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液态青年(ID:liquidyouth),本文记述、发表于2020年11月,作者:高敏,原文标题:《爷爷奶奶的网上冲浪培训班:我们虽然头脑不好了,也要自尊》,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你们要找到各自的‘菜场’,我才能带你们‘买菜’。”67岁的张明兰把手机桌面投屏在幕布上,透过架在鼻翼上的老花镜,往右划了两屏,点开华为手机的“应用市场”——这就是她口中的“菜场”。
在南京市雨花台区鹤颜老年大学智能手机班的第二堂课上,她要教老人们如何用手机挂号——“今天要买的菜”是“健康南京”APP。
手机班是社区老年大学今年学生最多的班,有23个人,密密坐在教室前三排。据《南京日报》,该市目前超过700所老年大学开设了智能手机培训班,每年培训学员数万人。手机班里的老人多为女性,大家爱好有动有静,大多爱拍风景和制作相册。文化程度高一些的,会加上朗诵、写诗和写文章。
透过老花镜片,张明兰看向下面奋力记笔记的学生们,提高嗓门强调:“各个品牌手机的叫法不一样,没有应用市场的,就找应用商店或者应用宝,你们要找各自的‘菜场’。”
每教一个操作,张明兰至少重复三遍。讲第一遍时,头发花白的学生们忙着埋头记笔记,一遍记不全,听第二遍时再补充。等到第三遍,他们才捧起手机,跟着张明兰一起在屏幕上戳戳写写。
学生们的年龄在60岁到80岁之间,大多在2000年前后退休。他们逐渐脱离社会的这些年,正是移动互联网发展最蓬勃的几年,智能手机逐渐占据生活所有场景。眼下,健康码更是成了必不可少的通行证。
此前,江苏镇江有老人因无法出示健康码被公交拒载;四川大学华西口腔医院取消现场挂号,全部改为微信预约,引得看病老人控诉。湖北宜昌,据网友爆料,有老人独自冒雨交医保,工作人员现场回应道:“这里不收现金,要么告诉亲戚,要么你自己在手机上支付。”
当手机渗入生活中最细微的场景,成为横亘在老人和社会之间的巨大鸿沟时,他们步履蹒跚,奋力追赶。
“我们虽然头脑不好了,但也要个脸,要自尊”
站在讲台上的张明兰被看作“追得上时代”的人。
她只有小学文化,退休前干了几十年流水线工人,履历不如她的大部分学生,但已经教了4年智能手机课。
张明兰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懂得穿衣打扮,穿蓝色棉外套时会有意搭配蓝色八角帽和彩色毛衣链。她几乎每天网购,手机里装着哔哩哔哩,她在上面学习毛线钩针,给自己和朋友织了几条三角大披肩。除了上课,她也帮大家解决手机使用中的一切问题。相比子女,老人们更愿意求助于她。
在学生们眼里,老师张明兰“特别能干”。她的能干是被逼出来的——这些年来,她几乎没人可以依靠,事事只能依赖手机。
1990年,儿子还在上初中时,张明兰离了婚,便没再成过家。2005年儿子结婚,儿媳不愿意跟她同住,她搬出来自己租房子。前后搬了十几次家,直到搬进现在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才算暂时安定下来。儿子一家与她很少来往,一年最多在年三十的中午或她生日见上一两次。
一个人过,她拿出大把时间学习。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新华字典;不懂电脑,就去上课、买书、看光盘;往后不会的东西,就求助电脑,再后来是手机。她每天花五六个小时在手机上,听说或看到新的软件,都下载下来自己琢磨。如今,打车、购物、看病、搬家,她都求助于手机,只有早些年膝盖做手术和去年出车祸时,必须全身麻醉,才找来儿子签字。
张明兰腿脚不便,左腿膝盖弯不了,下楼梯只能倒着走,双脚跟腱也短了一截,如果不穿有跟的鞋,就会朝后仰倒。家里备了架轮椅,她想着,要是以后腿脚更不灵便,就能用上轮椅;至于吃饭买菜,可以网购外卖。
“我妈没手机活不了”,之前住养老院时,儿子专门给她送来了充电宝。“是啊!”她大声说。手机确实是她唯一的依靠。
和张明兰的情况类似,液态青年走访的手机班里的老年人,大多独居。只有少数为了照看孙辈,和子女共同生活。空虚的老人和忙碌的下一辈,被生活压力和代际鸿沟隔成了两条平行线。
