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家庭成员分布于浙江各地,我春节经常开车全省环游。因为走得多,看得多,对各地的差异也比较有体会。我认为,浙江最有个性的城市,应该是温州。温州的独特,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地理位置、风俗语言、历史文化,甚至是宗教信仰。

春节,我在温州扫墓,看到大量基督徒的墓碑,建成越晚,比例越高,目测,基督徒占新墓碑约30%。宗教改变的不止是信仰,还有风俗文化。





基督徒的墓碑,相对比较简洁,几乎不会采用中国传统元素,也很少放鞭炮和烧纸钱,主要的祭拜方式就是献花。

与之对应的,非基督徒的墓地,更有中国传统文化特点,不仅有微缩的亭台楼阁,还有雕梁画栋,假山造景,甚至还有石桌石椅。最有趣的一幕是,一个佛教徒的墓地上摆放这一个向日葵状的塑料花,伴随着诵经声,摇头晃脑。走近一看,塑料花上面有一片太阳能电池板,这可是低碳环保、一劳永逸,一年365天,每天24小时,经声不停,孝心不止。



来自印度的佛教,来自中东的基督教,如果一直相安无事,低调发展,倒也还好。根据北京大学社会科学院,2019年的研究报告,温州基督教徒人数,虽然无法准确统计,但经过抽样调查,该地基督教徒占总人口比例,估计至少15%,也就是至少150万人。

温州,在改开后的二三十年里,民营经济比较发达,人们把温州人叫做“中国的犹太人”,这更促进了温州被称为“中国的耶路撒冷”。今天国际基督教学界也把温州作为一个标本城市,有很多神学或人类学的学者到温州做田野调查,探寻为什么这个城市的基督教徒比例如此之高。

温州的基督徒并非突然增加,历史上,温州的基督徒数量就常居全国首位。1919年左右,温州的信徒人数和密度已居浙江省各地区的首位,超过了宣教时间更早的宁波和杭州地区。到1949年以前,温州地区已经有7万多新教信徒,占全中国的1/10。

温州的基督徒多,背后的原因,可能有两个:

首先,温州是一个比较早开埠的沿海城市,1876年《烟台条约》后就开埠了,并且此前就有英国传教士曹雅直(George Stott)来到温州,我特意去查了此人的背景资料,曹雅直出生于苏格兰阿伯丁郡Belhelvie,父母是当地的农民,曹雅直早年务农,19岁时膝盖受重伤,两年后左腿被迫截肢。1867年,这个苏格兰瘸腿农夫,居然就来温州传教了。



▲ 曹雅直(George Stott)

其次,是温州这个城市的地理特征,一面朝海,一面靠山,海代表它的开放,山代表它的封闭,它能接纳外来文化,接纳了以后又囤积在这个地方,所以温州人的性格里有双重性,既有开放的一面,也有保守的一面。

温州一面背山,它的地理位置决定其交通不便,从别的城市到这里来很困难。温州的第一条铁路,1998年才通车,之前从省会杭州到温州坐汽车最少要12个小时,从上海到温州,则要坐船一天一夜。历史上,中原文明一直把这里视为南蛮地区,既没钱粮,又没文化,于是也懒得管。总之,开埠早,山高皇帝远,再加上既开放又封闭的人文精神,让这个地方变得特别适合基督教的传播。



▲ 苏慧廉(W·E·Sootill)

1881年冬,英国循道公会派遣年仅20岁的苏慧廉(W·E·Sootill)到温州,他在语言方面很有天赋,学习温州方言仅半年,即能用温州话登台讲道,并且根据温州方言的发音规律,创编了曾盛行一时的瓯音拼音文字。乡村妇孺学习一、二个月,即可用以通信。一百多年前,这个英国人的温州话,可能比我更地道。

苏慧廉的这套文字,就是所谓的「温州话罗马字」,大家可以感受一下: 



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放任这些传教士改造,假以时日,很多地方就会发展出完全不同的社会形态。别的不说,至少会出现很多种类似越南文的拉丁化书写模式。写到这里,我不禁想到,前段时间,我在各地看到的削洋葱头的行动,可谓是用心良苦,未雨绸缪啊。

苏慧廉还以温州方言翻译《新约圣经》,并著有《儒·释·道三教研究》等书。在侨居中国46年后,苏慧廉于1928年离开中国,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教授,晚年回英国后,任牛津大学汉学讲座教授。

苏慧廉是温州传教士里面,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也是战斗力最强的一个,他在温任循道公会温州教区长25年,发展教徒万余人,建立9个联区,270余处分会。

基督教入华轨迹

其实,很多人不太了解,曾经的基督教看起来非常中国化。

我有一段非常奇特的经历,在美国俄亥俄的一个小镇,我偶遇一个传教士,他的名字叫「马荣道」,其实,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白人,他送我一本奇书——《图说圣经故事》。

很久以前,马荣道在一个香港的跳蚤市场,偶遇一本线装古书,该书风格是传统的中国白描画,但内容却是一系列《圣经》故事。仔细研究后马荣道发现,这是一本早期的基督教传教画册。

