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PUA成为一个热词,尤其是不良PUA所引发的极端事件。然而,PUA背后反映的是整个中国青年的婚恋焦虑和婚恋咨询行业的蓬勃发展。本文首先梳理了PUA这个西方舶来品的历史,然后从性别和阶级的视角出发,通过考察深圳一家PUA公司的培训内容和PUA男性学员的日常实践,分析PUA培训中的两大主旋律“逼格”和“套路”背后的现代恋爱脚本和规训。
一方面,PUA学员们学习包装自我,并展示出自己“有钱有闲”的生活方式,从而用文化资本获得自己在婚姻市场上的诱人筹码;另一方面,PUA培训崇尚将亲密关系商品化、约会程式化,通过“有钱有闲”阶层的休闲性消费,来展示文化资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ID:china-youth-study),作者:刘海平(深圳技术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头图来自:《猫鼠游戏》剧照截图
一、导论
PUA全称Pick-UpArtist,可译为把妹达人,原指男性通过学习不断提高情商,如今很多不良PUA公司教男性利用手段猎艳甚至骗取女性。自2017年以来,PUA这个英文词语就不断地出现在新闻热点里,引发了大众对于婚恋的新一轮焦虑与恐慌:如2017年“程序员苏享茂自杀,其妻翟某被发现曾付费学习女性PUA课程”,2019年“北大女生包丽被男友PUA直至自杀”。
尽管在这些事件中,PUA成为众矢之的,但实际上新闻报道中的不良PUA只是情感咨询产业的冰山一角。PUA在中国被众多男青年奉为了解女性、学习爱情和摆脱单身的恋爱宝典。纽约时报2017年11月20日的一篇文章中报道了中国山东济南的一家为异性恋男性服务的“爱上情感教育”学校[1]。
约会培训课往往从形象大改造开始,换过发型和衣服造型后,PUA专家亲自指导学生摆姿势拍照—读着霍金的《时间简史》,细细品茗,吃着放在银鸟笼里的点心,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近年来中国大陆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一批这样的创业公司,来路不明的导师用PUA来教男学员如何穿衣打扮,如何与女性接触,以及搭讪的套路和技巧,直至成功找到女朋友。
截至2021年1月,中国知网上共有8篇研究PUA的文章,有从行为研究的视角揭示“情感诱惑”行为的内在机制,尤其是诱导和控制行为[2];有从新闻传播学的角度分析了粉丝为何会着迷PUA文化[3];有从法律角度对不良PUA所致“自杀鼓励”进行了入罪探析[4];还有从文学或语言学角度进行分析[5]。总的来看,学界目前对PUA有了一些法律和传媒角度的探索研究,但仍亟须社会学角度深入、实证的分析和对策研究。
目前国内对于PUA的研究特点:
一是学术研究数量少,且缺乏学术批判的深度;
二是片面地聚焦在不良PUA,或是PUA里的极端案例,而忽视了更广大的婚恋咨询产业;
三是缺乏实证研究,目前的研究取材大都是二手资料,即来源于新闻媒体的报道或是PUA的微信公众号。
不过,PUA是舶来品,在国外已有较多研究。对于PUA的历史由来,澳大利亚学者Andrew Stephen King从文化史的角度爬梳了PUA是如何在西方性解放潮流的1970年代产生和发展壮大的,King指出如今的PUA所教授的内容不仅涵盖如何吸引女性的技巧,还有大量的自我提升技巧[6]。
关于PUA有无科学基础,牛津大学的NathanOesch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论证了PUA对于女性行为的观察和描述是有一定的科学可信度的[7]。在“亲密伴侣暴力研究”领域,哈佛大学的Paige L.Sweet指出,PUA里使用的“煤气灯”操纵法,即施虐者在人际关系中所运用的心理操纵策略,是根植于社会不平等(包括性别不平等)之上的,且这种精神虐待是在充满权力的亲密关系中进行的[8]。
