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阿勃,编辑:程迟,题图来自:《指环王1:护戒使者》


在《权力的游戏》烂尾、《冰与火之歌》难产的今天,能坐在电影院里看一次4K重制的《指环王》三部曲,实在是一种享受。


横扫奥斯卡、常年畅销,是现代奇幻的重要奠基者,是后来无数流行文化IP的源头,《指环王》和《魔戒》的影响力已经无需赘述。出版60多年后,托尔金本身仍是一个巨型IP——前不久有消息说,亚马逊的剧版《魔戒》一季就花了4亿多美元,成了有史以来最昂贵的剧集。


不禁为电视剧业感到担忧,根据流传的消息,亚马逊版电视剧也就是讲魔戒大战前几千年的故事,算是前传。翻开设定集性质的《精灵宝钻》读读看吧,中洲神话尺度以万年算,几乎“一个脚注就是一段故事”,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呐!


《精灵宝钻》<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精灵宝钻》

[英] J. R. R. 托尔金 著,邓嘉宛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2


除了故事的体量,托尔金自创的语言更能体现其设定之宏大。根据中洲神话的创世纪,宇宙就诞生自语言:无尽的时间和虚无中先有“独一之神”——如·伊露维塔,祂用意念创造出众神,再带大家用一曲大合唱创造了宇宙。


有人甚至戏称托尔金写中洲神话是为了推销自己创造的语言,他留下的设定详尽到,我们通过一定程度的学习,就能像精灵们那样使用“昆雅语”“辛达语”。


不过严格来讲,托尔金可以说是“现代奇幻”的奠基者,却并不能算“奇幻的鼻祖”


J. R. R. 托尔金。
J. R. R. 托尔金。


一、“第二世界”


奇幻小说的核心在于,其故事往往发生在一个“第二世界”,即由某位作者所想象出的,和我们所生活和熟悉的现实迥异的世界——托尔金倒应该是最早总结出这条原则的人。


公认最早成功创造出“第二世界”的作家是威廉·莫里斯。《奔腾的洪流》就有了现代奇幻小说通常具备的许多经典元素——宝剑、魔法、矮人、睿智且助人为乐的巫师,故事也是男主角历经艰苦的战斗最终和爱人团聚的皆大欢喜剧情。不过今天再看,威廉·莫里斯的故事比较田园牧歌,无忧无虑,童话色彩略强


《魔戒》<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魔戒》

J·R·R 托尔金 著,邓嘉宛 / 石中歌 / 杜蕴慈 译

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9


同为早期现代奇幻奠基者的邓萨尼勋爵(Lord Dunsany,1878-1957),对托尔金的影响更为明显。


《精灵王之女》就讲了一个人类王子和精灵公主结合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始于王子半骗半劫地娶得了公主——这部分颇有民间传说的猎奇趣味,迥异于托尔金笔下动辄一眼一辈子的爱情。但精灵王之女并没罹患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来到人类宫廷的二人出演了一场极为写实的不幸福家庭伦理剧,给小说增添了一点儿有趣的现实主义。


《精灵王之女》
《精灵王之女》

 [爱尔兰] 邓萨尼勋爵 著,张艺严 / 傅梦娟 / 刘慧 译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9-11


与威廉·莫里斯相比,邓萨尼勋爵的想象力更上一层楼。《精灵王之女》中对魔法和仙境的描述让人印象深刻,巫师抓取七道从天而降的闪电锻于王子剑中这样的情节,如此地兼具力量和奇异。


但邓萨尼勋爵作品中常见的忧伤感怀气质,才是托尔金和他传承关系最明显的地方:旅行者在前往宏伟城市的路上遇到一位神使,却得知城市即将被毁灭的消息;战无不胜的国王发誓要征服不可被征服的精灵王国,远征军从青年战至中年,又尽数消失在森林中;居住在内陆王国的人们常说山的另一边是海洋,可翻山而过的人在见识滚滚波涛后,都有了远航的想法,不再归来,人们便筑起神庙诅咒大海……


最后这个故事《波塔尼斯,望洋山》中提及的对大海的渴望,也见于托尔金的故事中:精灵王子莱戈拉斯从小在中土大陆长大,随阿拉贡率领亡灵部队夺取敌军舰船的时候听到了海鸥的叫声,刹那间产生了远航至极西之地的心愿。


电影版中的精灵王子莱戈拉斯。
电影版中的精灵王子莱戈拉斯。


二、悲伤是中洲永恒的基调


悲伤是中洲世界永恒的基调,这和托尔金对北欧神话的喜爱和一战的参战经历有关。


兰开夏燧步兵团(Lancashire Fusiliers)的士兵在战壕中,1916年,Ernest Brooks摄。托尔金就是在这支部队服役。<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兰开夏燧步兵团(Lancashire Fusiliers)的士兵在战壕中,1916年,Ernest Brooks摄。托尔金就是在这支部队服役。


人们常常会注意到《魔戒》的基督教元素:全知全能的一神创造世界,黑白分明的正邪之战等等。


其实,托尔金宇宙像圣经的部分,远不如它像北欧神话那般多,尤其在《精灵宝钻》里,北欧神话式的暴烈贯穿着整个主线剧情“精灵宝钻征战史”


因为传家宝“精灵宝钻”被黑暗魔君“魔苟斯”盗走,以费艾诺为首的精灵违背诸神的法律前往中土大陆,与魔苟斯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对抗。费艾诺一族的理由固然正当,可被夺回宝物的执念所驱,他们也变得好战、贪婪,甚至犯下了亲族残杀的罪行。


