不久把菜市场刚买的鱼拿出一大块“喂猫咪”。根据影视逻辑,他便无法主动杀死一名无辜者。


男主成奇勋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了,面对流浪猫仍然愿意分享自己不多的食物。<br>
男主成奇勋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了,面对流浪猫仍然愿意分享自己不多的食物。


游戏玩到最后的第六轮,即剧名中的“鱿鱼游戏”,所剩的三位玩家均是道德上的好人。但根据游戏规则,只有弄死对家,你才能获得456亿韩元(约2.5亿人民币)的奖金。除非编剧把其中两人塑造成恶的化身,否则,这个尾很难收了。正是在这儿,《鱿鱼游戏》表现出跟叙事大胆相反的人设怯懦。简言之,黄东赫选择了最缺乏说服力、但最能自我感动的解决方案。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该剧中不仅主角,而且几乎所有作用超过壁花的角色,一旦定位成好人,在游戏中都保持了人之初的善良。这……简直就像是儿戏了。


回想一下,当初很多剧迷无法接受《权力的游戏》里龙妈的黑化,主要是因为铺垫太少、太晚。而生存游戏仿佛是浓缩版、加强版的中世纪战争,只会消弭善良、激发丑恶,而不会让每个角色突然良心发现,回头是岸。


《鱿鱼游戏》设定的不是地震、海啸那样的自然灾难,而是一个残酷竞争大环境的象征,尤其是游戏设定的退出机制,把人的自由意志架到火上——第一轮结束后,存活的参与者以微弱多数决定退出游戏,然而没多久,他们再次意识到,如果游戏是猝死,现实社会的区别就是慢慢磨死,于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自愿选择返回重启。


对于这些欠了一屁股债且根本无力偿还的人来说,参加游戏反倒还有活下去的一线生机。<br>
对于这些欠了一屁股债且根本无力偿还的人来说,参加游戏反倒还有活下去的一线生机。


按照西方剧评人的分析,这个情节一举“炮击”了三个目标:一,以竞争为特色的资本主义制度;二,号称公平公开的民主制度(多数人在任何一轮均可投票终止游戏,而且整个游戏过程中强调契约精神);三,自由意志,没有人是因为信息不对称被骗来的或绑架来的,大家都是因为经济原因迫不得已,但归根结底属于自愿,而且被书面告知了可能发生的一切结果。


2


六轮游戏分别是一二三木头人、挖桠糖、弹珠、拔河、过桥、鱿鱼游戏。如果把这些游戏当作是综艺节目的表演环节,那么,游戏本身是戏剧高潮,但戏剧精华却分布在游戏前的各种结识和聊天中,当然,游戏过程中也埋了不少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碰撞。因为编剧并没有在签合同的场景向观众透露失败的结果,故第一轮着实把大家吓一跳。


你要是一个精明的人,恐怕看完合同就不会签字,因为你只是456分之一的胜算机会。当然,开场花了很大篇幅描写成奇勋的赌瘾,大概就是为了堵住类似我这种疑问——这些人都是赌徒,生命的赌徒。对于一个爽剧,这可能就够了。再说,死的都是群演,不是观众有感情投入的主角和配角,正如某位大人物所说,就是删除一个数字而已。


说到这里,我必须再剧透一点:这是一部主角光环笼罩的剧集,谁戏越多,谁活的时间越久。真实世界绝非如此,《权力的游戏》和《国土安全》也打破了这一编剧规则。


韩国国宝级男演员李政宰饰演男主角成奇勋。<br>
韩国国宝级男演员李政宰饰演男主角成奇勋。


一百多位剩余玩家重返神秘岛、重启游戏后,主要角色开始有时间真正了解彼此。他们拉帮结派,保护自己,战胜对方,最残酷的游戏可能是弹珠,伙伴秒变对手。人性的拷问不断激化,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这一阶段,主角有了他唯一的失德——他想帮助老人家,结果近乎痴呆的老人差点打败他,于是,他作弊了。我们不知道那对夫妻是如何解决这一难题的,我猜是其中一个突然自杀,为对方腾出道德无暇的空间。


随着警察弟弟潜入神秘岛,带我们看到幕后操作的片段,我们作为观众基本上已经无需自己判断善恶,因为编导已明确无误告诉你,玩家中的那个黑帮混混是小恶,游戏的幕后运作者是中恶,游戏的资本输血者是大恶。


三集以后,我们基本已忘了成奇勋对自己母亲、女儿以及前妻的行为,以及金融才子尚佑为什么会输那么多钱,这里面有多少是他们自己的责任。至于那位巴勒斯坦劳工,他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无限容纳观众同情眼泪的大水库;他勤劳、憨厚,没有一丝瑕疵。用咱们流行的话来说,一切都归咎于“幕后资本”,资本的黑手让每张钞票都带上了血。


男主角虽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个赌瘾极大、对前妻和女儿不负责任的啃老族。<br>
男主角虽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个赌瘾极大、对前妻和女儿不负责任的啃老族。


这样的设定真的很爽。观众投入情感的对象是主角和重要配角,而资本及其打手头戴面具,而且大腹便便者随时玷污小鲜肉,所以,他们的罪孽像那几个符号那样贴在脸上,如同中世纪刻在有罪者身上的字。有趣的是,警察弟弟发现主谋时,部分观众提前猜到那人的身份,但你想过没有,那个人是全剧唯一有善恶转变的角色,而那些经历了好几轮的游戏参与者,居然如数保留了纯真……OK,那个“坏女人”勇敢牺牲了,但心地纯洁的“坏女人”其实是套路。


