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去年以来，陈展明阻止了一场华裔被推搡事件，之后他又收到恐吓语音。这在美国旧金山市的唐人街，引起不小的震动。当地的华人们意识到，问题比起从前，更加严峻——仅仅在这个街区，每周都有三五起针对华人的仇恨和攻击事件，而这些只是被公开报道出的内容，有更多的歧视则被淹没在了街头巷尾。
唐人街人心惶惶，当愤怒被点燃，华人们密集走上街头，组织了史无前例的游行。陈展明将一句口号印在红色T恤上：怒吼呼唤，不做“哑”裔。
文| 李锐鸿
编辑| 毛翊君
“不要盯着黑人看”
陈展明的饼店门口忽然传来争吵，两个男子越挨越近。正是2020年10月17日下午三点，礼拜六的唐人街熙熙攘攘。人群迅速从他俩身边退让出一块地方，其中的非裔男子伸出双手，猛推了对面的亚裔男子。亚裔男子接连退了两大步，晃了个趔趄，但没有摔倒。
正在门口跟朋友聊天的陈展明走上前，喊了两句“get out”，向对方展示自己腰间的枪带，非裔男子悻悻地离开了。
原来，亚裔男子是和家人一起来唐人街旅游的。在陈展明调取到的监控录像里，这个非裔男子一直尾随他们，意图抢他们的手袋和财物。他们拐进这条巷子后，街上的人多起来，非裔男子没办法下手。或许是因为恼羞成怒，他冲上前去，和亚裔男子发生口角、推搡，并指责“为什么要瞪着他”。
当时，陈展明看到那非裔男子的双手放在裆部附近，反应到那是一些歹徒常藏枪的位置，以为他想拔枪，于是立刻上前示意自己有枪，不要乱来。事后，陈展明暗呼庆幸，他当时只想着要保障周围人的安全，没有考虑太多后果，万幸事态没有升级——毕竟枪一旦被拔出来，事情的发展就很难控制了。
后来，警察来到了现场，进行了备案。因为没有产生实质的伤害，也就不了了之。没想到事情却远未结束。
半年过去，2021年3月18日早晨九点半，陈展明的手机出现一个来电，显示着一串陌生的号码，他没有接听。之后，他手机的语音信箱便收到一条47秒的留言。
留言准确地提到了他饼店的名称、地点，并且称“不要盯着黑人看”。言有所指，陈展明一下想到，大概是和他制止非裔男子推搡游客的事有关。
陈展明马上报了警。后来，这起事件引起旧金山市长的关注，其利用参与唐人街集会的时机，特意到店表示支持陈展明。事实上，新冠疫情在美国大范围爆发之后，以陈展明为代表的华人群体的日子，一直不太好过。
2020年3 月中旬，美国确诊人数破千。之后，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推特上使用了“中国病毒（China Virus/Chinese Virus）”的说法。直至卸任总统前的2021年1月2日，特朗普在推特中使用这一说法达到几十次。许多专家与媒体认为，此举助长了美国群众对亚裔的仇恨与歧视。
受多因素的影响，旧金山唐人街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因为怕被感染病毒，游客们不愿来这里旅游消费。作为旧金山唐人街的代表，陈展明的店铺、负有盛名的金门幸运签语饼公司首当其冲。
疫情爆发后的一年，唐人街近9成的店铺都曾关门停业，其中近7成的店铺面临倒闭。没有了外地游客，唐人街经济如一潭死水。即使如饼屋般著名的店铺，也曾经停业了三个月。
2020年7月重新开业后，陈展明没有直接开门迎客。考虑到疫情的持续影响，他只能在店里把饼干做好后，拿到店外去摆卖。
危机四伏
以往，陈展明会抱怨自己的工作：全年无休，每天一大早就要去进食材原料，在又热又嘈杂的旧式机器旁边工作十来个小时，天南地北的游客和顾客都要由他来迎来送往。
这是一家销售幸运饼干为主的店铺，脆饼里会包有一些字条，上面写着一些祝福的话语。每天，饼店门口都大排长龙，无数游客慕名而来。
饼屋开了59年，51岁的陈展明是第三代掌门人，在叔叔过世后、母亲年岁已高时，他接手了这家饼屋。他从8岁跟随家人来到唐人街，看过这个华人社区的变迁。
自从新冠疫情以来，唐人街面临更多针对亚裔群体的歧视行为。今年，以“Stop Asian Hate”为口号的一系列亚裔发声潮在全美发酵、蔓延。