关于PUA的实证研究,德国学者Eric C.Hendriks认为,为了成为女性心仪的对象,这些PUA学员不仅要物化他们自己,还要理性化地对待自己的亲密关系和情感,并且持续不断地进行自我提升,从而走入一种“享乐主义和苦修主义并行”的矛盾中[9]。
此外,英国学者Rachel O’Neil曾深入到伦敦的PUA群体内部,研究PUA训练是如何帮助年轻男性理解和应对当下社会里越来越商业化的性别模式。O’Neil的研究质疑了大众传媒里对于PUA是“可悲的,病态的和变态的”的固有偏见,进而论证了PUA的全球大流行实际上是因为“自由主义的盛行、性的过度商品化,以及自助产业的昌盛”。
她指出,在西方后女权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新文化语境中,PUA的出现给无所适从的男性提供了一种适应社会转型的新婚恋策略[10]。国外对于PUA的研究集中于西方的历史梳理和实证研究,其研究基于西方现代社会,未能涉及中国社会当下的具体情境,对PUA在中国的表现、发展和对策尚未关注。
大众媒体历来对于PUA表现出来的是鄙视和不屑的态度,给PUA贴上“邪恶和恶心”,或是“厌女症”和“性别歧视”的标签。这些贬抑性的词语并不能帮助我们真正地理解PUA的流行和其商业上的巨大成功,以及其背后的历史和文化原因。
当今的中国社会处在一个转型期,性别观念剧烈地变化,性别失衡、婚姻挤压现象严重,剩女和不婚盛行,我们需要的是更加冷静的深入研究:PUA兴起的背后是怎样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为什么这些PUA专家会吸引到如此多的受众?PUA试图解决的是什么样的文化和社会层面的问题?这些都是迫切需要学界去追问和深究的。
本研究主要采用深度访谈方法,同时辅以网络田野和几次短期的实地田野调查。从2017年7月到2019年初,笔者在知名PUA学习App“坏男孩”平台学习线上课程数月,随后又走访了深圳一家专门教男性学员“狙击女神”的“私人情感管家”公司(以下简称为“W公司”)的PUA线下付费培训课程以及W公司和珍爱网合办的相亲活动。
研究者与约20个PUA学员加为微信好友,面对面访谈了其中10位PUA付费学员和4位PUA导师(年龄介于20~28岁之间),和学员的一对一访谈每次持续3~5个小时,并在得到被访者同意的情况下对访谈进行录音和转录,文中所有被访对象已做匿名处理。以下是四位最具代表性的PUA学员的基本信息。
二、PUA“旅行”到中国
上个世纪70年代的美国处在性解放和道德变革的自由浪潮中,夜店里的年轻人相应地流行起了新的性文化。1977年,埃里克•韦伯出版了《如何搭讪女孩》一书,被奉为PUA界的鼻祖[11]。随后的几十年内也陆陆续续有各种PUA专家和导师出书和开讲座。直到80年代后期,罗斯·杰佛瑞开始组织大型的PUA工作坊和训练营,系统地教授以神经语言处理为基础的“快速吸引”的把妹技巧。
在1992年,罗斯·杰佛瑞出版了《如何把你心仪的女人勾引到床上》,成为PUA界的又一经典之作[12]。1999年,汤姆·克鲁斯出演的一部电影《木兰花》把PUA进一步推进了大众视野。在这部两个多小时的电影里,汤姆·克鲁斯扮演了一个以罗斯·杰佛瑞为原型的PUA大师,表面充满了个人魅力,但内心痛苦不堪,因为童年不幸,一直忍受创伤。
2005年,作家尼尔·史特劳斯深入到把妹达人群体内部,潜心学习,师从罗斯·杰佛瑞和谜男等PUA大师级人物,把自己从一个没什么女人缘的宅男打造成了一个纵情狂欢的把妹达人。尼尔·史特劳斯随后把自己的经历出版成书:《游戏:深入到把妹达人的秘密群体》[13]。
此书雄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单长达一个月,并在亚马逊上也一度登顶。此书的走红把当时处于地下状态的PUA把妹论坛带入了主流媒体,同时也开创了一种新型产业,旨在帮助男性提高与女性交往的技巧。
被尼尔·史特劳斯的书捧红的PUA大师谜男随后在2007~2008年间受邀参与制作了一档电视真人秀《把妹大师》,手把手地指导一群不善与女性交往的男性逐渐改变自我,成为把妹达人。
