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经典(ID:Thinkingdom),内容摘编自《黑白之城》,作者:苏丹,出品方:新经典·琥珀,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东北的冬天到底有多冷?关于东北的寒冷,向来有许多传说,比如“泼水成冰”,或者鲁莽地去舔铁栏杆后,不脱层皮的话休想把舌头收回嘴里。


“东北的寒冷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时间一到它就让万物乖乖就范,万木凋落,大地封存,建筑闭户;它还是心理上的:天黑得早,夜就漫长”,艺术家苏丹在他的新书《黑白之城》里,还原了记忆中上世纪80年代的“冰城”哈尔滨——


严寒成就了这里美轮美奂的冰灯展、怒放的窗花,但也塑造着另一种景观形态:冰封的江面、白雪皑皑的屋顶、江畔的雾凇、厚重的建筑、带脚闸的自行车、棉服棉裤包裹下笨拙的身形……


东北的冬天,漫长和纠缠让人绝望,严酷和凶猛令人胆寒,蔑视严寒注定要付出不可逆转的代价,“唯有敬畏、遵循,方能衍生出审美的心境,否则将一败涂地”。


冰雪恐怕是很多南方人对于北方最浪漫的想象之一,不过,对于初来哈尔滨的苏丹而言,冰雪成为了新奇又恐怖的“怪谈”。在《黑白之城》中,他如此讲述自己初来乍到的所见所闻——《寒冷似一把刀子》。


(以下为《寒冷似一把刀子》正文)


1984年刚到哈尔滨读书的时候,我对这座城市寒冷的认知很大程度上是受好奇心的影响,因而那时候整天盼着冬天快点到来,期待第一场降雪,急切地等待着滑冰课上离拉歪斜的登场。


我在和家人、同学的通信中对这件事的描述,戏谑的成分更多些,显摆寒冷的见闻,卖弄一点文采,以博得亲友们的艳羡。我们这些外地来的学子甚至有一点担心它不够冷,冷得不够传奇、不够惊艳。


当时关于东北的严寒有许多传说,比如:用舌头舔冰会粘在上边,若舔门把手、水压井扶手等铁件,不脱层皮的话休想把舌头从冰冷的金属上收回嘴里;童谣里会说狐狸在冬天钓鱼的故事:兔子诱骗狐狸将尾巴投入钓鱼人凿开的冰窟窿里用尾巴钓鱼,最终被冻住无法脱身等等。


《致允熙》剧照
《致允熙》剧照


记得班主任曾经吓唬我们说:每一年入冬后都会有一些醉鬼毙命于突然降临的酷寒。的确,这个时节哈尔滨的主流媒体《新晚报》每天都会有这类事件的报道,令人不寒而栗。


当然最有趣的传说,就是男人们在冬季寒冷的户外小便的故事。据说这等放肆的男人必须随身带一个中空的管子,然后一边儿撒尿一边儿击打鸡鸡。传说中那道热流在落地的瞬间就会冻成一道冰柱,必须用棍子中流击水才能继续“撒泼”。


关于这个笑话的真实与否,无从考证,更主要是因为自己不敢亲自去实验。但是我的确亲耳听过从南方来到哈尔滨学习和工作的那些老教师们提过此事,从他们信誓旦旦的表情来看,这也许是真的。


险恶严寒


蔑视严寒注定要付出代价,而且多是不可逆转的。


我见过一个在冬天因好奇而舔水井压杆的孩子,他因此留下了终身残疾,后来说话变成大舌头,一辈子再也发不出qin、jin等尖锐的读音;许多东北人都患有关节炎,用手一揉波棱盖儿会有咯楞咯楞的响声,到了晚年,这些隐疾就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人们的身心。


但初来此地的人也有不知深浅的,一些南方来的学生大冬天穿着衬衣和毛背心放肆地在宿舍和教学楼间来回游荡,他们这种极不理智的行为充满了挑衅的意味;更有一位内蒙古来的同学甚至在数九寒天里赤脚穿着拖鞋,招摇过市跑去国旅买冰棍儿。


当地有句俗话曰:“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薄,就是皮裤没有毛。”冬天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着是御寒的传统办法,这是着装美学无法逾越的红线。哈市的同学们对于冬季从来不敢怠慢,每一年的深秋,他们就早早换上了臃肿的冬装,里边穿着秋裤,再套上棉裤,中间还戴着护膝,如同战场上的重装步兵,精神抖擞,严阵以待。现在想来,那些“南蛮子”的行为属于无知者无畏,他们严重低估了局势的严重程度。


