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我妈!”

“可我妈把我带大也不容易。”

“有时候觉得妈妈其实挺可怜的。”

……


把亲子关系放在东亚语境,放大了我们东亚人又一种集体共识——妈妈很可怜


在外工作挣钱,在家做家务带孩子,两手抓,一抓就是一辈子。社会规训,家庭打压,妈妈像是被拧干的海绵,生活中没有退路。孩子是为数不多甚至唯一的寄托,似乎,也是可以掌控的对象。



“妈妈不容易”,可是否因此要顺从妈妈、选择她期望的人生?或者,要为妈妈负责,修正她的人生?一个个问题交织出两代人复杂的关系光谱。


作家三胖子在新书《五爱街往事》里,锋利而细腻地呈现了这样的关系。


一对母女,最终发现她们只能站在各自的命运中央,永远无法重合,但在某些理解的瞬间会豁然打通。这种理解,不仅是彼此理解,更是对于作为女性的共同处境的理解。



2002年,三胖子辞去公职,进入五爱市场做起服装生意。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国内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


“在五爱街,人和钱都像是刚从生产线上下来,新鲜的,冒着热乎气儿。”三胖子作为亲历者与见证者,书写了身边女性的故事。


这里活跃着一群敢于向命运叫板的小人物,尤其是其中一个又一个的东北女性。在档口,她们是有着喷薄的生命力,懂得看行情涨落,但面对家庭、婚姻,她们又压抑隐忍,一次又一次被命运困住……


如下文中的才静,曾在五爱市场经营自己的档口,挣钱买了房,发现丈夫出轨,几番纠缠下,她决定退出五爱街,当起了全职主妇,却发现渐渐长大的女儿开始重复自己的命运……


“你是想穿婚纱还是先戴孝?”


对眼下的生活才静其实谈不上满意也谈不上不满意,她是个有自己主见的女人,对自己的人生也曾经有许多设想。


如今二十来年过去之后,她人生的可能性变得单一和可预见。扪心自问,这真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吗?


这种自我的追问到最后变成一种恐惧,女儿,她会不会延续我的命运呢?


所以当女儿张楚涵将交的男朋友带到家里给她看时,她心是咯噔一下子的。


那是个叫作小黎的高高瘦瘦的男孩儿,沉默寡言,往那儿一坐似有无限心事。


出身农村不是问题,才静也是农村出来的。但这个小黎不太会来事儿,头一次来他们家拜访,虽也拎了礼物,但喝水需要女儿张楚涵给倒,夹菜需要女儿张楚涵给夹。


一个男孩子,就算是第一次上门有些腼腆,也不至于。这说明这成了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这也说明这个男孩子在家里是被娇生惯养出来的。


这样的人谈谈恋爱还可以,一旦进入婚姻就会有她女儿张楚涵好受了。


于是便有些模糊地反对他们交往,却并不坚决,因为知道年轻人的恋爱总是越反对越坚固。反正只是交往,又并不一定结婚。


但没过多久,张楚涵提出要跟小黎结婚。这把才静吓坏了,她坚决反对,没有余地。


张楚涵一开始是耐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的,但是做不通,于是开始小吵、斗气、互相不理,两母女冲突起来。最激烈处,两人都说了狠话。


一个说这婚必要结,死也要结。一个说你要结婚我就死。你看看你是先穿婚纱还是先戴孝?


张楚涵从母亲眼里看到了坚决,那一刹,她身一抖,本来要脱口而出的反驳又被她生生吞咽了回去。张楚涵认为母亲之所以能如此拿捏住她,完全是因为她这个女儿太过在乎她那个当妈的感受了。


是,她知道母亲这些年过得相当不容易。


小时候,张楚涵常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床头无声地哭泣,肥胖的肩膀一颤一颤。那时她对母亲充满了同情,总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伸出肥乎乎的小手替她擦泪,内心则恼恨自己太过弱小,并不能帮助母亲去对抗父亲。


现在她不是已经长大了吗?而且想结婚单飞了,这下她不就彻底解放、彻底自由了吗?不就可以不必再继续忍受下去了吗?为什么她却死活不同意放她离开?张楚涵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开始恶意揣测。


从前母亲在她心里为了她才忍辱负重的形象像碎片一样化为齑粉,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去探究母爱与自己的家庭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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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真的都是无私且伟大的吗?母爱没有其局限与狭隘之处吗?



这些问题一时半会似乎无法得到答案,但她内心却十分笃定一点,那就是如果由她自己建立起一个家庭来,她一定不会将日子过到母亲那个程度。


母亲为什么要阻止她奔向幸福呢?她认为这是对她的抛弃与背叛吗?母亲对她的爱是正常的还是变态的?