2021年3月16日，华人权益促进会、亚太规划政策委员会和旧金山州立大学亚裔美国人研究中心共同推出的名为“Stop AAPI Hate（停止仇恨亚太裔）”的上报中心，发布了一则报告《STOP AAPI HATE NATIONAL REPORT》。其中，记录了过去一年时间，上报中心所收到的3795起针对亚裔的歧视事件，有503起事件发生在2021年。
在歧视行为的发生地点的统计中，首当其冲的是商铺等贸易经营场，其次是公共街道、线上和公园。半数以上为言语骚扰，女性上报案件数量是男性的2.3倍，26-35岁的中青年人占比最高。在上报者族裔的统计中，最多的是华裔，接着是韩裔、越南裔和日裔。
《STOP AAPI HATE NATIONAL REPORT》数据图。李锐鸿制作就在4月初，刘英带着妻女在加州安大略一家购物中心逛服装店，准备结账时，一通电话响起。他正接起来，旁边上来一个非裔男子，穿着绿色T恤，冲着他用英语说，“不要在我身边走过。”
作为华裔，刘英一时没听懂，在一旁的妻子走上前，却被另一名非裔男子的手肘碰到了身体。她一下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下意识自我防护。就在这时，绿T恤非裔男子一拳打在刘英脸上，妻子想劝架，也挨上了拳头。
看着爸爸嘴角裂开，一颗牙齿掉出来，妈妈左眼充血，整个后背遍布淤血，4岁的女儿在一旁嚎啕大哭。
近几个月里，这样的事情在美国各地区接连发生。三月份，一名非裔男子闯入北卡罗来纳州一家亚裔经营的商店，手持铁棍肆意破坏。另有一对高龄亚裔夫妇，在加利福利亚州的自家门前，被4名蒙面大汉抢劫。没过几天，在同一个地区，一名64岁的亚裔女性在遛狗时被刺伤，不治身亡。
从另一个侧面，也能反映出华人群体的不安处境。唐人街的华人们希望能够增加警力，因为亚裔社区并不太平。位于奥克兰的唐人街商会负责人卡尔·陈（Carl Chan）曾公开表示，他和其他店铺老板都支持有更多的警察在社区巡逻。“我问过唐人街的所有老人以及几乎所有的店铺，你想在唐人街看到警察吗？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听到有人说‘不’。”
以前街上偶尔也会有些偷窃或抢劫事件，但不至于如现在这般明目张胆地攻击。陈展明清楚，攻击者会优先选择落单的老人、妇女等反抗能力没有这么强的群体下手，他们大多并非旧金山本地居民，而是从外地驾驶挂着假车牌的车来到唐人街，抢了东西之后顺便对路人进行攻击，随后便驱车而去。
华人历来隐忍，很少报案。可即使报了案，警察也很难追查，这也让这些抢劫者和攻击者更加肆无忌惮。
不做“哑”裔
三月的一天，几位在湾区的福建年轻人找到了陈展明，希望向他取经。这几位年轻人有感亚裔所遭受的仇恨犯罪行为越来越多，决定在城市内组织一场游行，让更多人看到他们的诉求。陈展明是唐人街的意见领袖，他们希望从他这里获取一些经验。
在此之前，陈展明组织和参与了两次比较大型的唐人街游行。第一次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唐人街内部存在帮派和团体矛盾，影响到了正常的社区生活；第二次是去年的“武汉加油”游行，华人们走上街头，支持中国和世界人民抗击疫情，并打出横幅，呼吁民众理解并支持唐人街的商铺。
这两次的游行，陈展明都是组织者。而这一次，陈展明没有牵头，由于他经商的背景，不太适合在这个场合抛头露面。打头阵的这群年轻人是陈展明口中的“热血青年”。他们不是大多数仇恨攻击的对象，但他们有一腔热血。陈展明则在后方指导。
很快，在众人的协作之下，活动被提上日程：于3月27日从旧金山市政厅出发，行至联合广场；第二天，陈展明继续在位于东湾的都柏林市举行的户外反亚裔歧视活动上演讲。
在游行和演讲活动的前一周，陈展明想了一句口号：华人华侨齐心，金山风雨同舟，怒吼呼唤，不做“哑”裔。他邀请书法家好友，将其写在自己的T恤和一块游行的牌子上。
陈展明的T恤和游行牌子。受访者供图
然而，他也不对这件T恤的传播效果抱有太大期望。他穿着这件衣服出门的几天里，虽然很多人看到了，但没有人上前和他打招呼。
游行活动的消息在网上传播，很快就人尽皆知，陈展明对参与活动的人数也抱有担忧。或许这是华人群体长期以来的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陈展明对此并不困惑。他表示理解，但不认同，这也是他屡次站出来发声的原因。