中国目前流行的PUA培训保留了西方的模式:在线论坛的学习和交流,辅以线下面对面的指导。在线的课程和学习费用从免费到几百元不等,而线下指导的费用则较为高昂,从几千到几万不等。社会学和人类学学者James Farrer注意到,在中国的大城市中已经出现一种新的恋爱脚本和正式恋爱关系以外的模糊关系[14]。
Farrer指出,这种新的关系形式显然对理想恋爱关系中的排他性和责任感不屑一顾,有些甚至可以被描述成“模糊的、暧昧的、模棱两可的”,往往没法用传统的定义来界定。显然,PUA所宣扬的两性关系正是在这样一个“新的恋爱脚本和正式恋爱关系以外的模糊关系”的范畴内。
深圳的W公司要求他们的学员在培训期间要注册并使用至少一个相亲App和交友App,以及微信里的“附近”功能去操练他们学到的技巧,每周至少要和7~10个女性进行线上聊天以及线下邀约。
值得注意的是,起源于美国夜店的PUA起初是男性为了快速吸引诱惑女性发生性关系的一种情绪操控术,但在中国,PUA除了被一小部分男性用来实现发生一夜情的目的,它同时也成为广大单身男性学习恋爱的圣经,这些男性往往没有恋爱经验。PUA里确有“自杀鼓励”和“五步陷阱法”这类较为极端的内容,但这些不良PUA并不是中国PUA市场上的主流。
只是因为极端案例的曝光,使得聚光灯都打在了这些不良PUA上。因此本文将聚焦在PUA培训里较为温和和广泛的群体,即缺乏恋爱经历,性格内敛害羞,不善交际的年轻男性,他们多半是为了扩大自己的交友圈、认识更多女性、学习如何经营感情或是挽回前任而学习了PUA。
三、逼格:有钱有闲的文化资本
当下年轻人恋爱的开始和结束往往都是在智能手机的社交App里完成的。正如笔者所走访的深圳那家“私人情感管家”W公司里的PUA导师对学员们所强调的,不管是交友软件陌陌、探探或是婚恋平台世纪佳缘、珍爱等,你在任何一个平台上认识的妹子最后都得加到微信上,才能进一步发展。妹子加了你的微信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翻看你的朋友圈。
因此如果你的朋友圈毫无价值和亮点,那么妹子自然不会对你感兴趣。那么如何才能打造一个吸引人的高价值朋友圈呢?笔者持续一年多关注了约20名PUA导师和学员的近百个雷同却又不完全相同的高价值朋友圈帖子后总结出十四字箴言:咖啡书店小情调,红酒旅行高尔夫。
在前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目睹了很多次PUA学员和导师发出照片布局和配文风格极其相似的朋友圈,比如走在日本京都的伏见稻荷大社那上万座橘红色的千本鸟居形成的隧道里的背影,同时配上“追求事业,讲究生活”的微信签名档。
不同的PUA学员和导师在不同的泳池边摆出同样的姿势:一只手托住后脑勺,另一只手放松地搭在泳池边。这样的碧海蓝天衬托出他们的肌肉尽显的后背。
但仅仅有光鲜亮丽的图片还不够,还要图文不符地声东击西,才能避免显得太刻意,或是比较low。小T曾给我展示过他一个较为得意的朋友圈展示面:是一张不露脸的自拍照,拍到的是小T的胳膊和手腕,后方的空间陈设可以看出是在一个艺术氛围很浓的地方。整张照片被调成了黑白色调,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小T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和质地上乘的衬衫。
小T给我解释道,图片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配文:“人生就像一场电影,或好看,或难看,或长,或短,灯一亮就散场了。”小T告诉我,只有这样才能既展示了自己的Omega手表,同时又不会被人觉得炫富和肤浅。
类似的还有“说走就走的旅行”这类朋友圈,很多PUA学员都在导师指导之后学会了那种看起来是低头随手拍的行李箱和登机牌,但实则是要展示照片中“不小心”露出的LV腰带和Rimova行李箱的照片,以及要配上“诗和远方”的文字:“生活是一场旅行,你跟不跟我走”或是“我很期待那种拉着箱说走就走的旅途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站......”