拉扯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彼此都不肯让步。尤其张楚涵,铁了心要嫁。不让嫁也行,跟母亲不说话,用沉默去对抗。才静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更何况,会失去女儿。是啊,是该放手了。


然而,不舍得啊。珍宝一样的女儿,被她呵护着长大的,嫁过去她就知道了,跟在自己家是不一样的。


她埋头哭泣,最终想到了一个权宜的办法,要彩礼。


当母亲从女儿的身上看见了自己曾经的模样


才静是战战兢兢地提出自己的要求的,并且跟张楚涵一再地申明:“这钱要了我们也不留,还给你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一分钱都不带差的,你也知道,咱家不差钱。”


“那还要它干什么?”


这话又给才静问得一愣,是呀,那还要它干什么?但就是想要嘛。想要的是钱吗?是婆家的一个态度、一个心意、一个立场。


其实她心里知道,说到底,对于张楚涵的婚姻,对小黎,对小黎背后那个迄今为止意见十分模糊的家庭,她没什么信心。


十万不多也不算少,小黎家并不富裕,他的父母倾斜了所有的家庭资源去培养小黎,指望他光宗耀祖呢,他们还想沾沾这个出人头地的儿子的光呢,光还没沾到,又要再往里投入,任谁也不会甘心。


钱就拿得支扭,倒果真成了一盘生意,双方拉起锯来,拉得张楚涵的脸色越来越黑。


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货品,终于是到了放在台面上被人叫价的时候。但她却还是那么样地想嫁呀,那十万,烫眼的十万,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她甚至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这是封建的糟粕,糟粕呀。


这场拉锯战最终以小黎家讨价还价出彩礼两万块告终。


婚礼很热闹,才静在婚礼上又是哭又是笑,但在婚礼的某个间歇,女儿沉静的脸上的表情与那场婚宴的热闹似有疏离,才静看出张楚涵对结婚的决定也是有怀疑和犹豫的。她只是后悔自己看出来得太晚了,可能不该逼得她那样紧?逼得太紧,反而起了反作用,倒朝前推了她一把似的。


半年多后,张楚涵生了儿子,婆婆借口坐月子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如果伺候不周怕张楚涵落下毛病,所以没来伺候月子。


才静过去后,发现争吵已经成为女婿小黎与女儿张楚涵的日常。哪怕她正坐月子,小黎也寸步不让。


张楚涵更多地发呆,那神情与在婚礼上一样。才静远远地看着,是束手无策的。


才静感叹女儿的命运并不见得比自己的好多少,张楚涵心里也慢慢有了数儿。吵架的声音少了,更多的时候一个人想着心事。


张楚涵望着窗外,才静抱着孩子看着女儿望着窗外。那个情景太像从前的她了。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人被禁锢在家庭里,灵魂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向往。然而有了羁绊,知道再向往也是枉然。



张楚涵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将孩子送到外地的婆婆家,她自己也不想活成母亲的翻版。


根据她所见她得出经验,知道身为一个家庭主妇,当她无法创造出直接的社会价值,那么她的家庭价值也会随之被全盘否定、被抹杀,不被看见。


想到这里,她深深地恐惧。


也深深地为自己这个既得利益者,在长大成人之后对母亲发生过质疑甚至是鄙视而感觉到愧疚。


她会成为另外一个她吗?不不不,她不想。


重复母亲的命运,是做女儿的必然吗?


孩子八个月大,张楚涵透过支付宝账号发现丈夫小黎给另外一个女人买睡衣。


没吵没闹,他们算是和平分手。


于张楚涵来说,这是一场伤筋动骨,几乎耗干她所有人生热情的短暂婚姻。从那场婚姻出来之后,她感觉自己像是再世为人。


母亲才静支持了她的这个决定,她没有劝说她为了孩子忍一忍,再难再苦也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也没有劝说她,他只要还回家就行。也没有劝说她,做女人,你得学会认命。也没有给她压力说,你这才刚刚结婚几天,多磕碜?


每至周末,两母女一起推着孩子,在园区、在广场溜达,有时也去商场逛逛。


小黎却急不可待地再婚了,张楚涵听到这消息内心竟没起波澜。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入了老境,仿佛经历了人生的很多起落与成败得失。


后来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孤自带孩子的夜晚,她想明白了,将之归纳为成长。


细想下,她和母亲差点走上同一条道路。女儿重复母亲的命运,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并不少见。


有人将此认为是命运在彰显权威,她知道不是。但到底是什么呢?黑暗里,她不停地追问。


但她认定,哪怕是要追问一生,她也一定要找寻到那个答案的。这无关固执,只关乎生而为人。或者,生而为女人。


我最后一次见张楚涵,是2020年夏,她在父亲的公司做财务总监,母亲才静在帮她带孩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经典(ID:Thinkingdom),本文摘编自《五爱街往事》,作者:三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