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幼儿园霸凌事件说起


去年和一位朋友聊天,听他说了一个编剧都编不出来的儿童教育故事。他说他女儿曾在幼儿园遭遇过一次校园霸凌。我说,幼儿园就开始了?怎么会!


他说,她班上有一个小女孩特别强势,是所有人的老大,她会经常组织大家玩一个游戏,负责给每个人分配角色,每次给我女儿都分配黑女巫的角色,让其他人孤立她,其实就是校园霸凌。我说,天呐,这么小就遇到这种事太可怜了。


他说,是啊,我们那时候都很苦恼,老师也没办法,好在后来我还是想到办法解决了。


我说,你是怎么做的?他说,那时候我刚好看了本书,你肯定看过,叫《黑猩猩的政治》。我说,看过,但是不太记得了,就记得两只黑猩猩争夺王位,最后第三只黑猩猩渔翁得利上位了。


他说,对,它上位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找其他黑猩猩联盟。我和我女儿说,你在学校也要学会找人联盟。然后她就听进去了,从一个小女孩入手。原本那个女孩也是 “老大”那边的,后来慢慢变成了她的朋友。后来她与更多的人交朋友结盟。最后,我女儿成了他们中间的“老大”。我还教育她,你可不能像那个女孩一样欺负别人。那件事之后,她与那些结盟的朋友到现在还经常聚会,从幼儿园到中学。


我说,这个故事太精彩了!没想到幼儿园就这么复杂,万万没想到《黑猩猩的政治》还有这种作用!我可以隐去信息发社交媒体吗?


他说,可以啊,甚至可以添油加醋——再强的个人也无法战胜联盟的力量。


这个对话发生后没多久,TVB的新剧《新闻女王》热播了,里面的大BOSS方太问张家妍有没有看过《黑猩猩的政治》。张家妍说看过,是很多国家的国会议员的政治教材,方太是想和我说,政治避无可避。方太说,政治不是为了斗争,而是为了和平。如果两个人下一盘棋,只有会斗争,但是有第三个人,就有政治。我想要第三个人帮我维持和平。


短短一个月时间,这本书在我的生活里被提及了两次,而我早已不记得当时看的书里的细节。而且,一本书在过去看与在现在看,感受一定不同。借此机会,我再次复习了这本畅销多年的《黑猩猩的政治》。


《黑猩猩的政治》诞生背景


《黑猩猩的政治:猿类社会中的权力与性》的作者弗朗斯·德瓦尔是荷兰著名的动物学家,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荷兰皇家艺术暨科学院院士,主要研究方向是灵长类动物的行为。他在2007年被美国《时代》周刊选为当今世界具有巨大影响的百位世界文化名人,以及目前在世的全球最伟大的十几个科学家之一。


《黑猩猩的政治》是德瓦尔写的第一本书,自1982年出版以来,就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这本书不仅仅震撼了动物学界,还受到了政治家、企业管理者、社会心理学工作者等非业内人士的热捧,成为经久不衰的畅销书,可谓出道即巅峰。


这本书所描述的内容,来自德瓦尔1975年在荷兰阿纳姆动物园进行的一项研究——圈养环境下黑猩猩的社会行为观察。


阿纳姆动物园在当时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生活在户外的黑猩猩群落——一座占地8000平方米的“猿岛”,边界是4米高的围墙,环绕着一条宽阔的人工“护城河”。河水阻隔了游客,也阻隔了黑猩猩逃出去的路。这些黑猩猩没有近距离的人为干扰,更接近自然状态。德瓦尔的日常,就是观察记录这些黑猩猩的行为。


为什么研究圈养的黑猩猩呢?这要从灵长目的野外研究开始说起。


灵长目的野外研究历史并不长,距今不到一百年。1929年,美国学者开始了灵长类动物的野外研究。1931年,H. W. Nissen首次在野外实地研究黑猩猩,还有学者在野外研究大猩猩和长臂猿,但是这些研究都是短期研究,加之后来发生的二战,研究一度停滞。


直到1948年,日本的人类学家今西锦司带着学生川村俊藏和伊谷纯一郎去宫崎县的土肥半岛研究野生马群的社会结构,意外邂逅了一群日本猕猴,发现了其复杂的社会结构,此后才开始了对灵长目的长期观察研究。


