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结构性的困局和上升希望的湮灭,让家庭和社区变得支离破碎,这是美剧《东城梦魇》等作品里的悲剧的大背景。今天的硬核读书会,听刘苏里、梁文道和严飞解读《下沉年代》,剖析美国社会的深刻变化,带我们重新认识一个真实的美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刘苏里、梁文道、严飞,整理:郝汉,编辑:程迟,题图来自:《东城梦魇》
侦探悬疑剧爱好者对《东城梦魇》或许会大失所望,因为凯特·温斯凯特饰演的警官“梅尔”,恐怕和“神探”的距离太过遥远,她更多只是一个婚姻、家庭不幸,身陷麻烦的普通中年女人。故事也并没有反转重重,而是花费了相当的时间,显露疑似凶手们的悲惨境遇,就连真凶的荒凉居所都让你感到,他是个可怜人。
因而,在这部聚焦美国小镇现实的剧集中,那真正的噩梦并不是凶手,而正是由于几十年来财富、资源在大城市、大公司集聚而造成的美国“锈带小镇”的衰落和众多中下阶层人士“美国梦”的破碎。结构性的困局和上升希望的湮灭,让家庭和社区变得支离破碎,每一座小城都成为了“梦魇”。
以女警官梅尔为首的东城小镇群像,正是那一群经历生活不断下沉的中年美国人。她们生长在战后经济增长的黄金时期,摸爬滚打半生后,迎来的却是传统社会结构的轰然倒塌。美国建国以来赖以团结社会的小镇精神和自治社区濒临瓦解,困境中再没人会向“梅尔们”伸出援手,她们如同被抛进时代洪流的草木,只能绝望地漂荡下去。
正如《纽约客》资深记者乔治·帕克在《下沉年代》这本讲述美国衰败的书中描述的那样:
“自由如此之多,而你只能依靠自己。在方圆数英里内荒无人烟的地方,一个崭新的社区可以在一夜之间冒出来,然后以同样快的速度消失不见。一座老城市可能失去工业基础,流失三分之二的人口,它的所有支柱——教堂、政府、商业、慈善团体——都如同公寓楼在强风中垮塌,却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作者更是通过跟踪四位不同阶层的60后美国人——追逐美国梦的南方白人农民,失去工厂岗位的非裔女性工人,在华尔街和华盛顿之间穿梭的精英,借互联网经济发迹的硅谷大佬——揭开四种阶层剧痛,写出整整一代人的愤怒与悲哀,展现出财富迅速集聚过程中,美国社会普通个体的浮沉。
近日,我们邀请到了万圣书园创始人刘苏里、媒体人梁文道和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严飞,解读《下沉年代》,剖析美国社会内层的深刻变化,带我们重新认识一个真实的美国。
“沃尔玛”掏空了美国的工业基础,奥普拉不会用自己广告里面的产品
刘苏里:从时间上,《下沉年代》是接着《光荣与梦想》来写的。《光荣与梦想》开始于1932年大萧条时期,一直到1972年,而《下沉年代》从70年代末开始写。通过布雷顿森林体系会议,美国接了大英帝国作为超级大国的棒,这段的所谓上升期,就发生在《光荣与梦想》中。那《下沉年代》是不是续写了《光荣与梦想》的故事?美国是否从上升到下沉呢?
