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单身女青年”,豆瓣用户小K从来不在意自己被贴标签。现在,她身上又多了一个——“海归废物”。这个标签来源于豆瓣小组“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迷茫的年轻人们聚集在小组里,分享经历,交流经验。

“有人觉得自己能力不强,有人觉得现实太残酷,但愿意出现在这个小组里的人,都还没有放弃自己。”一位“协会”成员说。



2020年3月18日,众多乘客搭乘英国伦敦飞香港的航班抵达香港国际机场,其中不乏香港和内地赴英留学生。图片:CFP



小K第一次找工作碰壁是在两年前。

2019年10月,一架从巴黎飞往上海的航班正在跨越欧亚大陆。8000米的高空中,机舱里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大部分乘客盖上毯子进入睡眠,只有零星几个阅读灯发出微弱的亮光。

小K所坐的经济舱前后排空间有限,几乎没法伸开腿。身旁蜷缩在座椅中的乘客不时调整着姿势,似乎想要睡得舒服点。沉闷的机械轰鸣中,只有偶尔经过的空乘人员让小K意识到自己还在现实世界。

小K迟迟没有休息,她正在抓紧飞行中的这一点时间,为即将到来的面试做准备。

一个多月前,小K前往英国攻读硕士学位。英国的硕士大都只有一年,但从毕业到真正拿到毕业证还要一段时间,想要回国工作的留学生可以参加国内的两届秋招和一届春招,所以大部分人选择先享受研究生阶段的校园生活,从第二年开始再找工作。

小K却早早地担心起来。她所学的经济学专业并不是门“硬技术”,再加上类似专业背景的中国留学生竞争激烈——在一些欧美院校的商科专业里,中国学生甚至可以占到半数以上,她决定尽早开始准备就业。国内秋招刚开始,小K便向国内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数据分析岗投了简历。

她很快接到了面试通知。这是家知名的大型事务所,小K想着,如果能成功,也就及早解决了就业这件心头大事,可以安心继续留学。时间紧迫,她只买到法国中转的联程航班,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和等待后,飞机降落在上海浦东机场。

对于经过日常小组作业和presentation洗礼的留学生来说,群面通常不在话下。问题出在了单面上,走进房间一坐定,面试官便用一长串数据库、SQL、计算机代码的专业词汇精准打击到小K。她有些懵,但还是尽量镇定地回答了问题,表示自己会尽快学习补充工作需要的技能。

这样的答案显然不能让技术出身的主考官满意。第一次找工作碰壁倒也在意料之中,没想到接下来,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无论大环境还是个人,摆在眼前的都是一个不明朗的未来。



上海陆家嘴金融区商业建筑群。图片:CFP

根据《中国青年报》2020年4月报道,当时海外留学生约有160万人,许多应届生放弃了深造或者在当地积累工作经验的计划,直接回国就业成为首选,海归就业竞争开始变得尤为激烈。

智联招聘发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留学生回国求职同比增长67.3%,二季度同比增幅高达195%,在国内求职的海归人数同比增长33.9%,而在2019年这个数字只有5.3%,2018年只有4.3%。其中金融、互联网是留学生求职的热门行业。

2020年的春招,对许多留学生来说是异常艰难的一个招聘季。受疫情影响,大量行业进入寒冬,裁员严重,本国失业率居高不下。小K投了大量英国公司的实习岗位都没有回音,更不用说直接留在当地工作。

另一方面,小K还要顾及尚未完成的学业。2020年3月,英国疫情达到第一波高峰,形势严峻,医疗系统几近崩溃,政府甚至开始研究在伦敦海德公园建停尸房。当时,一份要求英国学校停课的国会请愿书传遍英国留学生群和各大社交媒体,发布六小时便获得10万人签名,不少留学生在转发时自嘲道:“赢则硕士毕业,输则海德公园。”

在疫情、考试和就业的三重压力下,小K心里有些慌,想着“赶紧回家”。

而国内的春招同样竞争激烈。疫情之前,国企、事业单位、银行销售岗等工作并不是海归就业的首选,如今也出现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情况。以银行为例,最基层的客户营销类岗位大都没有专业限制,但要求入职后先做两年网点柜员。小K告诉液态青年,当年她在国内本科毕业时,同学之中看上这个岗位不多,但现在连一些商科海归硕士也愿意接受这样的工作。

对于工作,小K真正想做的是“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做有挑战的事”,但现实并没有给人太多选择。去年3月,在一家海归就业网站上,小K发现部分国企正在扩招,最终她决定进入一家中小型国企——找工作近一年,这已经是身经百战的小K拿到的最好offer。