《致允熙》剧照
《致允熙》剧照


一次,有两位现役武警同学来看我们同年级的一个内蒙古籍学生李向阳。于是,喜欢热闹的向阳同学就召集年级里几位酒量颇大的男同学同进酒席。年轻气盛的几个欠儿登凑在一桌必然会出乱子,内蒙古大草原来者不善,白山黑水间的东北人也不甘下风。于是一帮人咋咋呼呼一杯接一杯,咔咔咔连掫了几轮,高潮迭起。热菜还没上,六个人就已经喝光了八瓶白酒。我的同班同学杨理想平时一顿也能喝个一斤多白酒,还可以再来几瓶啤酒漱漱口的,按理说也是酒桌上的一员悍将。可是在那天呜呜渣渣的氛围之下,酒喝得实在太急了,平日里争强好胜的他竟也突然感到不胜酒力,于是借口小解闪身离席。


那个名叫“铁卫餐厅”的小饭馆位于哈铁卫校沿大直街一面欧式建筑的地下室里,餐厅没有厕所,客人们一般都是爬上楼梯走出地面之后在门口两侧盛开的丁香花丛中解决问题。因此,即使在每年丁香花盛开的季节里,那扑面而来的香气里也总隐隐地蕴含有一丝异质气息在诡异而迷离地闪烁。


那天天气比较恶劣,接近零下30摄氏度的低温,杨同学从闷热的地下室爬上地面之后,先在萧瑟枯萎的灌木丛中释放了内急,在凛冽的寒风中顿觉几分畅快。忽然又有一阵寒风袭来,杨同学立刻感到一阵眩晕,然后身子一栽歪,扑倒在地。


这时,一阵睡意又诡异袭来,杨同学心中暗想:“不好!吾命休矣!”于是他挣扎着侧卧在冰冷的地面,用最后一点力气撑起沉重的头颅,迷蒙地扫视着街道上过往的行人。万幸的是,同学俞某恰巧下晚自习归来,杨同学奋力呼救,最后在俞同学的搀扶下回到宿舍。在厕所里,杨同学将刚喝下去的一斤多滨州白以及吃进胃里的少许凉菜如大拉皮儿、哈尔滨红肠、松仁小肚等熟食吐了个干净,然后在温暖的榻上倒头便睡。梦中他觉得自己身体凸出的所有物件都被冻掉了,只留下少许胡须,像一只胖胖的海豹……


冰城景观


大学四年过程中,在哈尔滨的街道上目睹了很多有趣的景观,而塑造这些景观的正是那种“看得见的寒冷”。


哈尔滨的寒冷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塑造着这座城市的景观形态,冰封的江面、白雪皑皑的屋顶、江畔的雾凇、厚重的建筑、带脚闸的自行车、棉服棉裤包裹下笨拙的身形……过度的寒冷让这座北方的城市看起来有种不透明性质,许多生活情境都被掩盖在这御寒的铠甲之下;而冰灯是晶莹剔透的,它是这个城市的骄傲。冰灯展是这座城市在严寒的威逼利诱下凄美的绝唱,其美轮美奂的景象之下,蕴藏着向死而生的勇气。


《致允熙》剧照
《致允熙》剧照


每一年,这座城市都会出版一套冰灯主题的贺年卡,卡片上那些冰清玉洁的造型在彩灯的映照下如神话中的宫殿一般惊艳瑰丽。这独一无二的景象是我们这些外地来的学子最青睐的都市景观,它是这座城市去除物欲后精神圣洁的居所。每一年新年之前,我都会买来厚厚的一沓,写满矫情的话语,再寄到祖国的四面八方。


其实冰灯最早叫“穷棒子灯”,是那些出不起材料费和手工钱的穷人家的把戏。但是不知何时,这愁苦绝伦的东西实现了最不可思议的反转,最终竟登上了大雅之堂。且不说兆麟公园每年一度的冰灯展吸引四方来客,成为冬季里的嘉年华;冰灯、冰雕已然变成这座城市季节性的环境小品和公共艺术。