当时,基督教刚进入中国南方,传教士煞费苦心,把《圣经》人物塑造成中国人的形象,蓄发、穿汉服。里面的耶稣画得像孔夫子,圣母玛利亚画得像西施,有钱人画得像西门庆,穷人画得像济公……连画中的建筑和家具风格也都是传统的中国样式。我不得不佩服基督教的灵活性,在西方,耶稣一律是白种人,刚进入中国传教时,耶稣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黄种人。





后来,马荣道取得美国教会的资助,在中国内地把这本书的重新出版,除了插画,都是简体字,书名是《图说圣经故事》。出版一本书,或多或少也是一个作者的荣誉,而这本书居然对“作者介绍”只字不提,非常奇怪。基督教刚进入中国的时候,不仅耶稣像中国人,甚至连教堂也有中国风格,至少也是中西合璧,目的就是本土化,减少传播阻力,就像佛教一样,虽然来自印度,但寺庙都是中国风格。



而到了最近几十年,基督教的画像,都是白人脸孔,衣着完全都是欧洲风格。至于教堂,几乎都是欧洲哥特式风格,就像迪斯尼的城堡一样。在浙江,很多地方的教堂都是当地最高大的建筑,高耸的十字架刺破云霄,这又何必呢?根据佛教的经验,一个外来宗教,如果要可持续发展,必须满足2个条件,一是本土化,二是低调,君不见,寺庙都恨不得躲到深山与海岛吗?

中国到底有多少基督徒?基督教的人数统计争议非常大。中国社会科学院2010年公布的数字是2305万;中国两家学术研究机构认为基督徒约3300万,皮尤研究中心2011年认为中国有6700万基督教徒;还有很多海外媒体的数字,更加夸张,因为不够权威,也就不提了。数字差异主要来自统计口径。但无论如何,中国基督徒保守估计为3500万,虽不及总人口的3%,但解放初期,中国大陆基督徒人数不到80万。1982年,官方数据显示有300万基督徒,1991年为450万,到了1997年,这一数字已达1000万,仅仅6年时间,年均增长达15%,这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相比之下,基督教在西方,却是日薄西山,快速衰退!基督教在英国今天的英国,教堂纷纷关门,信徒人数锐减,大量教堂被改建成图书馆、餐馆或清真寺、旅游景点等。其中,英国只有10%的人认为,他们是天主教徒;7%人自认是英国国教徒。59%的年轻人從未去过教堂,将近三分之二的年轻人从未祷告告过。基督教作为一种宗教在英国已经彻底无药可救,年轻人越来越多认为自己是无神论者。英国作为一个国家,在全世界无神论国家排名上,已经跟中国是一个批次。基督教在欧洲

最左面一行,有国旗代表国家,不必翻译。表中三行数据分别是:参与教会活动的基督徒,不参与教会活动的基督徒,和无宗教信仰的人数比例。基督徒参与教会活动的,最多的是教会历史悠久的意大利(40%)。加尔文的瑞士居中(27)。人口较多的国家,包括加尔文的祖国法国,都在20%上下:法(18%)、德(22%)、英(18%)、西(21%)。至于北欧国家,10% 都保不住了。把表上左面两行数字加起来,传统的基督教国家,大多数人都自称是基督徒。但是,最令人惊讶的是,超过半数基督徒都不去教会。例如意大利,人口80%是基督徒,但是其中一半(40%)不去教会。又如芬兰,全国人口的77%都是基督徒,但只有9% 的人去教会。基督教在美国多种民意调查资料显示,今天的美国,40%的人参与每星期的教会敬拜。但是,社会学专家们在对照分析20万家教会的会众资料后,发现实际参与敬拜的人数只有18-22%。所以,欧美教会的衰退,比资料显示的更为严重。

我有一次去芝加哥,房东就是一对牧师夫妇,他们管理着一个本地百年教堂First Congregational Church 。如今,居然公开支持LGBTQ+,他私底下非常委婉地说,这也是「与时俱进」,按照我的理解,这更像「是不得已而为之」。芝加哥是大城市,风气非常开放,如果不接纳LGBTQ+,就不能吸引年轻人,如果不能吸引年轻人,教堂就没有信众供养,一旦失去供养,再崇高的信仰也会变得苍白无力,必然是人去楼空。有一点他没直说,那就是,如果无人供养,他们夫妇就要失业,一旦中年失业,上帝也救不了他们。所以,他们只能自救,敞开大门,接受LGBTQ+。我经常说我自驾走遍美国47个州,但有一点我没说,那就是我几乎很少看到新建的教堂,很多教堂都是人去楼空,有的甚至挂牌出售,对,你没看错,在美国,教堂也是能买卖的。

写在最后本来写了一些评论,后来想想还是删了,我尽可能不带立场白描叙事。但无论如何,基督教发展趋势的东升西降,就是铁一般的事实。这一升一降,到底意味着什么?各位读者如果有什么想法,敬请留言。今天就聊到这里,各位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