当笔者咨询PUA导师在朋友圈进行这样的高价值生活展示是否花销很高时,导师给我的答案是:“这些美食啊、衣服啊,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贵。我们的宗旨是教学员选择性地展示生活里美好的一面,而且我们专门教了他们怎么修图和用什么样的滤镜。简而言之,我们教的是逼格。”
在2013年,美国学者Howard Gardner和Katie Davies曾著书《App世代:数字化世界里年轻人的身份,亲密和想象》[15]。他们指出如今的年轻人已经是“App重度依赖”的一代人,他们生活在一种普遍的同辈压力下,不得不在社交媒体上呈现一个“深度美化和包装”的自我。
和西方的App世代一样,中国当下的年轻人,尤其是这些PUA学员们,认为他们必须在微信朋友圈活得光鲜亮丽,活得逼格满满,才能吸引到潜在的女朋友。
William Jankowiak和Li Xuan在研究中国现代男性气质时指出当下的男性气质已经“偏离了中国历史上的文/武,而是被重新定义成一种混合体”[16]。他们认为一种新的男性气质范本可以被总结为是一个“有能力,有决断,很自信”并且“能够在竞争激烈的市场经济中不仅存活下来,而且立于不败之地的”男性。
Song Geng和Tracy K.Lee整理爬梳了新时代中国男性生活方式类杂志,发现其中的新男性气质始终围绕着消费主义,以及“基于消费实现向上的社会流动”这样一种有抱负有野心的观念[17]。很显然,男性气质已经与消费和经济能力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PUA教学培训里对于“逼格”的狂热追捧实际上可以追溯到近二三十年内的中国大陆男性生活风尚杂志里铺天盖地的对于“品位”的崇尚。
在《当代中国的男性和男性气质》中,Song Geng和Derek Hird指出中国大陆的男性杂志里“品位”不能简单地被等同于西方的“好的品味”,而是包含了阶级和精英主义的意涵,而且这种品味涵盖面很广,从“指导如何着装得体,举止得体,对美食和旅行还要非常擅长,像个绅士一样”[18]。“品”表示“质量,品格”以及中国古代的官阶,而“位”代表了“位次”和“阶级”。
此外,与“品位”异曲同工的是中国无所不在的素质论,两者共同进行了新的社会阶层的划分。“品位”成为都市高收入白领们外化他们内在“素质”的重要记号,即通过穿着、审美、休闲、娱乐等一系列的消费选择,把自己与底层打工者以及暴富土豪们区分开来。有趣的是,中产阶级的消费行为和习惯深受西方生活方式和全球消费主义的影响。
正如PUA学员朋友圈里的高价值展示一样,“咖啡书店小情调,红酒旅游高尔夫”这些典型的西方中产阶级消费行为成为以交到女朋友为目标的男青年们把自己与整天打游戏不知进取的屌丝宅男,以及戴金串子的油腻土豪们区隔开来的手段,从而展示出自己是高端洋气会生活的都市男子。
皮埃尔·布迪厄在《区隔:品味判断的社会批判》一书中细致地考察了1970年代法国社会不同阶层的饮食、服饰,乃至于生活形态等各方面[19]。布迪厄认为,一个人如何做出选择以便向世人呈现他个人的社会空间—换言之,一个人的审美意向—描绘了这个人的地位,并让他与更低层的群体产生距离[20]。布迪厄以美学品味为基础的社会阶层化理论在当下的中国尤为适用。
笔者认为,“逼格”一词起源于网络诙谐语“装逼”,指以卖弄、做作获取虚荣心的自我满足甚至欺骗性质的行为,向别人表现出自己所缺少或不具备的气质。而逼格是指去除了“装”的成分之后,过上一种真正的有钱有闲的生活。
在深圳W公司的PUA培训课程里,导师们定期组织PUA男学员们参加猫咪咖啡馆、跑跑卡丁车、去日本旅行、酒庄品酒、日本料理大餐等“价值观展示面”的活动。每次活动过后,学员们互相拍摄有逼格的照片,精心修图和加滤镜配文之后发到自己的朋友圈,以建立吸引女生的高价值展示面“窗口”。
笔者所参与的培训班里有10多位年龄分布在20~30岁的男青年,除两位是富二代以外,大都是在深圳工作的月入1万元左右的男青年。在交了近8000元的学费之后,这些PUA学员还需要购买3~5套全新的衣服,做新的发型,以及每周一次的PUA展示面活动。当有些学员反映每周收费300多元的活动花费较高时,PUA导师的答复非常鼓舞人心:“你们要用长远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情。
十年后或者二十年后你们可能都会到达事业的巅峰期,甚至能够实现财务自由,那时候的你们会在乎这几百块的消费吗?为了情感自由现在这些投入都是值得的,你不改变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不有趣,女人凭什么跟你在一起?”