学生赵文君在2016年以前一直拒绝使用手机。
老伴在2006年突发脑溢血,没救过来,61岁就走了。她一度精神崩溃,2007年因为精神问题进过两次医院。从此,她几乎不与外界来往,一个人住在老屋里,生活唯一的焦点放在照顾婆婆上。
女儿劝她配个手机,她不肯:“我就照顾好老太和家里。菜场我都熟,家里有电话,我也不跟外人联系,用什么手机?”每晚陪婆婆看新闻联播是她接触外界的唯一渠道,伺候老人睡下后,她的一天也就结束了。
这些年,能让赵文君主动出门的,除了买菜,就只有生老病死这类大事。2016年4月5日,她被通知参加同乡知青的葬礼,揣好份子钱打车出门后,却忘了对方的门牌号,在附近徘徊了一下午也没找到,最后只得回家给朋友打电话解释。
“你怎么不打个电话来问下地址?”对方很惊讶。“我没手机啊”,赵文君这才意识到,没有手机,早已和社会脱节。
二女儿给了她一部旧手机,帮她申请了微信,加了亲戚群,通过电话号码加了老同事、同乡和同学。一部手机,连接起了赵文君人生中所有重要的过往,她重新开始和世界发生关联。
问题随之而来,她不会打字、不懂上网。在微信群发消息,不明白已发送的消息会显示为绿色对话框,同样的消息一股脑发了六遍,被群友取笑后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于是,她拿出了中学时的学习劲头,努力记笔记,逢人便请教,2017年开始报了手机班,一直学到现在。
72岁的张世华上手机班,最初是为了学习移动支付——女儿说,纸币容易传染病毒,便给她微信转了500块,教她用手机买菜;疫情期间出入南京公共场所,则需要出示支付宝里的“苏康码”。
老伴四五年前去世后,张世华在女儿家住了小半年。两代人没有多少话讲,吃饭咸淡软硬偏好都不同,大多数时间,她只能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待着。不想给孩子添乱,她决定搬回老屋。
一个人的日子无聊又孤单,唯一的消遣是午饭后下楼打打牌。2019年,女儿把替下来的智能手机给了张世华,还帮她下载了微信,可总没有耐心教她怎么用。
“我不是跟你讲过两遍了吗?怎么又要问,哎呦烦死了。”饭桌上,张世华复述着女儿的话,“我们虽然头脑不好了,但也要个脸,要自尊。”她放下筷子,拍了拍右脸。
2019年9月,张世华报了协和老年大学的手机班。出门上课时,她会小心翼翼地戴上茂密的、打着卷的黑色假发,中午下了课,便约着张明兰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去楼下的小饭馆吃午饭——大家轮流用手机付款请客,复习着刚学到的知识。饭后回到教室,几人围着张明兰,继续请教有关各种手机应用的问题,像是上学时找老师”开小灶“。
“手一滑,都是一门新功课”
与那些大学毕业的年轻老师不同,张明兰讲课从来不做PPT,而是直接打开手机投屏,用大白话讲课,课后把操作步骤做成小视频发给学生。
初级班的第一堂课,她通常讲手机设置——让学生们先找到“齿轮”形状的图标,提示“飞行模式”和“恢复出厂设置”千万不要打开,屏幕自动旋转不能点开,接下来,着重教网络设置,包括怎么连无线网,如何切换移动数据等。
“你们把字体和声音调到最大,亮度拖到眼睛舒服的位置,其他东西现在先不讲,你们不用管。”她会严格控制每堂课的内容,“不要讲太多,讲多了记不得的,老年人会乱。”
除了微信和支付宝这俩最基本的应用,她还教学生们用打车软件、地图、车来了、百度、淘宝以及拼多多。最近花小猪打车刚进驻南京,补贴力度很大,她立刻把教学中的滴滴打车换成了花小猪。
80岁的陈茹是雨花社区鹤颜手机班上最年长,也是最刻苦的学生之一。
2016年还在用老年机时,陈茹就开始自学智能手机知识,“先用理论武装起自己”。她上网搜索智能手机的知识,也向老伴请教,笔记密密麻麻至少记了四五本,从“什么叫WiFi”到”手机如何拍照”,越学越细。在手机拍照的笔记中,她画下了手机相机每个图标,并注明功能,比如“笑脸”表示“检测到笑脸时会自动拍摄”,“#”是参考线,即九宫格,“印章”的意思是添加水印。她还特别备注,可以给照片添加文字和图片水印。