2021年3月24日,上海某场高校毕业生就业会。图片:CFP



然而工作不到两年,小K就想要辞职了——她发现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和大部分留学生一样,每当和不了解国外情况的朋友聊天,小K总是受到很多诘问。疫情期间,她还没回国时就常被问到:“现在国际局势那么动荡,为什么还要出国?”“外国是全体免疫,那多危险啊?”对于这些本无恶意但令人尴尬的提问,小K无奈也理解,经历不同,别人很难对留学生的遭遇感同身受。

作为一名豆瓣资深用户,小K想在这里寻求一些建议。但她发现,大多数豆瓣网友和现实中遇到的人一样,很难对她的经历感同身受。

今年8月的一天,小K在豆瓣首页推送发现一个有趣的名字——“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了解了小组风格后,她加入协会发布了第一条帖子,想看看大家对于换工作的想法。

很快,主楼下面就有了几十条回复。很多人对她的焦虑表示有同感,更多人鼓励她挑战一下自己,甚至有一名组员直接私聊她,讲了自己留学归国进入体制内工作、挣扎过后又出国读博深造的经历,鼓励她做出改变。这位组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让小K有些感动。

小组成立于2020年5月,里面的大多数人都和小K一样,是面临选择、想要改变的海归留学生。小组的管理员阿珂告诉液态青年,组长也是留学生,等待出国的那段时间里突发奇想,成立了这个小组。

但组长没有要把一个豆瓣公共组做大做强的“雄心壮志”,只是想给同路人们提供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于是,没有引流,没有推广,这样松散、随缘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几个月。

然而从2020年秋天开始,大批归国留学生加入秋招战场,失意迷茫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有几百人申请入组,“协会”一度登上豆瓣热门小组榜。

“协会”出圈后,却成为自媒体的流量密码。阿珂说:“一些求职的微信公众号拿我们来当‘内卷’的例子,截屏小组里的帖子和回复,说‘你们看看现在留学有什么用,留学生都找不着工作了’,再加上一顿夸张的描述,我们当时特生气。”



2021年8月16日,北京市朝阳区望京地铁换乘站的LED广告牌和广告灯箱均换上某职场在线教育的广告,职场培训行业发展迅猛。图片:CFP

事实上,小组成员并不真的认为自己是内卷中的“废物”。

阿珂认为,这个名称跟“躺平”是一样的道理:“花了那么多时间、金钱和精力出国留学,明明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和职业发展都满怀信心,想着回来撸起袖子干一番的时候,突然现实就给你一大盆冷水,这时就会有一种无力感,就会有一些无奈。”

如小组名字所示,“互助”才是“协会”的内核。小组里的讨论包括如何求职、怎么处理人际关系、“海归”还是“归海”(指留学回国后又回到国外)等话题,但帖子目的是一致的——他们希望得到一个建议,或者仅仅是一句支持,告诉他们在陌生的国内职场中,承受着不适、压抑和打击,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豆瓣网友李立加入“海废协会”小组,就是想多和人交流一些国内的工作情况。留学西班牙硕士毕业后,李立继续在当地工作,至今已经有三四年。她想着,“自己还算年轻,父母没退休,还可以照顾自己,但如果到了他们生活上需要帮助的时候,是肯定要回去的。”

李立在“协会”里发了咨询帖子,一个做人力资源工作的网友直白地告诉李立:“你以27岁的年龄回国找工作,过不了任何一家超过50人以上的公司的初审。”

“现在国内对年龄不会真的卡得这么死吧?”李立感到难以置信,“其实他们说的这些东西我也能预见到。我看国内的一些影视剧,或是和国内的朋友聊天,都讲过在国内工作的困难。比如《我在他乡挺好的》那个剧,工作确实很辛苦,明明不是自己的错误也会被辞退,辞退以后也没有什么补助,这种工作就很没有保障。”

目前,李立对于自己在西班牙的工作比较满意,没有加班,上下级之间互相尊重,不会随意克扣假期,如果不是天天下馆子也能攒下些钱。9月初,她的请假刚刚顺利通过,马上要去国外旅行一周。看到李立的自述,豆瓣楼中的回复也都在劝她留在欧洲工作,回国还想拿高薪,唯一的选择就是大城市里的996。

对于996,李立最在意的不是身体上的疲劳,而是花费的时间有没有意义。“比如说做项目、做设计,最终能够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成果,多花点时间没有太大关系。但如果说996只是用来做整理资料这类重复性劳动,坐在办公室里摸鱼、迟迟不下班是因为要等组长先走,这完全没意义。我想做的是体现自己价值的工作。”