冬天,离我们不到一站地的国际旅行社门口总有一对用冰块制作的巨大狮子,这些出身热带的野兽此时被严寒褪去了野性,塑造起威严来,刀砍斧斫的痕迹和它威风凛凛的样子很搭配。


每日清晨通勤的解放牌大卡车上,上班的人们全部被这严寒弄成了圣诞老人的模样,从辛勤的人们嘴里和鼻子里发出的热气,会在他们的眉毛、睫毛、胡子上结露成霜;道路上结的冰也是牢固异常,几乎贯穿着整个漫长的冬季。地段街、中山路这几处大坡此时就更加令人犯愁。笨重的公交气喘吁吁,艰难地爬行,乘客们下车推车行进也是冬季里磨磨唧唧的道路景观。


窗花怒放


为了抵御冬季里严酷的低温偷袭和漫长寒冬的围困哈尔滨的建筑除了墙厚窗小以外,门窗也都有特别的处理。这里门有门斗,窗户是双层。双层的木窗之间有一拃的距离,试图形成一个中空的间隙,以缓解热量的消散。


每年到了深秋,就是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打理自己窗户的时候,所有建筑的窗前都是忙碌着的人影。人们先在两层木窗中间铺撒一些锯末等干燥的东西以吸收因结露形成的水分,然后就用裁成细条的报纸刷上浆糊把窗框之间的缝隙密封起来。


窗户上的玻璃简直就是一张拍摄大自然的底片,冬天来临后,窗扇玻璃上的风景就会发生神奇的变化,先是外边那层的表面开始出现冰花,它们像霉菌一样沿着玻璃边框处偷偷摸摸渗入,然后开始肆无忌惮地繁殖,直到户外的风景完全从窗口消失。


《致允熙》剧照
《致允熙》剧照


东北的冰花和华北地区的冰花在形态上截然不同,华北地区由于温度略高一些加之气候干燥,冰花总是薄薄的一层,每一朵冰花复杂的形态还可以清晰地辨识。而在中国最北部的黑龙江,窗户玻璃上的冰花因出格的严寒变得茁壮了很多,那些卷曲舒张的图案看上去像一些蕨类植物的叶子或芹菜、油菜等强有力的茎。之后随着凝结的冰层不断累积并相互覆盖,最终变成了抽象浮雕的模样,含混不清地呈现着时间的形态。


窗花的浪漫也必须有限定的条件,阻隔、密封、干燥等手段是自古以来人类在此和环境抗争所积累的经验,唯有敬畏、遵循,方能衍生出审美的心境,否则将一败涂地。


大三的时候,我对面412宿舍的同学们由于懒惰和轻视,没能在冬天来临之前及时密封双层木窗,最终那扇窗户中的风景成了他们整整一冬天的噩梦。先是在日暮风寒的夜里,冷风从不设防的缝隙中呼啸而至,让这群寒号鸟躲在被窝中整宿整宿地瑟瑟发抖。之后结露形成的冰凌逐渐填满了缝隙,风虽没了但这脏兮兮的冰凌却在逐日长大,最终形成一道好似破窗而入的冰瀑。


这理性的景观就那么坦荡地悬在窗口,保持着无耻的形态直至冬去春来。这也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羞辱记忆,以至于后来一到冰灯展现场就会想起那段悲惨岁月。


冰城锋刀


冬天里等公交是一件非常焦虑的事情,每一辆公交车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满满登登。司乘人员也是着实敬业,每一次都是断后者,站在门口大声吆喝着,使足力气推着卡在门口的最后一两位乘客,把他们塞将进去,然后神奇地一侧身,从人群密密匝匝的缝隙间哧溜一下蹭了进去。


车少人多速度慢,在冰天雪地里等车简直就是煎熬。站台上人们跺着脚,嘴里骂骂咧咧地向远处眺望着。那叫骂声的内容不堪入耳,恶毒的寒冷兑换来更加恶毒的咒骂。跺脚和暴怒倒是没有关系,它只是一种必要的动作,依靠这像笼中马熊一样的动作避免脚底冻伤。


俗话说“人暖腿,狗暖嘴”,脚底是御寒的关键,冬天站在室外,严寒就来自脚下。它像两只地下伸出的黑手,先抓住你的脚掌,然后从脚后跟处向上传递那恐怖的阴凉。跺脚就是试图摆脱这黑手的纠缠,如果不这样做,后果也是很严重的。


