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群一米八几的壮汉,高高擎起探天的巨手,扑克牌们被“啪”地一下砸到桌面,重力势能瞬间化为莽撞的声波,在楼道里乱窜,以自己所在楼层为原点,上下两个方向的声控灯,会被快速点亮。
很快,又有更大的一记砸牌声传来,整栋建筑的人间灯火,在夜幕中此起彼伏,像是这个省份的秘密电台,用不断地“啪啪啪”播放着山东人特有的欢乐。
“地震来了都不怕,就怕窝叠(我爸)打够级,耳边呼呼飞过数次劲风,好几次我都以为自个要不行了,可每次巴掌都没落在自个身上。”
“以前和工友合租,刚上班都是单身,晚上隔壁经常击鼓传花,后来我的即墨(属青岛市)工友带回来4副扑克,现在这个楼连老鼠都震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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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的朋友围观一次由纯正齐鲁血统组成的牌局,如果离得太近,很容易出现耳鸣;如果抱着孩子,则每次有人抬手,小朋友都会很惊恐;有的人反应打两圈下来,还能出现幻听;如果是普通的围观者,那在现场除了震撼,可能还有疑惑。
表面的牌局之下,仿佛运行着另一套游戏规则:大家比的不是谁牌好,而是谁摔得,更响?
如果节奏掌握得当,办事都不用放鞭。
在牌局中,砸牌的花活儿,经过长期的技术发展,现在已纳入到艺术的范畴。
画家郭祖昌在创作的《打扑克》作品中,将砸牌的手法进行了艺术的包装,红衣大哥即使只拿着一张牌,也能打出气势如虹的即视感。
画面定格在砸下去的瞬间,引人无限遐想,旁边甚至有人翻着白眼,看上去吓得都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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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砸了”,可能不利于职场,但的确有利于牌场。
这种直给的运牌节奏像极了山东快书,开门见山,行云流水。其中,高度、角度、力度,巧妙地三位一体,让每张宽5.78厘米、长8厘米、厚0.5毫米的扑克牌,能在接触桌面的刹那,爆发出惊人的130分贝以上的撞击声。
这对于所有闻道者而言,都是成长过程中一次令人难忘的阵痛:输牌不输阵,丢阵不丢枪,而此刻手中的卡牌,就是肢体外延的武器。
有过摔炮、拍画或旋风卡经验的山东男人,比其他人更容易掌握摔牌的技巧。
比如不能平摔,牌会移位,如果桌面光滑,还会掉落地面,在捡牌的过程中,人会向着对手的方向弯腰,这在气势上就折了半。
得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牌面,在空中写一个“7”,用腰马合一的力道,快速扭胯提肛,舌尖抵上颚,封闭任督,气沉丹田手心开,“叭”地一下,嚯,115分贝。
对于初学者来说,这就很不错了。至少在气势上,震慑了对手。
你对面的牌友可能十分委屈,明明手里有大小王和无数个2,却被你的三个A唬住,只是因为你喊的声够大,力道砸得够狠,眼神足够犀利。
从某种程度来看,打扑克的山东人,都是老牌的人民艺术家,他们深谙攻守之道。
弗洛伊德到了山东,也不敢上桌,他的心理学研究造诣再深,在桌上人看来,造化充其量也就是个8岁的孩子。
一圈的牌局,像是场顶级摔跤手们的表演赛,热闹的气氛,很容易使深陷其中的职业勇士们,出现人传人的症状。
即使受了伤,也会想尽办法完成未竟之事。
如果没有儿女,还可以用米缸
以山东人常玩的“够级”打法为例,需要4副扑克,6个人,2个阵营。
彼此围成一个六边形,你的左、右和对面,都是对立阵营,其他两人是你的战友,每个人摸到的牌,手小的人一只手都拿不过来。
这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扑克玩法之一,甚至有“中国式桥牌”之称。