显而易见,能够进行中产阶级休闲消费的足够财力以及闲暇时间,毫不费力地展示这些高端消费及其背后的令人向往的生活,已经变成了PUA导师强加在学员身上的要求,而即使这些学员目前并不能负担这些消费,PUA导师也会用未来的财富为当下画饼充饥。
布迪厄认为文化资本的取得大多取决于“全面、早期及潜移默化的学习,这是从人们生命最早阶段在家庭内开始的活动”[21]。那么,PUA培训就是要把这种缓慢的“潜移默化”的文化资本习得压缩到短短的几个月内完成,从而让PUA学员们从装逼“速成”进阶为看起来有钱有闲且有品位的优秀男士。
布迪厄指出人们会预期来自较低社会阶层的孩童长大后仍然会选择“大分量、多脂肪且容易让人发胖的食物,且这些食物也是便宜的”,而不是上层社会喜爱的“原味的或具有异国情调”的食物,因为较低阶级的人们钟情“共食同欢的放纵”,而最高社会阶层的人们崇尚“为身体纤细而节制饮食的伦理”[22]。
这种“有逼格”的饮食习惯在笔者的被访对象身上也颇为明显。笔者的4位被访者都选择了极具格调的书店咖啡馆作为访谈的地点,其中3位在健身增肌阶段,更有一位在笔者点了蛋糕甜品之后坚持不吃,小J更是明确表达只吃“白煮鸡胸肉和蔬菜色拉”的增肌减肥餐。
四、套路:亲密关系商品化和约会程式化
除了“有钱有闲的逼格”之外,如何营造浪漫的约会氛围也是PUA套路的重要学习内容。按照PUA导师的说法:“套路是把一个看似无法解决的大问题—‘如何让我喜欢的妹子也喜欢我?’—分解为相对好解决的几个小问题:认识,吸引,连接,舒适,亲密,来电,诱惑。
而PUA套路的模型化便于男人这个群体掌握与学习;套路的标准化能更好地普及,造福更多人;PUA套路的系统化方法不但告诉你你的问题本质是什么,还会告诉你为什么会这样,以及怎么办,以及为什么这样做。”
笔者在研究的初期曾质疑PUA所鼓吹的套路会让学习者在恋爱过程中变得过于程式化而失去爱情本该有的真实性,但当与4位被访对象分别进行了访谈之后,笔者不得不承认,很多PUA学习者通过“高价值展示”和“逼格”的学习之后,获得了对自我更多的自信以及与女性的互动。
小G是这样为套路正名的:“几年前我没接触到PUA的时候,我和前女友出去从来不做计划,结果我们总是不知道去哪里玩,遇到的餐馆也是又贵又难吃。现在我学了PUA,提前调查和设计好约会的流程,也是为了女友和我能有更好的体验。女生都已经花了那么多时间和金钱化妆和打扮,男生负责约会的流程和花费也是一种责任。”
关于苏享茂自杀事件,吕频在《程序员自杀事件:从“拜金女”看亲密关系商品化》一文中指出,“这个事件里没有组织犯罪,但有套路。他们双方相识之初曾‘交换经济信息’,那一步其实很关键—女方晒出别墅照片暗示自己高价,男方当即表示‘我也买得起’,这不仅是在显示经济实力,也像应战一般,承诺可以满足女方的金钱欲”[23]。
虽然PUA里所教授的套路和吕频这里所谈的套路不完全一样,但苏享茂翟欣欣以及其他PUA学员和他们的女友都是当今亲密关系商品化中的世俗情侣。
吕频指出,所谓亲密关系商品化,即以金钱来衡量情感且交换情感,它有以下几个特点:
金钱协商行为从谈婚论嫁和彩礼嫁妆扩展到了结婚之前的恋爱阶段;
金钱成为情感的载体,花钱成为一种推进关系和解决矛盾的手段;
花钱消费成了浪漫的必要条件,比如情人节的大餐和玫瑰、纪念日的礼物到求婚的钻戒和海岛婚礼等等;
