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意味着什么?是作家笔下的浪漫之野?还是一望无际的松树林和白桦林?亦或是人迹罕至的冻土荒原?我们采访了定居挪威的摄影师Giulia Mangione。她在2017年夏天买了一张最便宜的三等座票,从莫斯科出发去往西伯利亚,用相机记录下车厢内外各种新奇的见闻。透过她的镜头,我们得以跟随那条跨越八个不同时区的庞大铁路,窥见西伯利亚的真实一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ID:homeandworld),作者:心予,编辑:调反唱唱,头图来自:Giulia Mangione
若是询问一个人“西伯利亚意味着什么”,一定能获得许多不同的答案。对于多数欧洲人来说,它意味着乌拉尔山以东的不毛之地。对历代俄国领导人来说,西伯利亚则是全世界最大的政治犯流放地,一个没有加顶棚的冰冷监狱。如果询问19世纪的淘金者与法外之徒,他们可能会给予你一些不一样的回复,即使在白令海峡对岸的另一片冻土下面埋藏了更多的黄金。
但如果一个人以热切的语气向你提起西伯利亚铁路,他则很有可能是一名火车旅行爱好者,且极有可能没去过西伯利亚。
在流行文化中,西伯利亚铁路总是被过度浪漫化的:它搭载过作家安东·契诃夫(Anton Chekhov)、摇滚巨星大卫·鲍伊(David Bowie) ,也同样存在于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的科幻想象间。望着车窗外飞逝的白桦林,想象浪漫主义与电气时代在车轮滚滚间飞过,可能是每一位火车旅行爱好者都曾有过的幻想。
2017年夏天,摄影师朱莉娅·曼乔内(Giulia Mangione)与她的友人成为了万千旅客中的一员。旅行前,她对于这片土地一无所知。从莫斯科出发,曼乔内买了一张最便宜的三等座票。她在拥挤的车厢中一路与人交谈,收获友谊与新奇的见闻。但是火车旅途中的一切,与真实的西伯利亚又有多远,或许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普通人的三等车厢
一路上,曼乔内购买的都是最便宜的三等座票。
西伯利亚铁路的三等车厢由开放式宿舍车厢组成,每个车厢内都有 54 个铺位,显得十分拥挤局促。
在三等车厢中,大多数乘客是俄罗斯人。他们选择乘坐铁路的理由很简单 —— 因为买不起机票。七月正是放暑假的时候,许多家住西伯利亚本地的学生搭乘铁路回家。他们与休假的士兵,长途旅行的家庭一同构成了车厢的整体面貌。
登上三等车厢的每一位旅客都或多或少会带一些食物。尽管列车食堂的餐食还算不错,但对于大多数普通俄罗斯人来说,那里的食物价格实在是过于昂贵了 —— 偶尔去喝喝啤酒还差不多。
尽管听上去令人难以理解,但乘坐三等车厢的一个意外好处是财物安全。在西伯利亚铁路上,一二等车厢时常出现失窃现象。然而在拥挤的三等车厢,人们的关系却被距离拉近。大家帮忙照看着彼此,令小偷无机可乘。不过在某种意义上,三等车厢可能确实也没有太多值钱的物件。
在森林修铁路
若不中途停留,那些与曼乔内一同在莫斯科登上列车的旅客,将在七天后抵达9288公里外的终点海参崴,而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是俄罗斯人。
但是在百年前,除了部分原住民,西伯利亚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区域。在当时,如果远在圣彼得堡的沙皇发出一道指令,等其下达到海参崴时可能已经过了半年。
俄罗斯辽阔的疆土极大地制约了沙俄政府的中央集权,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西伯利亚铁路应运而生。蒸汽火车输送着资源与人力,帮助沙俄政府实现了西伯利亚地区的城市化与工业化发展。与此同时,它将俄罗斯的欧洲部分、西伯利亚与远东地区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搭乘铁路,大量的俄罗斯移民搬迁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沙俄政府就此完成了对于西伯利亚的文化控制与渗透。
在1917年苏维埃革命后,西伯利亚地区的城市化发展愈演愈烈。当时人们在西伯利亚发现了大量自然资源,这使得该地区成为采矿、炼铁等新兴工业的热点。为了容纳产业工人的涌入,苏联共产党开始在西伯利亚计划资助建设“社会主义新城” (Sotsgorods)。二战同样对西伯利亚的发展起到了助推作用时:当纳粹德国兵临莫斯科城下时,苏联被迫将工业生产向乌拉尔山以东的地区转移。今天,俄罗斯前十大城市中的四座城市都位于西伯利亚地区。
城市与工厂的钢铁洪流为西伯利亚建立了文明的根基,却也将许多异见者逼回了原始森林。在大清洗时期,由于害怕苏联政府对于基督徒的迫害,一名叫卡普·莱科夫(Karp Lykov)的男子于1936年拖妻带女躲进了一片西伯利亚针叶林。在距离人类居住点150英里外的荒野中,他们独自生活了40多年。
这期间除了新生的婴儿,他们没有见过任何人,也不知道二战的存在。直到1978年,一群迷路的苏联地质学家偶然间发现了他们。如今,莱科夫家族最后的成员,77岁的阿加菲亚·利科娃(Agafia Lykova),仍在林中孤独地守着那片土地。
迷失在针叶林中的不止莱科夫家族。以距离西伯利亚铁路线300 公里的安加尔斯克(Angarsk)为例,该城于1947年规划建设。奔赴建设的壮年男女们一边一码一码地从林中开凿道路,一边不忘进行造人运动。他们花了四年时间才穿过西伯利亚针叶林,等到1951年正式奠基后,安加尔斯克的100,000 名居民中竟然包括了35,000 名在建设时出生的婴儿。
火车上的熏鱼社交
“您好,想尝一尝我做的熏鱼么?”