梁文道:《下沉年代》的原书名叫“Unwinding”,即有些东西被解开、散掉了。书的开头提到这个Unwinding:曾经有这么一个时代,我们所有人都会被箍起来,有时候箍得很紧,但它一下子松开了,所有人都自由了,连坠落都是自由的,社会上没有人能捞着你。你想要躺,躺下去才发现还要不断往下掉。
读完整本书,可以发现Unwinding还有另外一个意思。书里三个主要角色,他们或他们的祖辈都曾相信,生为一个美国人,他们跟这个国家好像有一份不言自明的、从未行诸于文字的隐形契约:如果我好好工作,当一个善良而正直的美国公民,我将有机会找到体面的安身之所和生存之道,这就是美国梦的一个版本。但这份隐形契约在《下沉年代》中被解开或松掉,有的人飞黄腾达,有的人不断下坠。
这本书有趣的地方在于,它似乎没有给一个完整答案,而是在描述一个现象。它不是社会学论著,不是政治学论著,也不像有些非虚构写作有很鲜明的立论,它给你的是对人物的扫描、小传记的组合,以及对一些地方的写照。
作者挑选这些人物蛮有趣,你可以看到不同社会背景的分布,其中有两个是典型的小人物出身,还有像彼得·蒂尔这种在硅谷的风投核心区域,就有了上层和下层两组不同的对比。如果你不熟悉美国,拿地图出来对比,就会看到它不只是集中在东西岸,而是覆盖美国的。整个写作非常精巧,并不散乱,看下去会觉得结构很完整,这是一种很特别的写法。
作者乔治·帕克的写作立场很鲜明。他2019年的新书《我们的人》写了一个外交官,以他来代表美国某种国际形象的败坏。还有一篇《大西洋月刊》的文章“我们生活在一个失败的国家”,直接说美国跟巴基斯坦、叙利亚差不多失败。
《下沉年代》的态度也很鲜明,他笔下的沃尔玛逐渐掏空了美国的工业基础,让美国无数的工厂破产,很多人因此失业,市镇的小生意都活不下去。包括他讽刺奥普拉很鸡汤,每天都充满眼泪和感动,她会代言很多广告,但她自己不用这些代言产品。
硅谷财富的高度聚集,正是“美国梦”破碎的表征
刘苏里:严飞作为一名社会学学者,又在美国待了九年时间,在斯坦福读过书。《下沉年代》宽泛来说应该算是纪实作品,但实际上又讲了社会学家研究的问题,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严飞:先跟大家分享一个小故事,我这段时间带着小朋友做亲子阅读,正好在读一本叫《乘风破浪》的童书,说的是欧洲有一家人坐邮轮到美国,看到自由女神像,觉得自己来到一个自由之地,对生活充满梦想,这样的憧憬和今天的“下沉年代”形成鲜明的对比。这里提出一个问题,美国是处在下沉的通道当中吗?这里要打个问号,在读了书中塔米的故事后,我真诚觉得,这个人物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无法找到心安的居所。
韦伯说过,本杰明的道德箴言明确提出,资本主义的精神来自于左手勤俭,右手勤奋。一方面不断勤奋挣钱,一方面不断勤俭节约,以响应上帝的召唤,这就酝酿出了资本主义精神,最终诞生出资本主义经济。这种精神就是《乘风破浪》对于美利坚、自由女神的向往。
《下沉年代》里的很多人物,祖上也是乘风破浪来到美利坚,怀着美国梦:只要我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就一定可以过上平等自由中产生活。我2008年去了加州的斯坦福,一直到2016年回到北京。加州是一个相对特殊的州,常常要自己独立出来变成一个加州共和国,因为它的经济发展、政治倾向、价值观和美国其它城市不太一样,我们可以经常吃到日本的、中国的、韩国的、泰国的不同美食,物质丰富和文化包容性使得加州更不一样。
在美国读书期间,有一次凌晨两三点,我在纽约碰到偷渡客,他乘风破浪来到纽约寻求自己的梦想,完全不懂英文。他相信可以通过勤奋的努力,不断打工,汇款给家里盖房,通过自己的梦想去帮助自己的家庭。这其实就是美国梦的真实写照。而“Unwinding”这个词,就是本来既定的美国梦状态慢慢脱节了。
我在硅谷生活过,这里是全美最自由、最创新的财富聚集地,也会有很多凄凉的故事。从斯坦福边上到圣何塞这条路,有一班22路公交车,有读人类学的学生拍下了这班公交的故事。美国公共交通系统相对来讲不是那么发达,路程非常远,公交会开得非常慢。而在这个财富高度聚集的地区,有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没有地方睡觉,也不愿睡在公园长椅上,而且在冬天非常寒冷。他们会花两美金买票坐22路,一路大概一个半小时,睡到终点站被叫醒,带着全部家当下车,再换另外一辆车,候车十五分钟后再投两美金,一来一回,四趟八美金就可以把一晚的住宿问题解决。这类人群在遭受的经济困境,和《下沉年代》中塔米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处,也和芭芭拉《失业白领漂流记》描绘的故事很相似。