有一次去位于动力区的黑龙江建筑职工大学兼课,一大早在雪地里像个哨兵似的傲然挺立了40多分钟,结果车来的时候却拔不动腿,低头一看才发现皮棉鞋鞋底已经和路面的老冰冻在了一起,用力拔了几下还真拔不动它。这时,开小巴的那位粗壮的司机从驾驶室里下来,从车的后备厢里取出一只铁锤,他让我先把脚伸出来,然后像抡高尔夫球杆似的抡圆了齐着鞋跟砸去,咔嚓一声,那只温州产的皮鞋滚出去一米多远,但鞋跟却留在了原地……


《致允熙》剧照
《致允熙》剧照


记忆最深刻的是1987年元旦前夕,哈尔滨的气温骤然降到了零下35摄氏度,那天也是我上学期间经历的最寒冷的一天。记得中午去开水房打开水,在回宿舍的短短30米左右的路上,我眼见着从竹皮暖壶瓶口溢出的开水滴落到地面上时已经变成了蝌蚪状的冰粒。


上大学时,我们怀揣着对严寒的好奇,经常在至冷时分走上街头接受极限挑战。而寒冷则毫不留情地给我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者迎头痛击,感觉这冷就像一记记清脆的耳光,啪啪啪地扇在我们的脸上,如同威严的长辈的训诫,让人叫苦不迭。寻找传说中的寒冷事实的冲动暂时掩盖了对它的畏惧,但这份好奇终究无法经受时间的考验。


毕业后留在哈尔滨工作的最后三年,我才开始逐步认识到这个城市冬季里寒冷的可怕。它的漫长和纠缠让人绝望,它的严酷和凶猛令人胆寒。有时候它像是抡起的闷棍,如同脊杖五十杀威棒般,对人一顿胖揍;有时它简直就是把锋利的刀子,刺向人的身体,刺向建筑物的缝隙,刺向人的胆魄。


低温和气流是一对狼狈为奸的恶棍,它们的结盟形成令人胆寒的袭扰,它们在这个城市里疯狂疾走,无孔不入,四下作案。腊月里的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割,如无数细微的刀片扑面而来。据说在更北边的地方,如果在户外行走时耳朵没有进行防护,一辆疾驶而过的卡车裹挟的气流就可以把人的耳朵折下来丢落在地上。


不讲武德的寒冷不仅袭击人,还四下里偷袭人们精心构建的建筑,它们从墙角、从窗缝渗入屋身,因其结露而冷凝的潮湿最终会留下斑驳的痕迹,看上去很埋汰;这种寒冷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时间一到它就让万物乖乖就范,万木凋落,大地封存,建筑闭户;它还是心理上的:天黑得早,夜就漫长,寒窗苦读、发愤图强,这些励志的图景发生在校园。而加班加点,热火朝天干革命的场景在工厂也稀罕了,铁路职工此时的口号是“人人干好标准活,三保两早过秋冬”也算是保证了生产的底线。


看电影,观录像,四个人打麻将,三个人就斗地主,饮酒作乐吹牛逼!是大多数人的夜生活。东北人喜欢滥饮,九碗临仙境,十碗似升空。尤其在夜间,醉酒可以偷去冗长的时间,酒精可以用来御寒和振奋精神,但也可以让人心猿意马、狗胆包天。哈尔滨被人们称作冰城,是因为其在漫长的冬季都是被冰雪覆盖的——几乎要从每年的10月下旬一直持续到下一年的4月中旬。


《初恋》截图
《初恋》截图


暴走寒夜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一次,我拎着人造革箱包下火车,结果没等走到出站口就发现箱包的拎手已被冻得断裂成几截,害得我只好怀抱着它在严寒中狼狈逃窜。每逢这样的天气,在户外行走是非常困难的,每一次也就能坚持20分钟左右,之后就必须找到一个商店或者杂货铺进去缓和一下,待麻木恢复至痛感重现再继续外出行走。