最大的趣味点,就是两个铁三角阵营之间的激烈对抗,只能通过一系列复杂战术制胜。
牌局可以设在任何一个地点,如果没有可靠的桌子,很多人还可以席地而坐,铺上报纸就行。
在火车上,几副扑克就能召唤出周围的纯山东人,这比酒精的互动效果可强多了。
如果地方紧凑,汽车的后备箱也是不错的战场,老山东人都懂得随遇而安的生活真谛。
在夏天打一局,大汗淋漓,减脂塑体,比去健身房还痛快;在冬天来上一把,活血热身,还能预防阿尔茨海默病。
能记住牌的老汉,绝不会在房本上写保姆名,儿女都会放心。
而一旦上了牌桌,再稳重的山东大哥也会热血充盈。
他们一方面,确保自己能够快速出清余牌,同时也会直接在现场,调度起其他队友的进攻或防守策略。
奥特曼把爱与希望带给人类,而牌桌上的山东人,骨子里则镌刻着让农耕文明得以延续的陆地军事智慧。
当牌局进行到后半场,打牌者的动作姿态会发生明显的变化。
他们从领口看牌,从下面出牌,在衣服里回手掏出的这些售价2元的廉价扑克,反手就成为了扔向对手的二雷子。
如果说摔牌是山东牌友的胜利之矛,那么,棉袄藏牌术就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玄武之盾。
在一场牌局的化用中,攻守转换自然,毕竟,这可是著名军事家孙武的故乡,在网上,这种打牌的独特姿势,甚至成了检验籍贯的最快方式。
在山东,质量再好的扑克也活不过两圈,这还是客气话,扑克在牌手温暖的港湾中避过风头之后,会被握成各种奇怪的形状,而牌局到紧张之时,牌友手中的汗液,也会把牌浸湿,昭示胜利的不易。
而打牌者身上的T恤,即使工艺再好,在一圈下来,人均也会至少大上一码。我和一些山东朋友打完牌后,每个人都像在西海岸胡混的说唱歌手,大码的T恤快到了膝盖,胸前凹凸不平,像在battle中被其他厂牌的电鳗纠缠过领子。
这多出来的部分,是胸怀,是气度,还有鏖战失败后的不甘。
因为在够级打法中,失败的代价是很大的,不仅是自己,连带着联邦队友,都得在下一局中给胜利的对立阵营“进贡”--将手中最大的牌交给对方。
这对于所有的牌友来说,都是难以承受之重。
即使费衣服,也不能踩面子。但这似乎也不能解释清山东人藏牌的原因。
从经验上来看,藏牌,大多发生于残局之中。
当战斗开始焦灼,为了防止被对手猜到手里有几张牌,别被憋住了3,好进行针对性地压制,这些牌友们会把牌塞进衣服之中。
十多年前还有报数的打法,就是你手中有多少余牌,只要对方问了,就必须回答,山东不同地区有不同的数量限制。
这种规则,无疑提升了游戏的惊险程度,够级,也成了集合狼人杀、剧本杀和密室逃脱为一体的超前民间运动。
够级,从上世纪60年代被发明于青岛,到如今在山东省拥有极多的受众,它早已衍生出大量的物理技巧。
和围棋不同,它是一门讲究团队合作的游戏,而久经沙场的山东人们,也逐渐发现了在战场中生存的智慧。
他们就用最朴素的方式防守,又用最生猛的方式进攻。不管发给自己什么样的牌,都会尽量打好它,毕竟开局没有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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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牌桌上的山东人来说,小城有小城的好,打扑克都有固定的老地方,平时的生活也十分简单,看电影喝酒也就是常去的那几家店。
饭菜即使再可口,挑来挑去还是那么几道家常的鲁菜。
只是,周围的牌友换来换去,长大后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感觉。
“上回无意在公园看见我爸打够级,一手扶着个破自行车,一手握着牌,那叫一个狠角色,带节奏一挑三,老头也瞅见了我,一把把把把住了,扯住我短袖,’啥时候回来的?可别跟你妈说’,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慌张,还是那么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