有下沉,就一定有人浮上去,或者说精英阶层极大的极化,1%的人占有99%的资源。我们也可以关注到美国教育的数据,比如《特权》这本书就讲了美国圣保罗中学如何通过特权阶层不断上升到名校。还有一本书叫《出身》,精英学生毕业后可以去麦肯锡、DCG这些顶级投行,而顶级投行也愿意去精英学校招人。精英学校的学生怎么来的?哈佛大学有一位印度裔学者,研究出美国精英学校有14.5%学生来自于全美1%的阶层。
在《下沉年代》之后,美国的极化越来越严重,Unwinding的状态也在加速前进。书中塔米的案例非常明显,本来连续工作几十年,可以获得相对稳定的收入,每小时25美元,并保证有退休金。但突然有一天,你上班被告知这家工厂要裁员一万五千人,只留下三四百人,你要面临一个选择:买断剩下所有工龄,一次性拿走14万美金,还是原来25美金的时薪降为13美金,工作量还增加一倍。本来我对未来保持着信仰,只要勤奋工作就可以获得尊严、自由和社会地位。突然有一天你必须做这么一个选择,人们都崩溃了,像书里说的当时整个工厂都在哭泣,信仰就这么崩塌了。
理解美国的关键在于小镇
严飞:结构性崩塌导致人们失业,但人们可以通过自组织,自发创造社区的价值,维护社区,这就是所谓的“心灵的惯性”,也是《小镇美国》里描述的一种精神状态。
比如《下沉年代》里的塔米,最后就展现出了这种光荣的梦想:她最后一次性领了14万美金的退休金,交完税只剩下8万多,花了8千供自己去公立大学攻读社会学博士。随后又被卷入暴雷事件,4万8千美金给了亲戚,结果一贫如洗,退休金都没了。但塔米没有灰心丧气,而是主动参与到社区的共建自治运动中,他们把所有已经坍塌的旧建筑标记出来,不断鼓舞社区居民重新找回原来的荣光,这就是小镇的精神。
梁文道:我想补充一点,交叠共识、小镇公共文化或美德,在美国是很基础的。但还有一些东西对美国整个国家的维系也很重要,那就是所谓建国之父的某些根本原则,比如《独立宣言》或美国《宪法》。无论如何争论,无论双方再不一样,总有一个美国历史神话在背后。
到了特朗普时代,美国的思想风波已经上升到一个地步,可以直接怀疑当年的建国精神,这是最近几年最大的一个变化。
“Unwinding”发生之前的隐形契约或精神,整体都在动摇。举个例子,以前美国政治人物出来选举,通常会介绍自己说父亲是很普通的人,最好还是一个工人,但他勤奋工作,为人正直。这就是典型的美国政治人物最好的出身,很多人来自很好的家庭,但很喜欢说父亲是很普通的中产阶层,这是很典型的美国梦。
奥巴马是移民家庭,有肯尼亚血统,更是一种美国梦的表现。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有钱有势的肯尼迪家族,出来选举就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家世。但也有一些敢夸耀家世的例外,比如麦凯恩,家里三代军人,这种就是美式贵族。所以,特朗普的出现代表美国梦的转移,体现了美国很多价值观开始转移。
说到美国会不会衰退,上个月我看到英国《金融时报》的知名专栏作家马丁·沃尔夫的一篇文章很有趣,文章的开头说,大家普遍流传和相信美国已经要完蛋的想法,这也是非常危险的。马丁·沃尔夫列出全球20家市值最大的企业,大概16家是美国公司,头10家里有7家是美国公司。全球20家最大的IT公司里,美国占了16或17家。再看生物科技,美国占13家。从这些来说,美国仍是全球最有创意的经济体,怎么敢说美国就快衰落了?
从他这番讲法,我想到《下沉年代》里的华尔街。书里最大的丑角就是华尔街,这是一群贪婪、自私的人,美国当年的金融风暴都要他们来负责,但最后他们该过的日子照过、该赚钱照赚钱。这样的资本力量和马丁·沃尔夫讲的影响未来经济动力的全球大公司,都跟《下沉年代》写到的美国中下层社会是没有关系的。
书里说到沃尔顿死的时候,他家族的六个成员的财富,加起来等于全美国30%底层人民的全部财富。当然,这早就不是一个国家的问题。美国出现了严重的城乡对立,比如洛杉矶和旧金山的居民会觉得其他很多地方的人是乡下人,但在匈牙利也有这个问题,布达佩斯跟匈牙利整个国家别的地方也不一样。这是城乡严重对立的年代,城市是全球化经济网络里面的节点,在这个网络里面获益最多,离它远点的郊区就被排除在外。世界范围内,下沉的不止美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刘苏里、梁文道、严飞,整理:郝汉,编辑:程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