哈尔滨的建筑大都有双层的门斗,并配以温暖的风幕,被冻得晕头转向的人们闯入风幕之后,就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顿时五指张开,神经放松。每一座公共性建筑都是人们冬季里的“避风港”。如果不识时务地连续行走会让痛感暂时消失,使人误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寒冷,其实被冻麻木了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有一次,和我一块儿留校工作的一个同事,在元旦前出去采购布置联欢会所需物品。他从南岗区乘车去道里区,然后沿着道里区繁华的商业区一直走到道外区去买木炭。他就是这样不知趣地在寒冷的街巷中连续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当他回到温暖的室内后,突然感觉自己两只耳朵异常地热,热到奇痒难耐的程度。好在他对这种异样的感受采取了谨慎的措施,没有急着抓耳挠腮,而是先找一面镜子一看究竟。而当他走到镜子前看到自己在其中的形象时,不由得大吃一惊,此时他的两只耳朵已经通红,肿胀得像猪八戒的耳朵一样。


当然还有更为惨烈的故事。有一年,班里两位无知青年去动力区电影机厂参加一场亲戚婚礼,喜酒喝到近十点才结束,等两个喝得昏头涨脑的傻小子来到公交站时,发现已经错过了末班车。而那天恰逢罕见的暴雪,整个城市的人们都龟缩在家里,早早睡去。四下里一片寂静,唯有忠实的路灯一盏盏接力似的勾勒出道路的延伸走向,每一团灯晕周遭是狂乱飘舞的雪花,它们纷纷降下,占领了全城。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更别说人影了,这种情形让两人犯了难,公交车没了,返校路途太远,折回亲戚家吧,又怕搅闹了洞房中的好事,担当不起。


甲:“咱们麻溜儿往回蹽吧?”


乙:“贼老远,能行吗?”


甲:“《智取威虎山》中的‘小炉匠’栾平不就这样整夜在风雪中穿梭吗?咱们还干不过他个‘小炉匠’?应该没事儿……”


于是二人心一横,决定走步回南岗,心急落脚快,两个小莽汉此时也全无办法,只有依靠脚力和勇气才能走完这段接近十公里的路程。急速行走中,扑面而来的雪花打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好在那年头时兴戴等身长度的毛线围脖,于是二人解下围脖,胡乱缠在头上,只在双眼处留下一条缝隙。蒙面大侠似的两人在风雪中跌跌撞撞走了两个多小时,半夜时分,终于看到了宿舍黑乎乎的剪影……


在夜里奔逃 / 王宁 绘<br>
在夜里奔逃 / 王宁 绘


寒地人文


东北的农村把苦挨严冬称作“猫冬”,“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上乘“猫冬”生活的写照。冬季里的乡村景观也像熟睡一样安静。城市在冬天里依然保持着活力,一切生产、生活、商业、社交都有条不紊地运转着。闲暇时间里,被严寒围剿的人们喜欢赖在各种功能的房间寻欢作乐。


在建于1903年的哈铁文化宫和建于1934年的国际旅行社的舞厅里,灯红酒绿,人影幢幢,在肃杀寒冷的反衬之下,温馨的体香和曼妙的身姿更加楚楚动人。人们紧密相拥着,在音乐的节律中旋转、忽进忽退。西来顺、火车站附近的坛肉馆、荣市的砂锅店里,烟雾缭绕,香气扑鼻。人们大快朵颐,着急忙慌地补充着热量。


对于高校来说,冬季是教授、研究员、工程师、博士、硕士们聚精会神专注科研的大好时光。人们对改变命运的可能性深信不疑,做着咸鱼翻身、一鸣惊人的美梦。欲望的缓缓燃烧是熬过冬天的火烛,或明艳,或黯淡,人们计较着、盘算着、幻想着,希望借此忘却钟表的嘀嗒声,忽视表盘理智的刻度。


东北传统的乡村生活是恬静舒适的,人们有大把的时间无从打发,虽然闲得蛋疼的时候也会出现一些状况,但相比之下,东北城市中冬天的节奏和夏季并无太大差别。四个现代化的战车上,绑架着规模庞大的人口,城市是一个反自然的系统,依靠现代化的奴仆们为之操持忙碌。冬天里人们更是起早贪黑为工作奔忙。通勤车的不准时经常招致最狠毒的咒骂,公交车上的拥挤,因为厚重的衣着令人更加窒息。修理市政管线的工作最为艰苦,数九寒天里,板起面孔的黑土更显得不容冒犯。大镐抡圆了落在冻土上只留下一个白印,连最粗壮的汉子的虎口都会感到阵阵发麻。


窗户上经久不化的冰花是冬天强加给人们的幻觉,倒也算是一个真诚的承诺,在冬天,透过窗子看风景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室内室外的隔绝也会形成另一种文化心理,使得内向性的小群体意识得到加强。


