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中国鸟人”的翼装飞行者张树鹏,一年中有六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山间“飞翔”。五年时间,张树鹏从零走到世锦赛,然而外人认为的“天赋”,在张树鹏看来不过是多掌握了一门“更快下山的方式”;外人认为的“疯子的运动”,张树鹏却只享受和鹰比肩,与风为友的和谐。我们采访了张树鹏,通过他的双眼欣赏俯瞰视角的天门山,通过他的声音感受被风托起的轻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ID:homeandworld),作者:刘睿欣,编辑:调反唱唱,摄影:王海森,原文标题:《他把自己变成鸟》,头图来自:王海森
张树鹏的别名是“中国鸟人”。更准确地说,他是一名专业、资深的翼装飞行者。穿上翼装服,将全身包裹进宽大而有弹性的尼龙材料里后,他就能像鸟一样,在贴近地面、楼厦、峭壁的地方飞翔,一边调整自己的身姿,一边俯冲,小幅上扬,御风而行。
在5月的一个大风天,我们在跳伞基地见到了张树鹏。他刚从张家界回来,身材精瘦,脸晒得很黑。这两年,因为疫情,翼装飞行世锦赛暂停了举办。但张树鹏没有停止训练,他有一个本子,记载着翼装飞行次数,仅在天门山一地,他的低空翼装飞行经验就达到一千一百八十九次,最多的一天跳了12次。
他带着我们去基地背后爬山,路很陡,两边的杏树挂着还未成熟的果子,远处能看到丹霞。因为那天风大,张树鹏没法向我们展示翼装飞行,只能背着10几公斤的装备爬到山顶。山顶的风更大了,张树鹏张开双臂,双翼随之展开,他微微下蹲,风灌进他胸前的口袋——“我感觉下一秒,我就能飞。”
张树鹏对飞并不陌生。他是滑翔伞运动员、跳伞协会会员,但翼装飞行给他的感受完全不同。
从起跳点一跃而下后,在三四秒钟之内,翼装飞行的下降速度就能达到160公里/小时到220公里/小时。在超高时速下,一切景物被拉长成模糊的影子。张树鹏必须带上眼镜,才能睁开眼,看清飞行轨迹。
风是他此时唯一能倚靠的“朋友”。直线下坠时,风会灌进翼装服。尼龙迅速膨胀,在张树鹏的双臂下方和两腿之间形成增压膜,产生升力。张树鹏能感觉到风轻轻将他托起,把他推开,在他的身旁迅速掠过。耳边的风声很大,就像人站在高铁轨道旁,只是他是那辆高速行驶的火车。
一年十二个月,张树鹏有六分之一的时间都待在天门山。那里是他训练的地方,具备低空翼装飞行的一切条件。天门山的垂直距离近一千米,从起跳点往下看,是超过三百米的九十度峭壁,和沿着天门山蜿蜒而上的盘山公路。偶见一两只鹰在气流处盘旋,或是一群燕子在山脚穿梭游荡。
张树鹏会找准鸟离开的那个间隙,从天门洞的右边起跳。飞行过程中,他离峭壁往往只有半米,伸手距离就是突出的岩石、伸展的树枝。整个过程只有几十秒,但飞翔的体验足够张树鹏再花一个半小时重新叠伞、中转、坐缆车上山。
在张树鹏的眼中,天门山的一年四季都漂亮。冬天的天门山被雪覆盖,有寂静的美;夏天能飞在云雾的上边,从两朵云的缝隙中穿过;春秋时节的能见度很高,站在起跳点,能看到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外的景色......