1958年,今西锦司与伊谷纯一郎远赴非洲的乌干达和喀麦隆,研究黑猩猩的社会结构。而在1957年,传奇动物学家珍·古道尔在肯尼亚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和未来的导师——人类学家路易斯·利基。通过利基的考察以后,古道尔在1960年在母亲的陪同下来到坦桑尼亚的贡贝国家公园,观察和研究野生黑猩猩的行为,这一研究持续了38年,将灵长目的野外长期研究推入了新的阶段。


相比于猴子,猩猩的生活环境与人的距离更远,但是猩猩与人的亲缘关系最近。人与大猩猩、黑猩猩、猩猩(红毛猩猩)同属于人科,与人在很多方面有相似性。这就是为什么早期做灵长目野外社群研究的学者——不管是利基还是今西锦司,都是研究人类学出身。他们的思路,都是想在人类的近亲——猩猩身上寻找人类社会行为的起源。


那么,既然可以野外观察,为什么还要研究圈养的黑猩猩呢?这是因为,野生的黑猩猩生活在密林里,行动迅速,行踪隐秘。尽管古道尔等学者能观察它们,却很难对一个群体进行连续的观察和追踪。以至于古道尔研究了十多年,才发现她日常观察的黑猩猩群分裂为两群,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与战争,失败的那群几乎被“团灭”,死的死,伤的伤。


想要研究更复杂的、可以每天观察的黑猩猩的社会行为,在野外难以实现。而阿纳姆动物园恰好提供了适合的研究条件。除了德瓦尔的直接观察,还有监控录像等辅助设备帮助记录,让研究变得更容易、更完整了。


黑猩猩的“三国演义”


虽然圈养环境下的黑猩猩更好观察,但是与野外自然状态还是有区别。


比如说,在自然环境下,黑猩猩会独自觅食或者以小组的形式觅食,因为食物很分散,食物争夺也不常见。而圈养环境下,食物集中在一起,食物争夺会异常激烈。阿纳姆动物园对此的解决方式是用河流阻隔了游客喂食,饲养的黑猩猩分开、分批获得公平的食物。由于不用去野外苦苦寻找食物,黑猩猩的日常生活也“无聊”了很多,结果就是它们花了更多时间在社会生活上,比野外的群体更“社会化”。


食色性也,黑猩猩“食”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性”的问题了。即使在圈养环境下,“性”也是没有办法公平分配的。在黑猩猩的社会中,地位最高的雄黑猩猩拥有至高的“性”权力,可以自由地与群体里任何雌黑猩猩交配,还能阻止其他雄黑猩猩与雌黑猩猩交配。为了获得这样的权力,雄黑猩猩们展开了勾心斗角、恩威并施的王位争夺战。


黑猩猩雄性之间的冲突有一个逐渐加剧并达到高潮的过程,但雌性之间的冲突则没有这个过程。在攻击行为的冲动性上,雌性通常明显强于雄性。


在野外自然环境,黑猩猩是多夫多妻的社会结构,统领黑猩猩群的是一只成年的雄黑猩猩。然而,最初在阿纳姆动物园的黑猩猩首领是一只叫“大妈妈”的雌黑猩猩,她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母,受到欺负的猩猩都会去找大妈妈寻求帮助,成员们对她也保持着敬畏。她的领导生涯持续了一年半,直到1973年新来了三只雄黑猩猩。


三只雄黑猩猩一来就遭到了大妈妈带领的雌性群体的猛烈攻击,尽管后来其他一些成员开始逐渐接纳这三只雄黑猩猩,但是双方的暴力冲突依然时常爆发。此时动物园做了人为干预,将大妈妈与她的盟友转移了出去,3个月后再把它俩放回来。


等大妈妈回来以后,好戏就开始了。


那三只雄黑猩猩,为了方便大家记忆,姑且称为A、B、C吧。A在大妈妈不在时,用自己的武力和表现当上了首领。大妈妈回来后,由于其他成员,包括自己的盟友都开始支持A,大妈妈也就失去了首领地位,A正式登上王位。


随着A年岁渐长,体力也有所下降。B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开始动了“篡位”的心思,先是有意不服从挑衅A,后来与C结盟,报复与A亲近的黑猩猩,拉拢中间派。加之他的体力强,慢慢地A也不得不屈于他,B成功上位。


C刚来的时候还没成年,成年后就开始加入了B的阵营。B与A战斗时,C就去纠缠其他雌黑猩猩,用武力征服它们。B上位后,它坐到了第二位。这样的位置显然不能满足它的野心。它开始转变策略,找失势的A联盟。