但热乎乎的人脸也并不是严寒的法外之地,寒冷像把刀子一样雕刻着寒地之上人类的肖像。在这种极端的气候条件下很难做出微妙的面部表情,僵硬和概括成了因果。所以冬天里,人们总是严肃地紧绷着面部肌肉,凛冽的空气像定影液一样扑洒在人们的面孔上,将一张张木讷的表情固定成为浮雕。操控表情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大喜大悲还好,一些细微的心理变化,从眼神中便可窥见,如欣喜、欣慰、平静、厌恶、谄媚等。面部肌肉则很难及时调动做出反应,愤怒或喜悦都需要极努力才能驱动肌肉组织做出表达,所以看上去此地人群的脸谱上,多彰显着夸张的表情。


《初恋》剧照
《初恋》剧照


在户外,人们交流时的表情基本是麻木的,因为被气温固化的面部表情,如果做过于突然的转变,一定会肌肉拉伤的。好在人类相互之间的交流除了表情还有声音,声音的传递非但不受低温的影响,反而因空气的干燥而显得脆亮。在东北地区,大嗓门儿成了习惯,因为唯有这样,才能更有效地传递信息。“嘎哈!”“咋滴啊!”“不行咋滴!”“可不咋滴!”“别瞎整啦!”“拉倒吧!”“完犊子了!”“操!”


同时,在肢体语言的沟通上,人们也同样采取简洁有力的方式,喜欢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尽管昔日俄侨的见面礼中有拥抱,但中国人在传统文化的逼视下终究没有锤炼出熊抱的习惯。男人们见面时相互之间的握手几乎就是较劲儿,相互使劲儿攥着,嘴上言不由衷地敷衍着。产生敌意时也是如此,往往相互看一眼就是冲突的开始,一方问:“你瞅啥?”另一方接:“瞅你咋滴?”然后就动手了。手比嘴还快,总想一招制敌。


好勇斗狠是此地百年以来形成的民风,这其中有积怨、有欲望、有传统文化等多种成因,人性中的偏执、蛮拧是这座城市现代化过程中生产的精神颗粒,不断创造出乏味生活中的有趣话题,像渍菜一样为人们津津乐道。


入学的时候听同宿舍的铁军同学说过一个真实的故事。他父亲单位里的两个工人,老王靠搞家禽养殖的副业逐渐致富,老庄则靠去广州、石狮背货,亦收入不菲。两个心高气傲的万元大户撞到一起,就像两只长着犄角的公羊。最终二人斗气的规则如下:老王每掼地一只鸡蛋,老庄就手撕一毛钱的钞票,二人你来我往渐入佳境,直至遍地都是破碎的鸡蛋和撕成两半的毛票……


后来的情况是向地面掼鸡蛋的老王的手先顿了下来,毕竟活生生、沉甸甸的鸡蛋是具体的,而钞票是抽象的符号。但事已至此,心软了,嘴不能服软,两个人就这样横下心来继续比拼,直至两行热泪从本已掼红眼的老王眼中溢出,顺着铁青的面颊流下,湿透了衣襟……


《初恋》剧照
《初恋》剧照


在东北的日子里,街头打斗着实见识过不少。哈尔滨人之间的战斗来得迅疾、猛烈、直接、干脆,并且毕其功于一役,直至一方丧失战斗力为止。他们使用的语言也有很强的军事色彩,比如“干沉他们”“让他灭火”“灭了他”等等,将“斗殴”直接称呼为“打仗”或“干仗”。


一开始,我听到这个词还很不习惯,觉得在人民内部矛盾上使用“打仗”这个敌对双方才用的动词有点过分了,但生活久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在这天寒地冻之处,人民之间的冲突也是十分火辣的。


当时有一件真事儿发生在哈尔滨一所中学的教室里,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室里的学生们开始撒欢儿,有追逐打闹的,也有闲扯吹牛的。两个倔强的学生把话题扯到干仗上。学生甲主张干仗时要手狠,即下手重,以力量和速度压制对方;学生乙则认为,二虎相搏,重在手黑,即下手要攻击对方要害,使其丧失战斗力。本来是个学术争论,但两人越吵越凶,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于是文斗变武斗,挥拳相向,大打出手。最终实践证明,手黑者获胜概率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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