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幼儿园坐落在小区的一角,每每到了放学的时段,区域内的交通拥堵是一种定时景观。来接孩子的大多数都是祖父母们,这种交接颇有天伦之乐的意味。沿着环形的内部道路,坐落于小区中央的社区养老院并不显眼,每每在接娃路上经过此处,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些老太太们张望的眼神。人的开始和终点,在一条环线上完成了闭合,这里的热闹和那里的清冷,尽收眼底。
父母前往上海西区一座高档的养老设施探望一位长辈,这里主打的是酒店式公寓养老,健身房、棋牌室、电影院,各种文化设施一应俱全;入住的老人,不是退休干部就是知识分子,日常的琴棋书画社团活动也是五彩斑斓。
然而,使父亲最为印象深刻的并非豪华的养老设施,也不是远比社区养老更为舒适的居住环境,而是这位长辈仍旧保持了“节约”的习惯,宁愿70多平米的居室一片昏暗,也不愿意在小辈探视时打开一盏灯。“大约这里的收费标准不含平时的水电费,而且是商业用电的关系吧。”母亲很自然地解惑道。
上海已经是一座重度老龄化城市,考虑到“少子化”也日益成为不争的事实,一个橄榄形的社会人口图景展开在我们眼前。当翻阅《老后破产》《老人漂泊社会》《老后两代破产》这几本由“译文纪实”推出的书籍时,好比在翻阅一部寓言。
NHK忠实地记录了日本社会在遭遇超额老龄化之后的矛盾冲突。这种社会现象看似并不剧烈,比照《中年危机观察》里,由于“泡沫经济”时代的破裂,失魂落魄的中青年们,独居老年人所遇到的这场风暴悄无声息。
然而,透过纪录片以及书籍的表述,我们看到的却是窘迫不堪的现状,公寓里倚叠如山的垃圾,被医院赶出病房的失能老者,被迫在一家家机构间“漂泊”的老人。与老者一道出现的子女们,有的弃之不顾,有的自身难保,更有甚者选择与老人一同结束生命,结束这个漫长的季节。
著名电影《入殓师》里,失业青年大悟为了广告上的高收入“误入”入殓师的行当,从开始的不解、嫌弃,到最后认识到该行业的使命,完成了一种日式生死哲学的传递。
死亡,这个终点确实是人生唯一的确定性,但是在确定性之前的岁月该如何度过,却成为了一道难题。一旦无法过独居生活,他们就将被迫走出家门,无条件地听从别人的安排,辗转“漂泊”于基层政府及照护负责人所介绍的养老设施之间。——这是他们真正希望的老后生活吗?
《老人漂泊社会》提到的大井先生,当时88岁,因为老伴的突然离世,老先生的原本安定、顺遂的晚年生活一下子分崩离析,陷入到了无尽的恶性循环之中。由于没有子女,独自居住的他举步维艰,随着年龄的上升已经丧失了自顾的能力。
在老伴在世的日子里,大井先生仍旧坚持到运输公司上班,这份司机的工作一直干到了75岁,即便如此,他最后的退休金也只有每月65000日元(约合人民币3100元),这距离入住东京市区长期照护机构的门槛——20万日元相去甚远,在被医院判断为不再需要医疗性诊治之后,他就不得不加入老年漂泊的队伍,由政府机构出面帮他寻找短期照护的床位。
如果看了纪录片,你一定会为大井先生故事的结局感到矛盾,千方百计的寻找加上媒体的报道,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常住的机构,漂泊终于告一段落,然而代价是他的居所被抵押,一生所有的奋斗和关于夫人的记忆在他前脚搬出之后,立刻拆除殆尽。这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手捧着老伴的骨灰瓮,一个劲儿地对工作人员“千恩万谢”。
“给你们添麻烦了。”许多老人说着类似的话语,向NHK记者表达一种羞愧的情绪。老年人为这个国家、社会奉献了自己的青春,从功利意义上,“团块世代”们为日本经济“二战”后的迅速崛起贡献了自己的全部,难道老了之后失去了劳动力的他们就应该被弃之不顾吗?这是NHK镜头背后,采编团队产生的巨大困惑。
2015年的日剧《家庭的模样》里,西田敏行扮演老父亲,从静冈县烧津市一路上京来到了儿子大介购买的Loft公寓里,这位老渔民和自己的儿子爆发了一系列的矛盾冲突,同时也在电视剧里对着无数的日本观众阐释了关于日本“麻烦文化”的一种变调。
他的儿子大介认为这已经是一个家庭解体的时代,自己活得好就可以了,不必结婚,“男人到了40岁,会和自己的习惯结婚的”,“人是麻烦的根源”……这些名台词把这个古怪的中青年男性形象立住了,同时观众也会自发地认同大介的感受。但是,作为“闯入者”的父亲并不这么思考,他的想法是“人活在世上,就是给人添麻烦的”,老伴去世之后,父亲一改往日孤僻不善言词的形象,变得开朗积极起来,一到东京就交到了大把朋友。
