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给母爱加以神话的滤镜,将之与“无私”“伟大”绑定。认为抛下自我,毫无私心地奉献,才算真正的纯粹。一代代母职神话,让母亲们投入了过多的育儿成本,让母爱变得越来越沉重。
最能与母亲感同身受的,或许就是女儿。母女的镜像或相似,或逆反。母女之间天然存在一种超越年代的情感连接,爱与控制似乎成了母女关系的一体两面。
在流动变化的当前,母女关系也迎来了新的叙事和反思视角。心理咨询师、写作者于玲娜曾为母女关系心理学的本土化进行了大量研究和尝试。结合自身多年咨询经验,她将分析和感悟写在了《挣脱母爱的束缚:母女关系中的伤痛与疗愈》一书当中。她剖析了不健康的母女关系模式,探究母亲“纠缠的爱”来自何处。
《挣脱母爱的束缚》
作者:于玲娜
出版社:人民邮电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6月
为什么最亲密的母女,也是伤害彼此最深的人?与于玲娜讨论这些问题时,我们总离不开作为第二性的女性处境、近代家庭主义、养老和生育等更大的时代议题。
于玲娜说,最理想的母女关系不是亲密无间,而是分离。母亲意识到养育是一个逐渐走向分离的过程,女儿放弃对“全能母亲”的幻想,哀悼自己的世界中的确存在一块“废墟”,等待艰难地重建。
或许许多女儿终其一生,都期待经历一场母女和解,但终究要回归到自我本身。正如于玲娜所说,好的母女关系并不是某种特定的形态,而是流动过程本身。
母女关系的问题也是时代的产物,如此复杂、微妙,像每条汇入时代洪流的小溪,那么随机蜿蜒,那么绵延不息。
无私的母爱神话,是带着“毒”的
《新周刊》:你在书中谈到了“母职”,说它并非“母亲的职责”,而是“养育的职责”,但现实当中,这种职责大部分都落到母亲头上。母性真的是出于本能吗,或只是后天形成的说法?
于玲娜:生孩子只是漫长的母职过程中的第一个阶段,它很重要,但远远不是全部。孩子在整个成长过程当中,需要大量的照顾、保护、情绪回应。教育、引导他的发展,带他体验,这些事情都没有性别限制。不管是出于本能还是后天规训,当社会谈论“母性”,重点是——为什么不去谈论“父性”?为什么“父亲”身上没形成养育孩子的文化?“母职”是所有成年人,包括社区、社会共同完成的,而不应把它全部甩给所谓的“母亲”。
《新周刊》:谈到母女关系的特殊性,你在书中说到母女双方共有“女性的身体”,这种独特的身体意识与男性截然不同。为什么父子关系难以产生“共有身体”的感受?
于玲娜:男性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性欲是非常直观的。但女性的身体意识,往往在自己的身体和别人的身体、社会的身体之间拉扯。比如买鞋的时候,平底鞋和高跟鞋选哪种,往往对应的是身体感觉的拉扯——要好看还是舒服?如果要获得社会身体的“高定价”,可能就要以牺牲自己身体的感受为代价。女性通常很难守住自身作为主体的身体感受。
《新周刊》:很多人开始反思东亚传统教育中的亲子关系,女儿谈论母亲,不少带着抱怨又有负罪感的状态。女儿普遍更容易被这种爱束缚和压制吗?为什么逃离母亲如此难?
于玲娜:首先,女性整体更容易被家庭和社会的评价体系压制,或被道德规训束缚。比如很多女性有身材焦虑、厌食症,就是(女性)受到外界对身材的评价和眼光影响(而产生的)。为什么女性的自我力量更弱?这就归因到养育过程当中,女性相比男性来说,自我意识很少受到支持,传统的家庭观念就是女儿要举止优雅、乖巧、懂事、听话等,这些都跟自我的发展没有关系,甚至是背道而驰的。在传统母亲的观念里,女性最好的出路就是嫁给一个好男人,她们会下意识地往这个思路方向培养女儿。
为什么与母亲的分离会这么难?你看哺乳动物的世界,有意思的是,养育幼崽到成年以后,父母自主将孩子赶出巢穴,因为它们已经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了。但在当前社会,很多时候是“老无所养”,无论在经济、道德还是信用体系上都难以支撑家庭的养老负担,所以传统型家长就容易形成将子女“绑”在身边的意识,这种现象在非一线城市当中尤其普遍。所以,在社会层面来说,与母亲的分离也如此难。
《新周刊》:母女问题,通常是女儿通过对妈妈的违和感、窒息感、恐惧感等感觉觉察到的,但为什么母亲会对女儿的痛苦缺少察觉?
于玲娜:母亲“看不见”孩子,常常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有被“看见”。很多母亲无法回应遭受外界伤害的女儿,很可能是因为在她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听说、目睹或亲身遭受过的类似伤害都不了了之,没有任何人帮受害者应对。母亲对女儿的情感忽视,有时就像一个穷人对另一个更穷的人的吝啬。
用动物界的一种现象理论来解释,就是Pecking order(啄食顺序)。在一个群居环境中,霸凌顺序决定了个体的行为顺序,比如有10只鸡排成一队,排在后面的鸡会被啄咬,而妈妈和女儿就处在第9位和第10位,她们肯定有抱团取暖的时刻,但也有互相伤害的时刻。越是在养育资源非常匮乏的环境,越容易形成这样的霸凌序列。
《新周刊》:越来越多的人反思母爱“奉献”和“无私”的本质,“都是为你好”这样的话带着“毒”。你如何理解母爱中无私和伤害并存的现象?