在“老年人如何使用好微信60问”的笔记里,她从“什么是微信”(包括微信所属公司、用户数量)记起,再到具体操作(包括如何打开、注册和登录微信等),在“如何为微信上传头像”的内容前,用红色五角星做了重点标记。
她的老伴刘永海则从2017年3月起,在金陵老年大学正经学了两年智能手机。他的教材分两套,上下册的初级班和一册提高班。初级班上册从手机和网络硬件讲起,涵盖买手机、充电、WiFi和微信的各种功能和使用技巧。下册分章节则介绍各类生活常用软件,包括支付宝转账、红包、手机银行绑定,以及淘宝、高德地图等。
老年人上起课来认真且较真——记笔记的速度跟不上,思想活泛的同学就带来相机拍下老师讲课全程,老人们用优盘拷贝回家,在电脑上一遍遍重放,补全上课的笔记,再抓住一切机会,在实践中反复练习。
刘永海在课上下载了支付宝,绑了新办的银行卡,只存几百块进去,回家和陈茹互相练习给对方转账,每次转一块钱。俩人都喜欢费玉清的歌,就按照老师教的,用手机自带的音乐软件搜来一起听,家里逐渐多了些声响和生气。
陈茹懂得用电脑查资料,传照片,甚至会用Photoshop。但在她看来,手机比电脑复杂。过去的电视、收音机,乃至老年机,都有说明书写清楚怎么使用,现在的手机说明书只讲开关机和充电,每一个APP、每一个功能都需要学,“手一滑,都是一门新功课。”
尽管自学了三年,看着手机上层出不穷的新应用,陈茹还是“害怕被淘汰”。小区对面的社区要开手机课了,她第一时间报了名,尤其想学手机摄影和图片编辑。她好学了一辈子,不甘心在80岁时被落下,总想着用笔和本对抗年纪和遗忘。
和社会重建连接
重新连接社会后,赵文君的微信里有了一百多好友,十几个群。她会用手机付款,用“车来了”查公交路线,还会用“小年糕”小程序制作电子相册,今年,她又转到了协和老年大学学手机摄影和电脑。
赵文君找回了曾经的社交圈,开始参加老友们的聚会,生病了大家互相探望,相约旅游,到过港台地区和俄罗斯,大家都说她开朗了不少。
老年人睡眠短,她每天五点醒来第一件事是打开订阅号,边听新闻边活动筋骨,还不忘把新闻分享到朋友圈。吃早饭时,她仔细点开每个未读消息,回复问候,转发祝福。群里的老人们总是聊得火热,分享各种新闻、养生知识、小视频,或是自制的祝福相册。
大红大紫的花配上炫彩字体的表情包,雪景、玫瑰、秋叶的背景,再插入照片和动感音乐制成的祝福视频,充斥着老人们的微信对话框和朋友圈,这是他们表达情感和互相问候的主要方式。
每到周一、周末,各种节气和节日,赵文君都不忘给朋友们送上祝福;平常的日子里,她会挑手机摄影课上拍的风景照,配上“祝君早安”的字样发给朋友——这是11月11日刚在张明兰的课上学到的。
陈茹会则用文字聊天,做动态相册,通过微信订阅号找到掌上课堂学习工笔画。她还不忘每天坚持在“学习强国”上打卡、听新闻和答题。在社区党支部35人群组里,她的积分排第8,前后都是年轻人——这也是她的功课,要为社区党支部排名评比攒积分。
这对她来说并不轻松,每天至少要花一两个小时。答题比赛不仅涉及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的知识,还考验速度和反应,几十秒内没答上就算失败。有时,她还没读完题干,时间就到了,怎么也比不过年轻人。
为了帮支部攒积分,她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登录签到,刷牙洗脸时也得开着学习强国听新闻。运动也能拿分,每周步数超过1万可以积两分。每到周六,陈茹会检查步数,如果不够,就去雨花台转转,走满1万步再回来。
老伴刘永海最近则沉迷手机阅读。他装了6个阅读软件,每个软件上都有在追的网络小说,刚看完《女神的上门贵婿》,又在追一部讲商战的《胜者为王》,经常看到凌晨三四点。没有手机之前,他读《二十四史》《全唐诗》,以及金庸和梁羽生的全套武侠小说。相比之下,他觉得现在的网络小说“不成气候”,只当消遣,顺便借此了解社会上的新变化。
难以跨越的数字鸿沟
但总有些内容,是“能干”的张明兰都难以教授的,尤其涉及身份验证和英文字母时。