《鱿鱼游戏》为了爽的效果,在提炼现实的同时将之大大简化了。若推游戏及现实,参与者很可能较快接受庄家的定位,包括面具后的权力和氛围,然后一心聚焦于眼前的对手。


大环境不是个人可以改变的,是好是坏你都得接受,而对家的命运一旦能受到你行为的摆布,别说是你死我活的弹珠游戏,即便是一损俱损,也要确保对家先损,甚至,为了砍掉对家一个手指,不惜损失自己一条手臂。这是正常时期的理性抉择所无法容纳的,但生存游戏玩的就是心跳,就是疯狂,如同战争,谁能在那个状态下冷静思考呢?


不说远的,就说大家熟悉的近期饭圈热点:有人为了唾骂对家,不惜让自己爱豆丢掉饭碗(典型的杀敌三千自损一万);有人为了让对家丢掉饭碗,不惜涉嫌犯法,冒着自己坐牢的风险;有人为了把对家送进牢里,先把自家人送进牢里,吃起了大碗牢饭。你曾看到哪个粉丝发帖说:“你们坐下来好好谈嘛,停止战争对你们双方都是有利的。”到了飞沙走石的阶段,谁要是讲我佛慈悲讲人类共同命运体,会被人笑掉大牙的,唯有“斗争哲学”才是各方的尚方宝剑。《鱿鱼游戏》把各种外在条件烤到了燃爆点,但死活不让爆,因为爆了会彻底暗黑,万劫不复,由此产生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鱿鱼游戏》就是一场零和博弈。<br>
《鱿鱼游戏》就是一场零和博弈。


倒不是说,绝境中不会有人性的光辉。肯定会有,但多半不会是该剧中的呈现方式。


3


说了这么多,我得补一句:我很喜欢《鱿鱼游戏》,叙事节奏非常好,通过爽剧的形式探讨人性,也算是有所追求。只不过,在爽和深之间,出现了难以兼顾的撕扯,包括结尾处成奇勋和老先生的高楼对谈,赌的是人性的善恶,仿佛那么大的题目完全取决于午夜前街上是否出现一个行善的人。打赌的设定是不错的,但问的问题太过小儿科。不会是为了呼应儿童游戏吧!


从某个角度,批评《鱿鱼游戏》不够深刻,有点吹毛求疵。一部Netflix剧集,太深了肯定会影响受众人群。Netflix的非英语剧绝大部分是很难出圈的,其实英语剧出圈也属凤毛麟角(跟它的产量相比)


如果加上Amazon Prime、Disney +等几个流媒体大平台,非英语剧集的数量并不少,油管更是让世界各地的剧迷看到大多数有点名气的亚洲剧集。Netflix投拍过40个国家和地区的剧集,包括印度和菲律宾的剧,阵容和质量都有保障,但多半未溅起水花,它也投了奉俊昊的电影《玉子》,似乎只是《寄生虫》的前奏。


Netflix上真正全球走红的剧集,有西班牙剧《纸钞屋》、法剧《亚森·罗宾》、德剧《蛮战》、墨西哥剧《谁杀了萨拉》、以色列剧《离经叛道》等等,韩剧之前有《爱的迫降》较受欢迎,而《鱿鱼游戏》似乎正在进入全球爆款的行列。诚然它不是最优秀的亚洲剧集,但它或许成为全球影响力最大的亚洲剧集。


《鱿鱼游戏》自开播以来,热度不减。不出意外,它很可能会成为Netflix史上(全球范围内)收视率最高的剧集。<br>
《鱿鱼游戏》自开播以来,热度不减。不出意外,它很可能会成为Netflix史上(全球范围内)收视率最高的剧集。


韩流3.0里,流行音乐一定是走得最远的。你如果进过一个美国的中学,你会大吃一惊,某些韩国歌星的渗透率完全达到了老美本土巨星的程度,而且不是靠粉丝做数据的结果。电影是由《寄生虫》和《米纳里》这两部撑起来的,但毕竟不是类型片,仅代表高度,无法代表广度,大概就是法德意大利的地位吧。


韩剧的输出在亚洲地区一直很成功,连文化差异较大的印度都轻松攻下。亚洲剧集要冲进西方市场,成为真正的爆款,难度恐怕大于流行歌曲和电影,它不仅需要庞大的观众基数,而且不能只集中在少数几个群体(如歌曲受众以青少年为主,艺术电影则走高端路线),因此,剧集必须兼顾高级和通俗,同时,因为语言和文化的障碍,本土元素和普适元素的比例是需要精准把握。


韩国力推流行文化跨出国门,走的既不是美国的路子,也不是法国的路子,似乎是一条独特的路子。但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无论是《江南Style》《寄生虫》还是《鱿鱼游戏》,也无论是哪家投资的,都是当作商品(而非宣传片)来做的。这就好比,多数人不是因为堂而皇之的口号,而是因为大家都说好看,才去追看,等看完后,你由衷叹一声:“韩剧居然可以这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ID:QiangGaooooo),作者:周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