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18日,乌克兰国防部发布了一张乌军战士的摆拍照片(见题图),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这张照片模仿的是生平横跨沙俄至苏联时代的俄罗斯著名画家伊利亚·叶菲莫维奇·列宾(1844~1930)的传世名作《扎波罗热哥萨克致土耳其苏丹的回信》。

■乌克兰国防部在4月18日在社交媒体发布的乌军模仿列宾名画摆拍的照片,可以题为《乌克兰军人致普京的回信》。列宾是十九世纪后期至二十世纪早期俄国著名现实主义画家,巡回展览画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关于这个题材的作品有两幅,第一幅也是最常见的一幅如下图:

■列宾名作《扎波罗热哥萨克致土耳其苏丹的回信》,布面油画,尺寸2.03×3.58米,创作于1880~1891年,现藏于俄罗斯圣彼得堡俄罗斯国家博物馆。在目前美援断绝、前线相当吃紧之际,乌克兰国防部发出这样一张向俄国画家名作致敬的摆拍照片,自然是有用意的。他们正是希望通过这张照片,向外界反映出他们在巨大压力之下不畏强敌、奋力抗争的决心与勇气。

哥萨克是何许人也?

哥萨克是在东欧和俄罗斯历史上一支颇具传奇色彩的游牧民族和军事群体,它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中世纪,但具体是如何形成的目前尚不清晰。哥萨克最初以游牧和军事掠夺为主要生活方式,无惧权贵、向往自由,这个词汇在突厥语和波兰语中都带有“自由”、“掠夺”的含义。

■波兰卢布林多米尼加大教堂壁画上展示的1648年卢布林附近的哥萨克军队。兴起于第聂伯河中下游的扎波罗热哥萨克大约出现于15世纪。从波兰-立陶宛联邦和基辅罗斯等农耕地带逃离的农奴和自由人、逃犯等,与黑海以北草原上原有的游牧部落共同生活在这里,建立了以塞契为首都的自治整体,拥有完整的议会政府制度。不过,由于现代第聂伯河上卡霍夫卡水库的兴建,其故地大部被淹没,成为水下遗迹。扎波罗热哥萨克的成分相当复杂,囊括各个社会阶层和种族出身,以逃脱的农奴甚至是罪犯等为主。与贵族统治下的农耕生活相比,他们更喜欢原始草原上的自由不羁和冒险刺激。16世纪,一位有才能的乌克兰贵族德米特罗·维什涅韦茨基(Dmytro Vyshnevetsky)将扎波罗热哥萨克组织起来,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具有相当实力的政治军事实体,与波兰-立陶宛联邦、沙皇俄国和克里米亚汗国分庭抗礼。

■德米特罗·维什涅韦茨基的肖像画,是扎波罗热哥萨克的著名领袖。

■1751年俄罗斯帝国统治下的乌克兰哥萨克部落的历史地图,其中紫色部分为扎波罗热哥萨克领地。

哥萨克的信写了啥?

从16世纪下半叶开始,扎波罗热哥萨克不断侵袭奥斯曼帝国的领土,到17世纪,他们分别于1615年和1625年两次攻至君士坦丁堡郊外,将所到之处洗劫一空,甚至迫使奥斯曼帝国苏丹穆拉德四世逃离他的宫殿。列宾在画作中所描绘的“扎波罗热哥萨克致土耳其苏丹的回信”之场景就发生在这一时期,具体来说是1672~1680年之间,传说中的收信人是穆拉德四世的侄子、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四世。

■表现亚速哥萨克海盗在黑海上袭击奥斯曼帝国船只的画作,作者为格里戈里-加加林,1847年出版。据说这个场景发生在扎波罗热哥萨克刚刚击败奥斯曼帝国的一次进攻之后,穆罕默德四世仍旧傲慢地给扎波罗热哥萨克写来一封劝降信,信是这样写的:苏丹穆罕默德四世致扎波罗热的哥萨克们:身为苏丹;穆罕默德的子孙;日月的兄弟;上帝的亲孙和代言人;马其顿、巴比伦、耶路撒冷、上下埃及等王国的统治者;帝中之帝;万王之王;从未失败的超凡骑士;耶稣基督神墓的坚定守护者;真主亲选的笃信者;穆斯林们的希望和慰藉;基督徒的伟大守护者。——我命令你们,扎波罗热的哥萨克,自愿无抵抗地向我投降,并放弃攻击侵扰我。——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四世