于玲娜:有没有可能,母爱的无私恰恰是有“毒”的最大来源?我们爱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无私地爱?如果我们先照顾好自己,先爱自己,再去爱她,是不是双方都会松弛一些?中国传统女性通常被规训成一种不爱自己、只爱别人的人,所以近些年来女性觉醒的意识出现,才有了非常“烂大街”的口号——“你要爱自己,才能爱别人”。
传统母亲总是通过“不爱自己爱子女”来感动别人,其实这种爱就是带着“毒”的,会通过母爱去绑架子女。妈妈也有自己的需求和爱好,做自己的同时也不妨碍她是一个母亲,但前提是身边的人为她分担母职。如果妈妈也有自己想干的事情,不过多干涉女儿,女儿需要她的时候她也会在,这样的爱就很健康。
很多人没法放弃对“全能母亲”的幻想
《新周刊》:作为一个母亲,如果你有了女儿,会与她如何互动?
于玲娜:我的小孩是男孩,我想如果有女儿的话,我会告诉她,“你就把自己当成一个男生,千万不要听任何人告诉你女性应该怎么样”,因为这些“应该”是阻碍女性健康成长的教育观念。很多男生从小被教育要有远大的抱负,培养对社会的大局观,接触带有竞争性的游戏,我觉得女生也可以。在女性的成长道路上,很容易碰到年龄焦虑、职业焦虑等天花板,但我希望她能摆脱社会性别规训,尽她所能活出自我。
《新周刊》:作为心理咨询师,在近年来接到咨询的母女问题里,有哪些是你在书里还未探讨触及的?
于玲娜:近几年来比较有意思的概念就是“全职儿女”,可能是经济形势变化导致了这样的模式,它让原有的亲子关系边界变得更加复杂,相互的依赖更加紧密。因为当孩子变成“全职儿女”,亲子关系就像加了一层“领导和员工”的关系,甚至有点像封建家庭模式的回潮,在家庭里,财产按照每个人的分工来分钱。“全职儿女”的出现,可能会给年轻人发展独立人格带来更大的挑战。
《新周刊》:在这本书当中提到一个心理动作“哀悼”,这似乎更针对母亲的需要。对于女儿这一方来说,你觉得重要的是什么?
于玲娜:无论女儿还是儿子,在心理咨询当中,很多人都要经历这个过程——放弃对父母的幻想。很多人没法放弃对“好父母”的幻想。有些男性会幻想自己是富二代,很多“爽文”就是这么来的。他们不能接纳父母是普通人,甚至是穷人的现实。女性更多时候是不接纳自己的父母没有爱的能力,不接纳他们中的某一方一直对自己冷酷无情,不接纳自己的童年是残缺的,这部分就是需要哀悼的,过了这一关,会有很大的成长。
《新周刊》:你曾在日本做心理咨询,也翻译过欧美的相关研究。在你看来,国内与日本、欧美的母女关系,有什么不同的现象?
于玲娜:日本的母女关系也有很多问题,也带着东亚国家的共性。整体来看,东亚国家和欧美国家存在着很大的区别,欧美的女性更能拥有独立的自我,她们能拥有母职以外的社会角色,这可能导致她们的母女关系更松弛一些。现在所谓提升女性的社会地位,最后落实到行动上,大多是用于提升女性在婚恋市场中的价值和地位。真正有意识地提升女性的整体地位,让自己过得更好的女性,还是比较少。
而日本的亲子关系相对疏离一些,可能是因为挂钩于社会福利制度,日本老年人在东亚国家当中的社会福利相对更好。
《新周刊》:很多心理咨询师强调要理解父母,与父母和解,但你觉得最重要的是理解我们自己。最近有个说法是——每个人都要经历一场和解。你对此怎么看待?
于玲娜:很多心理咨询师过于强调的“和解”,可能是与中国的孝道思想这种传统文化相结合产生的一种概念。其实在西方的心理学流派当中,他们追溯童年创伤,很少主动指点自己理解父母。我认为过于强调“和解”,有点违背客观中立的原则。母女和解,并不是“需不需要”的必要性问题,而是“想不想要”的个人意愿问题。当心理咨询师把“和解”态度灌输给来访者时,常常会导致负面的结果:受伤的孩子不仅做不到理解父母,与父母和解,反而因为这种自我要求,深深压抑了自己的愤怒、憎恨、怨怼、失望、攻击性等,无法实现真正的成长。
解决关系问题时要牢记:最重要的是理解我们自己,以及理解互动过程中发生了什么。理解对方当然有一定用处,但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身上,弄清楚对他人的理解到底给自己带来了什么。真正的理解不意味着通过“和解”来迅速达成虚假的谅解,从而继续维持不健康的关系,比如继续顺从她、反哺她。母亲和女儿面临的一个共同的难题,就是意识到“我是我,你是你,我的成长和幸福不需要以理解你、让你成长和幸福为前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F小姐MissF(ID:newMissF),作者:谢无忌,编辑:Felic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