3月27日早上，陈展明在华人微信群内发了一条信息，集结了游行的参与者。临近上午11点，人群开始向旧金山市政厅聚集，他们打出了“STOP ASIAN HATE（停止亚裔仇恨）”和“STAND UP, SPEAK UP（站起来、说出来）”的横幅，伴着声声鼓点，喊着统一的口号，在市政厅停留了一段时间后，便沿着旧金山市中心的主干道市场街和鲍尔街，走向联合广场，全程大概1.8公里。
本次活动得到了政界的支持，全程警力戒备、医疗团队待命，再加上很多湾区其他城市的年轻人专程跑到旧金山支持，也有很多其他族裔的朋友加入，整个游行队伍最终有2000多人，浩浩荡荡。
组织方在很多本地网站上发布了这次活动的信息，他们提到其与此前活动的不同之处：最近很多的反仇恨游行都是用英语发声，而本次的游行中，将有很多只会说中文的老年人参加，年轻人将会配合他们喊出中文的口号。
游行队伍。受访者供图
事实也的确如此，除了从市场厅出发的一队以年轻人为主体的游行队伍之外，另一支更多中老年人的队伍从唐人街出发，两支队伍在联合广场汇合。活动历时1小时25分钟，人们不停谴责针对亚裔的暴力行为。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据陈展明了解，本次游行的规模在旧金山华人群体中是史无前例的。
这次游行暂告一段落后，他们开始策划着趁热打铁的下一场——可能会是在5月。如果情况没有好转，他们将不断做出行动，甚至是更加激进的行动。“这是个长期的过程，我们也做好了准备。”
随身配枪
都柏林市位于旧金山市中心的东侧，距离旧金山56公里左右，这里也居住着不少华人，发起本次游行活动的年轻人有很多是居住于此。
游行的第二天，下午3点，都柏林的Emerald Glen公园，举行了一场名为“停止亚裔仇恨！停止反亚裔暴力行为！东湾三谷地区联合起来！”的户外活动，陈展明作为唐人街的商界代表受到邀请。
“我们亚裔努力工作交税，应该被当作一个正常的美国公民对待。”陈展明想利用幸运饼干和他的饼屋，作为一个商业文化交流上的筹码，去尝试与主流社会展开对话。
3月27日的大游行后，陈展明还有继续参加自发组织的小型游行，但是更大型的游行活动没有马上开展，他们更希望静观其变。如果持续高强度地举办运动，其他的群体可能会感到被冒犯、被挑战，反而不利于唐人街与主流社会进行沟通交流。
在今年二月到四月，几位亚裔名人接连发声。华裔演员吴彦祖发出了悬赏金寻找行凶者的信息，华裔篮球明星林书豪说道，“我们厌倦了别人说，我们不会经历种族歧视，我们厌倦了被教导，要低头走路，不要惹麻烦”，拳击明星帕奎奥则使用愤怒的语调表示：“别再攻击没有自卫能力的亚裔人士！有种来跟我打！”
但华人们的恐惧并没有减轻。即使唐人街增加了更多的警力，即使针对亚裔的仇恨事件有所减少，笼罩在唐人街上空的恐惧阴云，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消散。
疫情前的唐人街。李锐鸿摄
陈展明还记得小的时候，自己与其他的玩伴在唐人街玩耍，玩到下午五六点回家吃饭就好，妈妈不必担心他。自从唐人街变得不再安宁之后，陈展明便随身配枪。他有五个子女，每天都需要开车接送他们，不敢让他们单独在外停留太久。
当初全家背井离乡来到美国的时候，陈展明很辛苦，即使难点累点，终归是为自己奋斗，也干得幸福。但是现在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对亚裔的歧视、仇视和攻击使得唐人街风声鹤唳，无形的压力充斥在周围。
对于目前华人在美国的困难处境，陈展明略显无奈，这份无奈更多是来自于自身的身份认同：华侨可以回到中国，而在美国的华人却没有退路，像是长着亚洲面孔的边缘群体。
陈展明饼屋的墙上贴满了他与名人的合照，在他工位的上方贴着一张照片，是北京首钢篮球运动员翟晓川的赛场照。照片上的翟晓川振臂庆祝。
他很喜欢这张照片，觉得这张照片给人的感觉很强大、很有能量。照片的下方，是一首他自己写的打油诗：两日三餐忙做饼，免生财富生黑头。卌年一觉黄金梦，不见黄金见光头。
（文中刘英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