当家族中仅剩的两个儿子终于把精灵宝钻拿到手时,宝石竟开始炙烤他们的手掌。最后他们一个将宝石掷入大海,一个与宝石一同坠入深渊。


托尔金并不讳言其作品与《尼伯龙根之歌》、《贝奥武甫》、《卡勒瓦拉》的关系。


虽然成长于宗教氛围浓厚的环境,他自幼却沉迷于古老的异教神话,这些史诗都和冒险、民族纷争、超自然宝藏有关,同样有着被宿命论困扰的悲剧英雄,充满了粗犷、张扬的生命力。


在神话的外壳下,对权力(力量)的警惕和反战始终是托尔金故事的主题。《冰与火之歌》的作者,备受读者喜爱的乔治·马丁大爷总结道,托尔金的伟大之处在于写出了不同角色在面对魔戒时的种种挣扎。


咕噜是托尔金笔下被魔戒异化的最明显的人物之一。<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咕噜是托尔金笔下被魔戒异化的最明显的人物之一。


很多现代奇幻小说都以取得某件宝物或某种力量拯救世界,而在《魔戒》中,善良的一方大都是和平主义的,邪恶的一方则崇拜力量:“索伦唯一知晓的只有欲望,对权力的欲望,为了欲望不惜发动战争,毁灭世界。”。


在参战前,托尔金也曾对战斗抱有一定的幻想和期待,直到1916年6月开赴战场,正好赶上残酷的索姆河会战,英军一度一天损失6万人。托尔金很快收到好友阵亡的消息,自己也罹患了战壕热。


患病期间,他创作了《精灵宝钻》中最早的故事《刚多林的毁灭》,文中黑暗魔君魔苟斯用了钢铁和巫术制成的邪恶机械围攻刚多林大门,精灵的武器对它们毫无作用,很难不让人想到在索姆河初次登上历史舞台的坦克。


在《魔戒》中,弗罗多途经的死亡沼泽也是托尔金对索姆河战场的映射:阴雨阵阵,水塘里堆积着战争双方无暇收殓的尸体。


1916年7月的索姆河战役中的一个英军柴郡团岗哨。/John Warwick Brooke摄<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1916年7月的索姆河战役中的一个英军柴郡团岗哨。/John Warwick Brooke摄


当时对战争抱有浪漫幻想的文学青年不止年轻的托尔金,曾写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西格夫里·萨松也是其中一员,在炼狱般的索姆河作战后,他也成了坚定的反战斗士。


回国休养的间隙,萨松帮一位名为威尔弗雷德·欧文的士兵出版了诗作,欧文细致地描绘了堑壕战的日常:人们在战壕中弯腰驼背,像老头老太一样,战栗着等待炮弹落到头上,看着来不及戴上面具的战友淹没在毒气中,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嚎叫着。彼时还没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一说,人们把在战争中产生的精神疾病形象地称为“shellshock”(弹震症)


约翰·辛格·萨金特画作《毒气战》。<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约翰·辛格·萨金特画作《毒气战》。


一战时的军队战术并不比拿破仑时代高明多少,武器的杀伤效率则有了质的飞跃,在毒气、开花榴弹和马克沁机枪前,个人的勇武几乎毫无意义。


因此,尽管托尔金的故事多少带有浪漫主义色彩,他对战争的描写总是倾向回避,在《魔戒》尾声,刚铎-洛汗联军赢得佩兰诺平原之战后,算是难得的气势磅礴,可战后人们传颂的也不是胜利的赞歌,而是纪念阵亡将士的安魂曲。


《托尔金与世界大战》
《托尔金与世界大战》

[英] 约翰·加思 著,陈灼 译

文汇出版社,2008-5


黑暗力量的象征是钢与火,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现代工业,与之对应的则是善良文明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刚铎的城市固然雄伟,可惜它们要么成了废墟,要么就锐气逼人,托尔金对田园生活的钟情非常明显,深居森林的精灵不必说,对霍比特人如何过日子的描述,完全就是一曲逆城市化中产嬉皮生活方式赞歌。


除了田园风光,托尔金的世界处处可见英格兰地区的标志景观:山地、荒原、沼泽、森林和海边峭壁,几乎有制造刻板印象的嫌疑了。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除了“为英格兰写一部神话”的创作动机,不列颠的田园生活对他的前半生意义颇大,幼时在伯明翰乡间的宁静生活无疑是夏尔和霍比特人的灵感来源。


而在读《英格兰景观的形成》“林中空地”部分的时候,我又猛然想起,正是在某处“林中空地”上观赏爱侣翩翩起舞后,托尔金完成了他私下最喜欢的故事《贝伦与露西安》。他对自然风光的热爱、对现代工业的警惕,也和霍斯金斯的看法遥相呼应:“尤其是1914年以来,英格兰景观上的每一点变化要么使它变丑了,要么破坏了它的意义,要么两者兼具。”


《英格兰景观的形成》
《英格兰景观的形成》

[英] W.G.霍斯金斯 著, 梅雪芹 、 刘梦霏 译

商务印书馆,2017-12


和“精灵宝钻征战史”相比,《魔戒》褪去了许多暴烈,更多的是感伤。精灵离开,魔法消退,有灵且美的旧世界成为了往日传说,故事在一次接一次的告别中落幕。


这个结局虽然悲伤但也莫名疗愈,不少人都有“心情低落就重温《指环王》”的习惯,如无意外,这次重映散场时也会看到不少红眼圈。


我们亲爱的朋友甘道夫要发话了:“我不会说‘别哭’,因为并非所有的眼泪都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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