■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四世肖像画,据传说他曾写信劝降扎波罗热哥萨克。武德充沛的扎波罗热哥萨克们哪能吃这一套!于是他们就在首领塔拉斯·布尔巴(画中右侧穿红衣戴白帽的壮硕老人)率领下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如何给穆罕默德四世写回信。这些胸无点墨的粗人们绞尽脑汁想要把回信修饰得更完美一些,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完美。实际上,这些糙汉子们正在搜肠刮肚找出自己记忆里最肮脏下流的词汇,以便把它们加到信里。据传这封回信写得实在太过辣眼,所用字眼不堪入目,所以这里就不引用了,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网上检索,自行品鉴。

■1683年波兰版扎波罗热哥萨克给苏丹的“回信”,2019年被一名乌克兰历史学家发现。其实在当时,由于需要抵抗奥斯曼帝国在欧洲的扩张,特别是还夹杂着宗教信仰的冲突,欧洲大陆流传着各种对奥斯曼帝国的妖魔化宣传,甚至不惜伪造各种材料来诋毁奥斯曼帝国。那时的人们当然不会放过扎波罗热哥萨克与奥斯曼帝国之间的冲突,这封“扎波罗热哥萨克致土耳其苏丹的回信”,自然也属于时人编造之作。但因为有哥萨克攻击奥斯曼帝国的事迹在前,又贴合当时欧洲人的心理需求,因此这些所谓的奥斯曼苏丹与哥萨克之间的“通信”很快就在欧洲大陆流行起来,并且在多个国家出现了很多不同的版本。现代乌克兰历史学家沃洛迪米尔·皮里彭科(Volodymyr Pylypenko)曾在2019年说过,这封信“可能是乌克兰历史上最著名的伪造品,一件具有悠久而充满活力历史的假货……”

■1912年米科拉·阿卡斯所著《乌克兰-俄罗斯历史》一书中所谓“通信”的乌克兰版本。

列宾名画有何玄机?

虽然扎波罗热哥萨克致信土耳其苏丹这件事很可能是虚假的历史传闻,但这则谣言显然激发了画家列宾的灵感和创作欲望。据说俄国历史学家德米特罗·亚沃尼茨基(Dmytro Yavornytsky)偶然和列宾谈到这封“回信”,画家很快就对其甚为着迷,着手收集研究有关扎波罗热哥萨克的资料。

■列宾自画像,作于1878年,他在俄罗斯艺术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十月革命后居住并客死于芬兰。可能因为这个故事中所包含的对哥萨克原始生命力的赞美、无拘无束的自由性格以及对强权的蔑视,让列宾痴迷。事实上,他早已阅读过俄国著名作家尼古拉·果戈里在1842年创作的浪漫历史小说《塔拉斯·布尔巴》,书中对哥萨克人的描述让列宾颇为神往,他曾经说:“果戈里所描写的一切都是真的!这群崇高的人!没人能像他们一样拥有如此的自由、平等和友爱。”

■描绘哥萨克与来自克里米亚汗国的鞑靼人作战的画作。列宾从1880年开始创作这幅油画,直到11年后的1891年才完成,可见其创作热情和认真态度,可谓呕心沥血之作。《扎波罗热哥萨克致土耳其苏丹的回信》原作高2.03米,长3.58米,堪称一幅“巨”作。画作完成后被当时的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以35000卢布的创纪录价格购入,是当时俄罗斯价格最高的美术作品,之后一直收藏于圣彼得堡俄罗斯国家博物馆。在创作过程中,历史学家德米特罗·亚沃尼茨基一直在帮助列宾考证画作所反映时代的各方面细节,因此可以看到原画的细节表现非常丰富和真实。画作中的各个形象并非由列宾杜撰,而是基本都有现实原型,很多充当原型的模特或者身份显赫,或者与一些享有盛名的艺术家有关系。以下试举几例。