一名男子的问候与熏鱼的味道惊扰了睡梦中的曼乔内。男人将熏鱼放在了她的鼻下,一种被当地西伯利亚人称为“奥马尔”(Omur)的鱼。
这样奇怪的问候在旅途中并不罕见。在西伯利亚铁路上,并不存在固定的时间。人们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每个清醒的人嘴里或多或少都塞着一些吃食 —— 他们借食物消磨时间,也常以食物作为与陌生人开始对话,打破沉默的方式。
曼乔内礼貌地回绝了男人提出的建议,毕竟没有人想在早上七点吃熏鱼。可是随后男人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向她叙述起自己在贝加尔湖的自驾旅途与钓鱼经历。最后,在男人的再三请求下,曼乔内接受了他好心的邀请。
“嗯, 鱼的味道还不赖。”
在西伯利亚铁路上,钓鱼是无法被避开的话题。夏季是西伯利亚的渔季,短暂的日光融化了安加拉河(Angara River)厚厚的冰层。这条从贝加尔湖流淌出的唯一河流,波光粼粼间闪耀着洄游的白鲑。
旅途中,一名女人拿着平板电脑在车厢间游走,自豪地展示着自己与丈夫钓上来的大鱼,向人们分享收获的喜悦。
夏季对西伯利亚渔业至关重要。等到严冬降临,渔民们就得在一片苦寒中从冰面钻孔钓鱼了。
河流是铁路的血脉
如今,西伯利亚铁路运载着钓鱼爱好者们奔赴河流与鱼群。可曾几何时,在铁路与高速公路修建之前,河流才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道路。蜿蜒纵深的水道像一个工厂的迟缓装卸线,在沿途的村庄捡起一座苏联城市的必要原料 —— 推土机、文化公园的列宁雕像、Pobeda轿车,然后逐渐拼凑出现在的西伯利亚城市。
除此之外,河流同样维系早期远东皮毛交易的生命线。某种意义上,那些上世纪的东北军阀和他们的太太们,可能都穿着来自西伯利亚的貂皮大衣。
河流对西伯利亚的发展是如此重要。或许正因为此,伟大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同志才会在被流放西伯利亚后,根据列拿河(Lena)的读音,将自己的笔名起做列宁(Lenin)。
萨满和佛教不打架
乌兰乌德是一座特别的城市。在那里,一切事物都是对立且交融着的:妖僧与神父同时当道,东正教堂与佛寺交相辉映,也许还要算上列宁石像与可口可乐售卖机。
从那里出发,曼乔内驱车前往伊沃尔金斯克探访当地萨满。长期以来,萨满教(Shamman)与佛教在布里亚特地区和平共存,并互相产生影响。与曼乔内同行的还有另一名女孩,她是当地人,居住生活在捷克。由于许多当地人即不说英语也不说俄语,曼乔内需要一位能够沟通的翻译。
伊沃尔金斯克是一个传统的乡村,房屋被锋利的木栅栏包围着,每家每户都养着狗。当二人敲开萨满家的大门时,萨满的丈夫迎接了她们。
“萨满星期四不上班。”
男人的回复是如此斩钉截铁,因此曼乔内不得不在村中留宿。那里没有旅馆,最终她在伊沃尔金斯克佛寺(Ivolginsky Datsan)内找到了一间住房。房间很“接地气”,只有一扇关不上的门和一张没有床单的床,洗手间则是屋外花园中的一个洞。夜风往屋里直吹,活生生演绎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风停的时候,蚊子与苍蝇便开始在耳边吟唱。如果往好的方面看,这一切只需要花费5欧元。
第二天,曼乔内终于见到了萨满。她就一些私事请求萨满为她占卜,随后萨满为她举行了驱魔仪式。在祈求的仪式中,人们通常会为神灵献上硬币、麦片或是糖果。但曼乔内遇到的这位萨满不走寻常路,她在地上倾倒了一瓶伏特加,以示对神明的敬意。最后,萨满烧了一些草本植物,整个仪式就算完成了。
冰原之下的猛犸象
萨满一词源于通古斯语,意为“智者”。在萨满教的世界观中,宇宙被分为三个世界:天界、地界和冥界。这些世界由布里亚特人称为“金柱”(Golden Pillar)的宇宙轴相连,而萨满则作为自然和属灵世界之间的中介与灵魂互通。萨满教徒相信万物有灵,无论是动物还是一块石头,都是承载灵魂的宿主。而灵魂则游走在其间,被肉体供养。
