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最冷的一天,我恰好在哈尔滨,零下三十度。
有些人知道,每年冬天我都会去东北,也不是看啥景点,也不是看雪,纯粹就是在窗外漫天飞雪,室内穿着短袖内裤的环境中疯狂工作。
几次我都住哈工大附近,写着写着烦了还能走出户外,迎着刺骨的寒风到附近的咖啡店小坐;在南方大概很难体会那种室外阴冷,堆着白雪,暖暖的灯光从窗里流泄而出的温馨感。
这天我到凌晨四点都睡不着,于是,清晨五点,我心血来潮去看了冻人的早市,在松花江畔的长春街。
这天既是零下三十度,又是严重雾霾天,也分不清是空气污染还是雾;人和车,都溶解在光晕的那一端;啊!当一辆车沉入霾里 ,当一个人成了迷。
还没六点,街上人还不多,摆摊的三三两两,也许是有默契不破坏雪夜这份天光前的宁静,人人交谈声音都细细小小的。
摊的两侧,包得严实的两个人,唏唏嗾嗾地不知在交谈些啥,然后老板交给他一包东西,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地下党在接头般。
在东北冬季的早市,这样临时搭起的棚子很常见,都是卖青菜的棚,怕菜冻坏了;你看到有点黄黄亮亮的,就是加热器,有些还会在里面架暖炉。
也有些卖菜的,夫妻两人开着一辆小货车,掀起厚重的布帘,开了暖炉,就坐在那等着客人上门,不时打盹。
在这天还没亮,买菜客人还没涌入的时分,一切都像蓄势待发;暖炉生了火放在一边,等会放进棉被包着的菜篮里。
猪肉贩子开市前的准备工作,将猪手蹄膀先烤了去毛,就丟一旁,天然冷冻。
冷冻的微笑猪头,冬天的早市,就是天然的冰库。
卖酒的也开始摆上街了。买一斤赠一斤,买十斤赠十斤,买酒兼卖五谷杂粮。
卖二手羽绒服的也出来了,摊主对客人说“今个要30度了,买件便宜保暖”;东北人冬天“30度”的概念和南方人30度的概念不太一样;东北三十度,海南可能也是三十度,中国南北同天的温差可到六十度。
在这极低温的室外,戴个口罩再戴眼镜,眼睛上马上浮起一层雾。
如果不戴口罩,你流鼻水,鼻毛马上冻成一根根冰渣子,觉得鼻子里卡卡的。
长春街旁边就是松花江,江上已经有不少市民在滑冰晨练;我的手指已经冻得怀疑人生:我是谁?我为何在这?我要去哪儿?凍得我想上廁所。
江边回來,随便闯进一间店胡乱吃了热包子和小米粥,稍微暖一点,又上街逛了;这时天色已亮,买菜的中老年人相当多,街道沸腾了起来,笼罩在一层白雾中。
正想著冻成狗,就看到不少市民牵着狗出来买菜,仍然飘着粉状的细雪,衣服上狗毛上都覆着白白的一层霜。
不少摊子对拍照还是有些戒备的,这时最好用的一句话就是“南方人,没见过”;这卖冻豆腐的阿姨,马上拾起一块冻豆腐递给我“你捏捏看”,我知道旁边客人就想看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也顺势说“哇!好硬”;这阿姨也挺悍,随手直接把豆腐摔地上“看!豆腐能当凶器!”
卖活鱼的摊,顾客看好哪一只直接捞起来,三十秒内就结冻了;你看着鱼,一开始还挣扎,很快牠挣扎的幅度放缓放小,表皮上慢慢结出白霜,最后不动了,想动也动不起来了。
对南方人来说,东北冬季卖鱼摊绝对是个奇景,不管啥鱼,直接冻成硬梆梆;不管是整条鱼或切片,都能直接摆在地上卖;甚至能拿起鱼棍直接给你刨花出来;冬天真是个凡事皆能当凶器的季节。
这是冻蛤蟆,小贩说这叫“哈什蟆”;我问小贩这个是秋天就开始冻的吗?他说是敲开冰冻的溪面抓出来再结冻的;后来我查了下,原来炖蛤蟆还是一道东北菜。
卖洋柿子西红柿的推车,中间摆了个暖炉保温,免得冻坏。
各种冻水果与冻梨;在神奇的东北,许多平凡食物都有不平凡的时刻。入冬后白梨放到室外,表皮就慢慢变黑,吃法当然是放水里解冻一下直接吃,我在一些东北餐厅见过直接打成冰沙的吃法。
各种速冻食品、火锅料、饮料,甚至是雪糕,当然都是摆着直接卖;这是东北的市场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市场旁边的一间小餐馆门外,不知前一夜,这里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局;酒瓶四散埋在雪中,可以说是非常滴东北。
我还要去附近另外的安静街早市看看,但大冷天,打不到车,只好跳上一辆老头开的电动三轮车,一点都不暖,感觉被骗了;师傅手一催起油门,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彷彿就年轻了四十岁,一路开得非常激情,我在后面不知是害怕还是冷得一直发抖。
安静街早市在中央大街附近,比长春街早市稍大,横跨好几个街区,从头走到尾快一千米,卖的东西更丰富。
安静街的著名风景,火煮鱼;其实在这种气温下也煮不热,无非就是不让水结冻而已;但南方人如我就看得花容失色。
在洋气的哈尔滨,市场里卖这种硬式大列巴,也是很合理的。
各位老乡啊!这玩意搁在上海最矫情的武康路,没有四十元买不到啊!!