AC联盟稳固后,联手将B赶到树上咬伤,尽管B获得了雌黑猩猩的支援,但是此后的境遇就开始走下坡路。C终于坐上了王位,A变成了二把手。


C坐上王位后,有意保持了BC对抗,让他们内耗巩固自己的宝座。但是C在得民心方面远不如A、B,雌黑猩猩们对它多是服从,不是出于爱戴。相反,A虽然没有了王位,仍然拥有与雌黑猩猩的交情。A开始利用这一点挟持C。


A与C之间渐渐不和,A撤回了对C的支持,联盟瓦解,此时B重回王位,C对B卑躬屈膝。B上位让C意识到与A的重要,C再次与A联盟,这一次联手将B咬成重伤致死,C重归王位。


C重新上位后,A开始与渐渐成长的雄黑猩猩D联盟对抗C,最终D成为了新的首领。


在黑猩猩的“三国”中,我们可以看到三角意识的重要性,即个体察觉到和其他个体之间的社会关系以便于自己与他者形成多种三角关系的能力。有了这种意识,雄黑猩猩才能在变化的政局中调整自己的策略,及时利用干涉、告密、唆使、调解等手段结盟。


从黑猩猩看两性差异


看完黑猩猩的尔虞我诈,才理解了作者所说的“政治的根比人类更古老”。我们总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黑猩猩的地方同样是。即便再不喜欢政治,也无法生活在没有政治的真空。


黑猩猩是一个父系社会,与当今人类父权制的社会异曲同工,在阿纳姆动物园黑猩猩的政治斗争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两性的差异。


首先是对权力的欲望不同。雄性争夺权力的野心和行动远高于雌性。黑猩猩对权力的欲望是摆在面上的,而人类的政治家往往会用“责任”“使命”“承诺”来掩盖对权力的向往。


雄性黑猩猩醉心于权力的动力来自性,坐上王位就能享受优先交配权,阻止其他雄性与雌性交配,拥有更多的后代。从这一点上说,嫉妒心越强的雄性越能留下自己的后代,因为他会极力阻止其他个体与雌性交配。而雌性无论与多少雄性交配,在一个排卵期都只能受孕一次,所以有没有王位都一样。但雌性也并非完全不想夺权,从最初的首领大妈妈身上就可以看到这一点。此外,雌性也有等级高下,等级高的雌性和她的后代都能获得更多资源。


其次是联盟的意愿和动机不同。雄性联盟是黑猩猩群的基础。研究显示,雄黑猩猩之间的亲和度是雌性的2.6倍。在人类中,我们也会感觉到男人更喜欢“抱团”。威胁加问候,是雄黑猩猩争夺权力的两把刷子,放到人类身上就是老罗斯福所说的“胡萝卜加大棒”。


除了与同性联盟,雄黑猩猩还得维护好与群内其他雌黑猩猩的关系获取隐性“政治资本”,要想坐稳王位,这一点至关重要。


雌性也会联盟,但是目的不一样。社会心理学家认为,女性联盟大多为了维护和谐关系,而男性联盟大多为了利用他人来获取私利。对冲突的干涉也是如此,雌性主要是为了帮亲友,而雄性是为了谋权位。共同的害怕是联盟形成的基础。最弱势的群体在最强和中间水平的群体中选择非最强的一方联盟更有利于自己,除了阿纳姆的黑猩猩群,在人类历史中我们也常常能看到这样的案例。


需要提醒的一点是,尽管我们从黑猩猩身上看到了一些两性差异与人类的相似性,但也不能简单粗暴地把黑猩猩的研究结果套用在人身上。人类比黑猩猩多了另一种重要的交流工具——语言,实际的情况更复杂,也会随着时代观念的不同而变化。


看完书,再回到最初的两个场景,就不难理解其中的道理了。


在被霸凌时,争取与非最强者联盟,面对共同的害怕,就有可能摆脱困境,盟友多了甚至能变成领导。在《新闻女王》中,方太看到文慧心与梁景仁内斗,想引入张家妍形成新的势力制衡双方。


从幼儿园,到电视台,到各行各业都充斥着政治斗争,政界更是如此,无怪乎这本《黑猩猩的政治》能从动物学领域破圈,成为40年畅销的经典著作。


《黑猩猩的政治》,(美)弗朗斯·德瓦尔 著,赵芊里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22年3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非虚构时间 (ID:non-fiction702),作者:三蝶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