很多年轻人追求一种可以在社交媒体上,尤其是微信朋友圈里,公开炫耀的爱情,从日常的秀恩爱到展示昂贵的礼物与生活[24]。
PUA培训显然是毫不犹豫地拥抱了“亲密关系商品化”,且详尽地教授男学员们如何在这个亲密关系商品化的规则下游刃有余。
根据W公司的PUA教材,男性应在恋爱的初期通过价值植入(即经济、经历和价值观)来吸引潜在的女性。教材中详细地比较不同的表达方法,比如你想要让对方知道你很有钱,你可以直接说“我是个土豪”。
但是这种表达方式会让人感到厌烦。所以你需要讲一个故事来表达,如:“教练晚上约了我过去健身,不过刚好要跟签约的合作方一起谈事情,好可惜,因为我特别喜欢健身。”或者你是个很棒的摄影爱好者,如果你说“我拍照片很厉害的”,毋庸置疑会惹人厌恶。
但如果你说,“有次我去西藏看到一群山上的孩子,他们没穿鞋,脸冻得红红的,但是他们笑得太灿烂了,快乐得都让我怀疑我的价值观。当时真的很震撼,我把那个画面拍了下来,后来还侥幸得了几个奖”,这样的话以故事为主体,很会拍照只作为一个附带的价值被提了出来,会让人感觉到没有炫耀的成分。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PUA所教授的话术和套路似乎给恋爱商品化盖上了一层遮羞布,用自然流露出的逼格来使得金钱和感情的交换显得不那么赤裸裸。
迟恩和林深在《翟欣欣是怎样炼成的:深八捞女撩汉培训与PUA把妹泡学》一文中更是犀利地指出,“在男性和女性相互‘损人利己’的战争中,那些致力于提供情感指导的第三方成为最后的赢家。用市场行为来解释撩凯子教育和PUA课程,其实都是对作为商品或消费者的女性或男性的包装营销,目的无非就是让他们在亲密关系的交易中增值而更加好卖”[25]。
如果说恋爱商品化中女性被物化成被动的一方,那么男人作为主动的一方其实是另一种物化。PUA培训简单直白地告诉所有男性学员给女性送礼有三件宝—香水、口红和包包,以及该如何逐渐递增地去选择礼物的价格,以免今后无法满足女人越来越大的欲望。
正如那句流行语“包治百病”,花钱已然成为浪漫唯一的载体。在爱情里,男人只要钱花到了位,心意就到了,任何矛盾都可以被解决。“以金钱为情感的载体,通过花钱推进关系及解决矛盾”已经成为当下年轻人无法打破的恋爱规则。
那么这种恋爱商品化是如何形成的呢?EvaIllouz指出自20世纪以来,爱情就已经和各种社会“区隔”相关的消遣消费和中上阶级的行为礼仪所捆绑在一起[26]。浪漫爱情已经不仅仅被休闲消费紧密联系在一起,而是人们已经到了必须通过“以钱为基础的追逐享乐的个人主义消费”行为,才能体会到“真爱”的感觉。
在PUA培训盛行的当下中国,女性越来越倾向于选择“浪漫”和“真爱”,但其实“浪漫”和“真爱”早已成为“有钱有闲”且能够游刃有余地消费玩乐的委婉语。社会最底层弱势群体的屌丝男在恋爱商品化的规则里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因此男青年们如果想要在婚姻市场上找到对象,就必须背负巨大的经济压力,才能完成取悦女友的消费。
笔者所访谈的男青年们,虽然已经花费了近1万元系统地学习了PUA课程,但是他们仍然非常焦虑和迷惘。笔者在田野访谈期间不断被精致有型、玉树临风的PUA学员们的努力上进所震惊。坚持健身不吃甜食的男生小J无奈地告诉我:“如果连努力都没有,我还有什么呢?”