有时候,张树鹏在当天的最后一次练习中,会做“放松飞行”。整个人在空中翻转过来,面向天空。“夕阳的光线特别美,我的余光能看见自己的飞行轨迹,刚好与山脊线平行。”
从少年时期起,张树鹏就常常做与“飞行”有关的梦。两个月之前,他又梦到自己站在小学操场,一边使劲往前跑,一边扇动双臂,下一秒,他整个人飞了起来,只是很疲惫,因为“怎么飞也飞不高”。
而在小学同学的眼中,张树鹏从小就胆大、有主意,有冒险精神。小时候,小伙伴们约着一起去爬信号发射铁塔,一个爬到两层楼高,怕了,一个稍微好点,多爬了半米,只有张树鹏,一股气爬到了最顶上。
这些或许能解释张树鹏为什么大学考入体育专业后,会突然转向滑翔伞。在张树鹏口中,滑翔伞是一项慢速、优雅的运动,能在空中飘浮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他回忆起博鳌的一次飞行,阳光和煦,眼底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那是只有飞行才能带来的享受。
有时候,张树鹏甚至感觉自己真正成为了“鸟”。鹰天生具有寻找稳定上升气流的天赋,以往张树鹏看见鹰在某个区域大幅度地盘旋时,会调整角度,加入鹰群一起飞。但那一次,他在尼泊尔上空找到一处气流,正跟那儿滑翔,突然一只鹰飞来,加入了他。“这次不是我加入了鹰,是鹰加入了我。感觉挺奇妙的,人和动物可以相处得这么和谐。”
滑翔伞运动员经历,也为张树鹏积累了丰富的飞行经验和气象学知识。在采访中,他一会指着对面的丹霞高山,说气流遇山受阻会遇到漩涡,很危险;一会儿又指向天上的乌云,说云下有乱流,会产生每秒10米的颠簸;有时他还会把手拱起来,解释气流的上升和下降......我们还调侃他,说张树鹏看山不是山,看的是气流,空气中全是密密麻麻的气流箭头。
很多人觉得张树鹏了不起,因为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学会了翼装飞行,拿到了世锦赛参赛资格。正常情况下,普通人掌握低空翼装飞行需要两至三年时间,过程像是漫长的闯关:前期要经过跳伞的培训 ,跳够200次以后,才能学习高空翼装飞行。积累了100次高空翼装飞行的经验,就可以学习低空跳伞。低空跳伞再积累100次经验之后,才可以学习低空翼装飞行。
但张树鹏只用了16天,就获得了跳伞执照,之后又仅仅用了1个月零14天,便完成了学习翼装飞行前必须的200次跳伞经验。从接触翼装到参加世锦赛,只花了五年,成长速度惊人。
张树鹏从不承认自己有天赋。他只说自己训练刻苦,是“鸟人”中的“笨鸟”。第一次将翼装飞行带到中国的运动员杰布·克里斯曾在《人物》的采访中表示,张树鹏为了达到在天门山翼装飞行所需的水准,投入了四年间所有的时间、生活和一切。每天早上6点跟着第一趟缆车开始训练,直到晚上7点坐上最后一班缆车。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张树鹏告诉我,也就是在不久前的训练中,他才发现自己的反应速度似乎比常人快一点点。除此之外,他从没觉得自己有天赋,他幽默地说,学会翼装飞行,只是比别人多掌握了一种“更快下山的方式”。
但不是所有人,都把这种“更快下山的方式”当做一项正常的户外活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翼装飞行被视为“疯子的运动”,因为它在旁观者的视角里的确惊人——飞行者似乎只是身披一件蝙蝠状的巨型“床单”,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从山上跳下去,自由落体。
在张树鹏看来,翼装飞行容错率低,但绝不是“疯了”。他几乎每次都要重新普及一遍知识,外界传闻一件翼装服售价十万以上,“根本是瞎说”,专业的大翼装服加上降落伞只需七八万。30%的死亡率,是“老早前的数据”,最新的统计中事故率是5‰。在张树鹏口中,这是一项比开车还安全的活动,甚至不值得他提前写遗书。
只有一次惊险状况留在张树鹏的记忆里,在瑞士因特拉肯,他连续多次没拉到引导伞。最后终于开伞时,离地面已经很近,刚调整了半个弯,就落地了。张树鹏将这次险情归咎于不熟悉装备,“环境、线路、装备,一般不要同时尝试两样新东西。”
说起这段经历,张树鹏的声音依然平稳、理性。“我一直认为翼装飞行是一项安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运动项目。开玩笑说,开车去跳伞的路上,可能比跳伞本身还危险。它有最基本的东西,比如规则、场地条件、装备,我们飞了这么多次,都是了解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犯错误,肯定完全是个人的原因,而不是运动的。”
张树鹏还想翼装飞过迪拜哈利法塔、里约热内卢的救世耶稣像。不能出门飞行的日子,最近的他在学制片,想在未来拍地震题材或是犯罪题材的节目、电影,像是《极盗者》《变形金刚》那样的动作大片。
坐在面前的张树鹏,戴着墨镜,日照强烈,大风卷起风化后的砂石。回到地面的他,过着最平凡、热烈的生活。他打了个比方,和普通人一样,他也是一周五天工作,周末两天去玩,只不过玩的是翼装飞行。“一定要有对比,那两天才会显得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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