手机课上,尽管张明兰手把手教了每个学生下载“健康南京”,但还是有很多人卡在了验证码上。6位数字的验证码有效时间只有60秒,需要打开短信,记下验证码,再找到注册页面输入——老人们很难在其失效前完成上述步骤。
彭丽霞反应快,过了验证码这一关,又卡在了设置密码上,她反复试了五六次都没成功,当天被限制登录了。密码要求至少8个字符,且同时包含大小写字母,还要输入两次,并保证一致。培训班里的老人们几乎没学过拼音,更别提英文字母,没人搞得掂。下课前,张明兰只得推荐了“儿童学英语”APP,让他们先跟着认字母。
赵文君学了两三年手机,可还是碰到各种问题——她想给照片换背景,却不知道用什么软件。于是,在老师讲到“怎么给照片换背景”的第一时间,赵文君开始记笔记:打开软件商店→点放大镜(即搜索图标)→打字“相册大师”→点“相册大师”→下载→安装→点“允许”“同意”→打开“相册大师”……
手机上的很多软件,是他们无意间在广告中点到的。赵文君手机里有三四屏“清理”软件。她从课上知道手机里垃圾多了要清理,于是,当某个写着“手机该清理了”的广告弹出来,她点一下“清理垃圾”,手机里“啪”就多了一个软件。不小心点多了,手机屏幕被相似的软件塞满,反而更卡了。
至于那些与钱有关的操作,老年人们最为谨慎和保守,即使学了也不敢轻易用。
手机买菜、挂号、打车、购物,都要先绑定银行卡。张明兰反复强调,工资卡绝对不能绑,最好带身份证去银行开一张小卡用。
她教学生们用支付宝付款、缴水电费、充话费,但建议他们最好不要用支付宝转账。“太便捷了,输一个数字和密码,钱就过去了,万一发错人可就追不回来了。”她教大家开通手机银行,并再三叮嘱转账时核对对方的卡号和姓名。至于花呗和借呗她是绝不敢教的,“老年人记性不好,万一只用不还,导致利滚利了,那还得了?”
但实际上,就算张明兰不说,学生们也很少有人拿工资卡开通手机银行,一是不会,二是担心“把钱放在网上万一丢了”。
张明兰专门用一节课,把网购、跟客服沟通、给好评领红包、查物流、退货的知识教给学生,但几乎没人会在课堂练习以外网购,这些操作对他们来说太复杂。最重要的,还是担心被骗。
在张明兰看来,老年人学手机最大的难题,就是“记不住”和“不练习”。
面对五花八门的手机应用,老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记笔记。但时代早变了,记笔记不再像他们过去上学时那么奏效。鼓楼区协和老年大学的学生谭亚红不到七十岁,“害怕得老年痴呆”,今年第一次上手机课。在班上,她坐第一排,最活跃,也最努力,却是“差生”。
下午,张明兰花了半个多小时,讲如何登录电脑版微信用文件传输助手传照片,学生被轮流喊上去操作。谭亚红搬了椅子坐在一旁,边看同学操作边记,同样的笔记写了五六遍,轮到自己上手时,还是不会。
张明兰批评过她很多次——笔记记一遍就够了,动手操作更重要,但她依然只顾埋头苦记。家里有90岁的老人要照顾,回到家,谭亚红马上进入洗衣做饭模式;最近女儿也病了,隔三岔五要去照看。她课后没时间练习,学得还没七八十岁的同学快。
纸和笔终究难以抵御遗忘和衰老。84岁的刘永海从高级手机应用班毕业两年后,“知识全还给了老师”。他耳朵不好使了,手写速度跟不上,普通话不好没法转文字,又不愿意发语音,微信消息都只读不回,连初级班上册学到的“添加好友”都不会了。
即使他们如学童般努力追赶,依然难以跨越技术带来的数字鸿沟,填补两代人之间的精神空白。
第46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6月,中国手机网民规模达到了9.32亿,占网民总数的99%,其中60岁以上网民占10.3%(0.95亿)。另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我国60岁以上人口在2019年末已经达到2.5亿。
这意味着,至少还有1.5亿老年人不会使用——甚或没有智能手机上网。
相比这些省会城市智能手机班里的老人们,这无疑是一个更加庞大而沉默的群体。
(为保护隐私,文中老年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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