另一位希望自己的未来伴侣能够跟自己志同道合的男生小C感慨:“有再多套路再多逼格,但是在深圳买不起一套房,一切还是白费。”不得不说,PUA培训所教给他们的技巧,虽然帮助他们接触到了更多女生,但是也加剧了他们婚恋方面的焦虑。
Farrer在研究中国上海的爱情脚本时发现,大部分的浪漫爱情有三个阶段:
一开始的吸引和表达激情阶段;
相互了解,增加亲密的阶段;
基于更深的情感联结,而不是激情的阶段[27]。
Farrer曾强调,这三个阶段应该是双向的过程,但是PUA培训将这种双向的过程改变成一个单向的行为,也就是男性应该用自己的“逼格”吸引到尽可能多的女性“资源”,然后在约会过程中使用各式“套路”,继而使用方法推进肢体亲密度。
我的被访对象在学习PUA几个月后对套路产生了质疑:“我已经学会了所有的套路,但是我不想花时间和精力去用套路。我现在有好多事情要做:每个月要读3~4本书,得经常去健身房,我有个私教。我得自己做白术鸡胸肉,还有其他的健康食物,因为我在增肌阶段。自我提升就已经占据了我绝大部分的时间。
如果我这周末要约一个女生,我还得花两个小时计划和安排整件事情,我觉得我已经不想约会了。”从小J的经历,我们可以看出PUA在中国也同样在宣扬“自助”理念,都强调“忍耐,清醒的坚持和不断的自我提升”[28]。
Micki Mc Gee指出现代的“自助”产业和话语宣扬一种对自我无止境的苦力:一种被资本主义体系误导了的自我奴役,自我并不是在不断地提升,而是不断地自我奴役和进入一种“提升”的循环中[29]。
我问小J一个问题:“那除了对于自我提升的时间和精力的考量,你个人对PUA的套路怎么看?”小J的回答是:“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快精神分裂了。我怕我自己没法分别女孩爱我是因为我的PUA套路,还是只是因为我。我更怕的是套路已经变成了我的一部分,以至于到了我自己都不自觉的程度。”
这和德国学者Erick C.Hendriks在研究西方PUA时的发现不谋而合,谜男方法的信徒要面对的最大的不适就是他们越来越难以和他人用一种自然的、不提前规划的方式去互动。因此,随着这些PUA学员越来越有技巧,他们对于这些提前计划好的互动策略掌握越熟练,就渐渐使得他们自己失去真正的社交互动,而这往往会加剧PUA练习者的孤独感。
这些学员会花越来越多的时间社交,去练习自己的PUA技巧,但是他们却越来越和周围的人“失联”。人们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个“局”,美丽的女性是“要拿下的目标”,男性朋友是“障碍”或是“僚机”。
五、结论与讨论
随着亲密关系的自主化、商业化和脆弱化,婚恋焦虑几乎成了青年不可避免的烦恼,尤其是在大城市里打拼的青年男性。处于适婚年龄的他们没有足够的经济资本,因此不得不学会表现出自己的文化资本,才能在婚恋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
他们没有足够的恋爱经验和技巧,因此PUA所教授的约会速成法在他们面前显得尤为诱人。在西方后女权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新文化语境中,PUA的出现给无所适从的男性提供了一种适应社会转型的新婚恋策略[30]。同样地,在充斥着婚恋焦虑和阶级焦虑的中国社会转型期,PUA的出现,无疑给很多男青年提供了一个快速的婚恋市场适应性策略。
一方面,在当下中国,男性气质已然受到了消费主义的影响,“基于消费实现向上的社会流动”、强大的经济能力和有魅力的男性气质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另一方面,如今的年轻人已经是“App重度依赖”的一代人,他们生活在网络时代,各种技术赋能让年轻人们可以在社交媒体上呈现一个“深度美化和包装”的自我。而对于这些PUA学员而言,他们必须在微信朋友圈活得光鲜亮丽,活得逼格满满,才能吸引到潜在的女朋友。
最后,PUA流行的语境是中国社会里新的恋爱脚本的出现和正式恋爱以外的模糊关系的被接受。性关系和婚姻的脱钩和年轻人婚前性行为的正常化都是PUA能够流行的前提。
然而,更重要的是,爱情已经和各种社会“区隔”相关的休闲消遣消费和中上阶级的行为礼仪捆绑在一起。只有“以钱为基础的追逐享乐的个人主义消费”行为才能让现在的青年男女体会到“真爱”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PUA学员们物化自我,物化女性,物化亲密关系。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管是拙劣地模仿“逼格”,还是内化到日常实践的方方面面,这些男青年们都在积极地寻求“自我提升”,虽然这种自我提升会让他们不可避免地物化自我和物化他人。他们表面上通过展示逼格来进行“高价值展示”,实际上是通过“有钱有闲”阶层的休闲性消费,来证明自己的文化资本。
他们学习和练习套路,实际上是为了规避恋爱过程中的不可控因素,尽力地使恋爱体验更好。虽然有一部分PUA学习者是明确地带着发生一夜情的目的,但是在笔者的调研中,这部分学员只是PUA群体里的一小部分。
因此,我们更应看到更多较为温和的PUA学习者,这些广大的青年男性试图通过快速的PUA培训,把本该是“潜移默化”的文化资本的习得压缩到短短的几个月内完成,从而获得进入婚恋市场的入场券。甚至可以说,这些PUA学员也是整个社会的婚恋焦虑和婚恋咨询商业化乱象之下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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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ID:china-youth-study),作者:刘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