画中哥萨克的首领塔拉斯·布尔巴就是果戈里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其原型模特是圣彼得堡大学的教授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鲁别茨。

画中哥萨克的首领塔拉斯·布尔巴就是果戈里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其原型模特是圣彼得堡大学的教授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鲁别茨。

画中这位“叼烟斗的人”名叫奥塔曼·伊万·西尔科,原型模特是当时俄国的西南边疆区总督米哈伊尔·德拉戈米洛夫将军。

画中这位几乎被塔拉斯·布尔巴遮住的人物,其原型模特是费奥多尔·斯特拉文斯基,马林斯基剧院的一名波兰裔歌剧演员,他也是著名作曲家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的父亲。

画中这个大秃脑袋的原型属于格奥尔基·阿列克谢耶夫,他是沙皇宫廷的大内侍,负责宫廷财务。有人邀请他为这个角色摆姿势,但他拒绝了,因为觉得这样有失体面。但是列宾在阿列克谢耶夫观看版画展览时偷偷把他的后脑勺画了下来,放进这幅作品里。当阿列克谢耶夫后来看到这幅画时,他认出了自己的脑袋,而且很不高兴,只不过当时这幅画已被沙皇收购,他也无可奈何。



画中这个正在写信的家伙就是协助列宾创作的历史学家德米特罗·亚沃尼茨基,他写了一部关于扎波罗热哥萨克历史的重要著作。可能正是由于第一版画作中使用了太多现实人物作为原型,使这幅描述一个历史事件(尽管是虚构的)的作品显得不太“真实”,因此列宾在第一版还没有完成时就在1889年开始创作第二版,试图使这一版作品更具“历史真实性”。然而,列宾从未完成第二版作品。1932年,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替列宾完成了这幅作品,但在尺寸和品质上均不及第一版。1935年,这版画作被移至哈尔科夫艺术博物馆收藏。2022年2月24日俄乌战争爆发,3月哈尔科夫遭到猛烈的炮击和空袭,为安全起见,博物馆工作人员将第二版画作转移至更加安全的地方保存。

■《扎波罗热哥萨克人的回信》第二版,但品质和影响力均不及第一版。

结语

列宾的这幅名作自诞生以来已经成为俄罗斯和乌克兰文化中广为人知的符号,在后来的日子里经常被人们出于各种目的而引用或模仿,外部世界则往往使用这幅画来指代或暗喻哥萨克,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现代。例如即时战略游戏《哥萨克——重返战争》在其徽标中使用了这幅画的中心细节,而另一款游戏《哥萨克3》则将这幅画作为主菜单的背景。 

■即时战略游戏《哥萨克——重返战争》在其徽标中使用了《扎波罗热哥萨克致土耳其苏丹的回信》第一版画作的中心细节。通过上述对于列宾作品的简要介绍就能看出,乌克兰与哥萨克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历史联系。哥萨克最初就是在乌克兰这片土地上形成的,并且在17~18世纪之间,他们在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领导下曾经建立起短暂的哥萨克酋长国,后来的乌克兰人将他们视为民族英雄。正是在他们的时代,乌克兰人最终融合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民族。

■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肖像画,曾经的哥萨克之王,不过也正是在赫梅利尼茨基的统治时期哥萨克酋长国臣服于沙俄,进而导致俄罗斯控制乌克兰。哥萨克文化也对乌克兰的文化和传统产生了深远影响。哥萨克的音乐、舞蹈、服饰和传统习俗都在乌克兰文化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并且成为乌克兰民族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

■亚历山大·里格尔曼于1847 年出版的这幅彩色石版画,描绘了17世纪扎波罗热哥萨克的服饰、乐器和舞蹈。只有了解了这些历史背景,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乌克兰国防部释出这张摆拍照片,向俄国画家列宾的名作致敬的深层含义。在扎波罗热的原野上,驰骋的是哥萨克那自由而又桀骜不驯的灵魂。

■扎波罗热哥萨克正在草原上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