2018年5月29日,深圳市南山区高新技术产业园区,全国加班重灾区之一。图片:CFP



“工作是什么?我到底要什么?”这同样是小K在考虑的事情,“机会有很多,可是不对本质问题做思考,就算机会来到眼前,也只能犹犹豫豫做不出改变。”

小K直言,回国工作后,她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她自认为是一个“可有个性”的人,能在平凡生活中找到乐趣。在国内读书的时候,她每周周末做完作业都会出校门,“哪怕是隔壁村里面的一个湖,我也能在湖边上玩得特别开心。”

在国外留学时,小K也一直保持着好心态。她在当地红十字会报了名当志愿者,负责出租轮椅——当地许多老人比较肥胖,上了年纪后膝盖和腿承受压力过大,有时需要坐轮椅。小K每周去一个上午,会接待三四位求助者,遇到不及时归的情况还还要“催收”。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完全新鲜的体验。

疫情前,小K还报名了附近湖区的佛教禅修院志愿者,可以帮忙卖木质小佛像、做雕刻和刷漆、修剪花园、举行旧书旧衣的义卖。原本她应该在去年春天完成这项愉快的志愿工作,但疫情爆发打破了她的憧憬,成为留学的遗憾。

回国入职之后,她却觉得自己再也提不起这股劲来了。“就好像被摄魂怪亲了一口一样。”小K是《哈利·波特》系列的忠实粉丝,在魔法世界里,摄魂怪能把人们快乐的回忆都吸走,经过“摄魂怪之吻”的人从此便失去灵魂。

小K的朋友都在不同城市生活,平时接触最多的是同事。他们大都是85后、90后,跟小K年龄相差不大,可他们平时讨论的主题除了带娃,就是周围人的八卦、明星的八卦。为了融入同事,小K试着去微博热搜“恶补知识”。但每天被这些话题环绕实在令人厌烦,小K始终觉得:“如果大家兴趣本就不一致,是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的。”

下班后的小K,最常做的事就是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完全失去了社交欲望。

“我会总觉得这不是我应有的状态,我是个挺爱社交的人,但是现在变得自闭。”小K说,“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我也探索不到,要是能知道原因是什么,我就努力去解决它了。但我不知道。妈妈问是不是因为在这没有朋友?没有找到男朋友?没有归属感?或者因为没有买房?我觉得都不是,这些原因我在国外的时候也是一样啊。”

“可能,我们以前对于未来的期待太美好了吧。”小K说,现在的她已经进入辞职倒计时。



2021年2月2日,下班高峰期的上海地铁。图片:CFP

“找到一份工作容易,但是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那就不一定了。”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的成员戚颖告诉液态青年。

戚颖在北京的一家留学生求职中介工作,平时会关注豆瓣上的一些就业相关的小组,刷到“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时,她看到这里的成员和自己接触的留学生客户们有着相似的苦恼和顾虑,便持续关注起来。

站在从业者的角度来看,戚颖认为,出国和归国的人数都在剧增,如今留学生在就业市场中的竞争力已经不如以前,“从本科起留学或是本科起点比较高的硕士留学生还有些优势,如果本科学校一般,从简历上来说,很难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这也是“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中很多成员担忧的事情。又到了一年秋招,小组首页寻求找工作建议的帖子里,楼主在陈述个人经历时总会提到一句“本科在国内普通院校/很一般的学校/211末流就读”。

管理员阿珂理解这样的焦虑:“大家从小一路闷头学,老师和家长帮忙做了许多决定,很少有机会思考自己的兴趣到底在哪儿,从选专业到就业都缺乏目的性。”阿珂已经回国工作了五六年,作为一个积累了一定社会经验的海归留学生,她认为,小留学生们大都在父母的保护下长大,在世界观形成的时候出国,接触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文化,回国后直接进入职场,需要面临各种人情世故的考验,自然要花一两年才能习惯环境。

看到这些在选择中挣扎的年轻人,阿珂想起前两年在工作中结识的一名韩国留学生,18岁高中毕业去服了两年兵役,又去澳大利亚边打工边学英语,等到真正上大学的时候已经23岁了。这个年纪才读大一,在很多人看来是不能接受的事。但在阿珂看来,这样的人生安排看起来松弛,却给了人们更多思考的机会。

“打过工、留过学,已经看过这个世界,在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的时候再去做选择,是更好的时机。”阿珂认为,对于这些求职中的归国留学生来说,也许困在局中的时候会很难受,但过了这段时间再回头看,“就知道自己哪些选择是不对的,哪些路是走错的,会对自己的生活有一个新评判。”

(受访者小K、李立、阿珂、戚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