撇除电视剧的说教意味,添麻烦被转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连结”(日本人可能更喜欢说羁绊)。大介的独身主义好比一座孤岛,这样的岛屿在东京这样的特大城市里比比皆是,且天天都在生成,但这似乎是一座自我切断的孤岛,也就是岛屿之间的相互关联是被岛主自行隔绝的。自我本位与家庭本位的易位,“团块世代”与“泡沫世代”以及后续“宽松世代”的价值交接,已经出现了某种意义上的崩坏。什么都不做,等待你的就是寂寞的晚年?父亲的愤怒,大介的沉默,既是写实,也是抛给观众的质问。
当然也不是所有子女都会抛却照护父母的责任,相反一部分的人尽力了,然而他们面对的,或许也是我们不想面对的。
《老后两代破产》里记录了这样一个惨烈的故事,2015年,岩手县一家媒体报道了当地一位90多岁的母亲和60多岁的儿子一同身亡的社会新闻,儿子武在生前竭尽全力地照护年迈的母亲。由于无法支付母亲长期养老的费用,武选择放弃工作,回家照顾母亲。
这样的事件虽说是悲剧,但是在日本也不算特殊。按照日本官方的统计数据,因为看护父母而辞职的人数每年达到了10万人,辞去工作后由于日本人的预期寿命全球领先,这些已经迈入中年门槛的子女通常需要照护父母十年乃至几十年,子女先父母离世的消息在这组关系中亦是寻常的案例。
NHK更是直接把地方政府看护资源的短缺放置在了观众眼前。武和母亲的悲剧最大的根源就是看护资源的昂贵,而且即便能够支付得起每日数千日元的照护费用,看护人手的离职和流失也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实际照顾过老人,你会明白这绝对是一件费心力的工作,不仅仅因为老人的失能会带来的不便与污秽,更多的是那种弥漫在照护工作中的负面情绪。
近年来,日本多地爆出养老机构中的丑闻与案件,工作人员长期高强度的工作以及相对微薄的收入,让一些人不堪重负,选择投毒、放火乃至直接杀害机构中的老人,而社会层面上也不乏否定老人存在意义的言论。
“老去是一种罪过吗?”
“现今的时代,人们似乎已不再因长寿而感到由衷的喜悦了……”
《老人漂泊社会》《老后两代破产》的序言里,用不同的形式,表述了时下日本社会的深重危机。但是就像文章开头提到的那般,这场危机就像是你静悄悄地观察窗外的降雪一般,隔着玻璃,中青年们能够预感到“大难临头”,但也许没有人真的有勇气主动地打开窗户,看看被雪压断的枝桠,更别说打开门奋力清扫成吨的积雪了。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无法选择(在普通情况下)自己的死亡。
如果留心关注上海本地新闻媒体的报道,你会发现这些年来,走失的老人已经成为了本埠新闻不可缺少的元素,这些老人的子女从全国各地跑到上海来工作,老人原先留在老家照顾留守子女,而后又要到大城市里继续照料孩子们的生活起居。
老年生活的被剥夺,似乎不需要他们自己的同意,面对孙辈们的笑脸相迎,站在幼儿园门口的祖辈们也只能报以笑容。这是我们国度传统文化所暗含的家族使命,这里说的“被剥夺”,在大多数老人的眼里是自然而然,但是真的要问他们到老了如何自处,或许他们又会告诉你——“我们不会麻烦你的”。
还是来自《家庭的模样》里的台词,大介的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常说——“孤零零地漂泊在海上的感觉最好了”。确实,自己的后方有老婆坐镇,自己只需要做好渔民,就完成了父亲的角色扮演。但是说到底,人生不仅是场角色扮演游戏,人生的角色注定了它有成长,它必然有一个“老”的结局,以及看得见的终点。
“当一个人上了年纪无法过独居生活、无法表达自己的意志后,纵然有心去解决这个问题,也必将面对进退维谷的艰难选择。因此,我们需要未雨绸缪,在陷入这种困局之前,认真考虑‘自己老后准备在何处、与谁一起、如何度过’,提前做好老后规划——这才是守护自我人生的唯一办法。”
NHK的总结或许陈旧,但是依旧刺耳,社会的发展不由得我们停下来思索,只有在面对问题的时候,才能给出每个人自己的答案,这几本书或许可以在川流不息的周而复始中给你一些“提前量”,更好地面对不敢面对的前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非虚构时间 (ID:non-fiction702),作者:吴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