西伯利亚人这样的生死观并非毫无根基。在西伯利亚冻土的冰层下,尸体几乎永不腐烂。在那些由冰组成的亘古坟墓中,生与死之间只有一缕空气之隔。而这正是曾存于世的某种稀有动物的命运。
自18世纪起,西伯利亚冰原下埋葬的猛犸象遗骸开始被探险者陆续发现。2012年,一名11岁的俄罗斯男孩在泰梅尔半岛北部发现一具保存良好的猛犸象尸体。这头在约三万年前死亡的“世纪猛犸象”有着完好的粉红色肌肉组织,其间甚至能够流出少量血液。
基因科学家们如今正致力于利用细胞技术克隆猛犸象。如果该项目成功,克隆猛犸象将被安置在一个叫做更新世乐园(Pleistocene Park)的自然保护区中。该地区被俄罗斯科学家规划为真实世界的“侏罗纪公园”,以重现冰河时代末期的北极草原生态系统。或许萨满的仪式无法真正让死者苏醒,但现代科技却有望使冰河时期的远古巨兽重现人间。
萨满巫师不仅对着大地为死者招魂,同样向着夜空寻求星辰的眷顾。如今当他们眺望北方星座时,会找到来自西伯利亚的信号。1957年,苏联Sputnik 2号卫星发射升空,它搭载着一名来自西伯利亚的乘客 —— 小狗莱卡(Laika)。不过可怜的莱卡并没有成为绕地飞行的观光客,在发射后不到几小时内它就因为失温中暑而死。
停站和晚点也是特色
由于旅途漫长,在西伯利亚铁路上,列车每次到站停留都会预留充足的时间,以便昏睡的旅客们下车活动筋骨。在某一个站台,一对夫妇睡眼惺忪地从车厢里走出。女子身着粉红色的睡衣,迷离地望向镜头,看起来像是从自家卧室中走出来一样。在一番交涉后,曼乔内最终获得了一张古怪而又有趣的合照。
除了供人伸懒腰抽烟,站台同样是车厢旅客的补给站。在车站,一些当地小贩会摆好摊等待列车抵达。他们卖各式各样的东西,新鲜蛋糕、蓝莓松饼或是浆果,不一而足。也有女人用晾衣服的架子挑着熏鱼,用香气勾引一路饥肠辘辘的旅客。
在拥有百年历史的铁轨上,晚点与事故时有发生。但神经大条的俄罗斯人民总有办法自己找乐子。一次,曼乔内搭乘的班次在荒野中抛了锚。人们不知道列车出了什么状况,也不清楚旅程会耽搁多久。夏天的车厢十分闷热,大家不愿意在里面等待,于是一股脑儿地跑出车厢。
七月的西伯利亚平原野花盛开,女孩们在铁轨上嬉戏,去灌木丛中采花。一名女子和她的侄女身着花裙单脚站立在轨道上,试图保持身体的平衡。没有太多抱怨,在这里人们接受了旅途的缓慢。若是实在觉得不耐烦,回到卧铺裹上床单睡一觉,也许目的地就在眼前。
稍显陈旧的车厢一路叮当作响,在熏鱼的气味中,旅客们陆续抵达自己的终点。昏睡的人们东倒西歪,年轻男女在列车上交谈着,也许其中一对会在伊尔库茨克(Irkutsk)下车,成为西伯利亚的席琳与杰西。
西伯利亚告别夏天
一路走走停停后,曼乔内在一个月后抵达了终点海参崴。她回到芬兰,辞掉了在电视台的工作,开始迎接新的生活。
游客们逐一离去,而西伯利亚的夏天同样不会持续太久。霜冻将在九月如期而至,很长一段时间内,针叶林将冻结成令人敬畏的静物。一望无际的松树林和白桦林间,散布着睡熊和饥饿的狼。湍急的河流穿过山谷,留下上万片冰冷的沼泽。在靠近极圈的地区,人们将在整月内见不到日光。那一个游客鲜少涉足的西伯利亚,从乌拉尔向东延伸至太平洋,一片五百万平方英里的虚无。
在1957年的纪录片《西伯利亚来信》的片尾,导演克里斯·马克(Chris Marker)用他低沉的嗓音叙述着这片土地的神秘性:
“我从遥远的土地写来这封信,对我来说,她的烧焦的树木与空旷的废墟,和她的河流与花朵一样亲切,她的名字叫西伯利亚。她处在这样一个地方:介于中世纪与21世纪之间,介于大地与月亮之间,介于羞耻与幸福之间。在这之外,她直驱向前。”
是的,这条跨越八个不同时区的庞大铁路自 1903 年首次开通以来一直滚滚向前,它在莫斯科与海参崴之间广袤的西伯利亚平原上行驶,也在旅客的想象与现实之间不断迂回。火车为人们提供了西伯利亚的一隅 —— 透过它,游人的目光能够与历史和现实短暂相交,留下惊鸿一瞥。或许在这片连西伯利亚虎都无法征服的冻土上,无论是定居者还是游客,都注定只能偏安一隅,无法洞悉其全部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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