卖现宰大笨鸡的摊子;在这零下30度的清晨,大公鸡站在笼子上等待被宰,也是够惨。
要怎么理解在东北市场里经常见到的这个“笨”字呢?比如笨鸡、笨鸡蛋、笨猪、笨菜....这个“笨”好像很土,其实你只要把它理解为英文里的“organic”(有机),马上就时髦起来了。
少了粉条的东北菜,是没有灵魂的。
卖各种传统糕饼的摊子,“南方来的”真好用,热情的东北人民深怕我没见过世面,都会夹一个给我吃。
这是黏豆包,南方大概比较少见,是东北特有的面团包,里面经常和着豆沙馅;过去据说是满族的传统食物,大多在冬季制作,做好了直接冻住保存。
这些本来应该软软的玩意,冻住后都变得坚硬,摊主一看是南方的,都喜欢表演拿起来摔地下,得意滴说“硬吧!”
卖包子馒头的铺前总是排了长队,每次揭盖,水气袅袅,白雾缭绕冲天,伴随着一股面团的甜香,人人眼神中流露出期待的神情;烟火气大概指的就是如此。
烟雾弥漫的热食摊前永远都聚集了人,也不一定是要买,有些客人纯粹就是此处比较暖,顺便过来蹭蹭而已。
卖卤菜的摊位,冬天的早市,摆摊方式只有豪迈可以形容,往地上一摆,往地上一洒就能开始卖了。
这位卖海鲜的大哥穿搭得跟圣诞老人似的;要在寒冷的冬日早晨站上三四个小时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所以穿搭各凭本事;生活不易。
岁末年终,也开始卖明年的月历及新年挂画,为黑灰白为主调的冬季早市添了一些鲜艳的色彩。
安静街早上是早市,到了晚上就成夜市;早市一般从清晨五点起,一直到八点结束;快八点时,就有市场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催促摊主开始收摊;安静街早市比较长,所以前段后段分归两个机构管理,安静街道办事处与安和街道办事处,两边的喊话人员都不会捞过界,有些比较简便的小贩,反而会打游击似的在边界间游走。
逛一座城市的传统市场是最接地气的旅游方式之一,它并非有效率却冷冰冰的购物,而是充满人情味的交易方式;游走在陌生城市市场的人群当中,我是异乡人,迷茫的白雾模糊了人的面貌,烟火气中我亦是芸芸众生。
旅行就是从自己待烦的地方到他人待烦的城市;我看着新鲜事物,是他人生活及工作;暂时摆脱了自己的辛苦看着他人的辛苦;中国幅员辽阔,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生存方式;人的快乐都很相似,却有各自不足为人的辛苦。
在这么冷的清晨,脑子却异常清醒。
想想东北真是块很大的土地。
“东三省”被以东北代称,我们忽略了它有多大;即使是东北人,对东北有多大,也经常没有概念。
东北152万平方公里,占中国约1/6面积。
大连到沈阳400公里;沈阳到哈尔滨550公里;哈尔滨到极北漠河1200公里;上海北京也是1200公里;深圳北京直线不过1905公里。
在这南北横跨2000公里的土地,都称为东北。
所以当一位东北人说,“东北很冷”,那种冷还要分等级,大连人不一定抗得住长春的冷;长春人也受不了哈尔滨的冻,往北別说了。
隔壁一条街都已经收市,而游客熟知的中央大街,仍然像没睡醒一样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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