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财经大健康 （ID：CaijingHealth），作者：赵天宇，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违规添加激素的药膏全部下架，整个推倒重来。”2023年5月16日，一位在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医疗经营者告诉《财经·大健康》。
上述人士所说的药膏，指的是永丰县一度颇具规模的产业——“消”字号软膏。因部分产品违规添加激素，屡禁不止，这个产业多年来饱受诟病。
《财经·大健康》咨询皮肤科医生，对于如何辨别“消”字号软膏，不少医生也是讳莫如深。有位医生指出，“说这事儿得罪人。我一说人家东西卖不出去，我怎么承担这个责任。”
3月7日，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张军在工作报告中说，“针对一些‘消’字号抗（抑）菌制剂非法添加化学药物危害健康，组织公益诉讼专项监督，促请查处涉案问题产品61万余件。”
使用者需当心
对软膏的治理仍在进行中。江西省吉安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在3月20日表示，安福县开展专项行动，共检查零售药店120家、母婴店35家，企业自主下架吉州区、永丰县、峡江县生产的抑菌膏剂1238盒，抑菌凝胶剂8盒。
抗（抑）菌制剂，直接接触人体完整皮肤或黏膜，具有一定杀菌或抑菌作用的制剂。但它并不是药品，不能用于治疗疾病。它属于“消”字号产品范畴，即具有卫生批号的消毒产品，而正规的皮肤药品都是“国药准字”产品。
根据相关规定，消毒产品禁止添加抗生素、抗真菌药物、激素等成分。然而，“消”字号软膏长期以来难以摆脱违规添加的问题。
“宝宝刚十个月，擦了‘七草两叶抑菌膏’面霜后，一开始效果挺好，用了一段时间长胡子了。”2021年，贵州省安顺市紫云县的一位患儿家长对紫云县人民检察院第二检察部的检察官说。
“医生诊断，孩子的问题是面霜中含有的激素成分所致，担心对孩子产生更长久的不良影响。”患儿家长说。
涉事抑菌霜为“消”字号产品，从母婴用品连锁店购买。办案检察官询问销售者和代理商后发现，他们都无法提供《产品检验报告》，也不了解其中是否含违规添加的成分。
此款抑菌霜两天用一次。检察官拿到检测报告时发现，该抑菌霜添加违禁成分“丙酸氯倍他索”，超标百倍以上。
此案中的抑菌霜为“消”字号抗（抑）菌制剂，检测出的“丙酸氯倍他索”，是一种激素类药物，原本不应添加在“消”字号软膏里。这种药物外用适用于慢性湿疹、神经性皮炎、银屑病等，但长期、大面积使用可因药物的累计吸收作用，出现糖皮质激素所致的全身性反应，表现为多毛、痤疮等。
2019年，国际医疗期刊《柳叶刀》网站发文，指出部分软膏里发现含有类固醇和抗真菌药物。
一名患有银屑病的14岁男性，去往丹麦的欧登塞大学医院（Odense University Hospital）就诊，医生发现他有一种皮疹，呈现出几条红紫色的水平条纹。医生怀疑患者接触过皮质类固醇，但患者在此期间并没有局部或全身使用过皮质类固醇。他涂抹过一种名为“神夫草”的草药膏。医生拍下了外包装，显示此膏来自江西的一家公司。
作为一个测试，一位医生直接把上述药膏涂抹在上臂上。12小时后，观察到强烈的血管收缩反应。随后，医生们把这个药膏送往瑞典医疗产品管理局官方药品控制实验室进行分析，结果是，该药膏含有强效皮质类固醇（0.065%丙酸氯倍他索），以及抗真菌药物酮康唑、咪康唑。
时至今日，类似含有违禁添加的软膏仍然在市面上流传，然后被查处。不少患儿的家长对“消”字号软膏的使用，满心疑虑。
按相关规定，“消”字号产品标签说明书，不能标注明示或暗示对疾病的治疗作用、疾病临床症状和疾病名称、抗生素名称、激素名称、抗真菌药物等国家卫健部门禁止添加的物质名称。
为促进消毒产品行业健康有序发展，2019年，国家卫健委曾起草过《抗（抑）菌剂有效成分清单（征求意见稿）》，先后两次公开征求意见。不过，上述清单目前还没有正式印发。同年，国家卫健委颁布《关于进一步加强消毒产品监管工作的通知》要求，各地要进一步加大消毒产品事中事后监管力度。
最高检检察技术信息研究中心，在2022年上半年曾对38起“消”字号抗（抑）菌制剂非法添加药物案件155个检验样品进行检验鉴定。鉴定结果显示，抗（抑）菌制剂中非法添加化学药物和说明书不符合要求的现象较为普遍。
其实，即便是合法合规的含激素药膏，也不可以长期使用。
北京中医药大学第三附属医院皮肤科主任医师孙占学分析，激素类药膏本身是一种起效很快、 效果很好的外用药物，具有抗炎、抗过敏的作用，备受皮肤科医生青睐。但这类药物不应擅自购买使用，尤其是在面部，更不能长时间使用。
孙占学表示，有些患者可能在购买或使用药膏时并不知道其含有激素。对于这些药膏，名称中含有“松”字，起效快、效果非常好的，一般就是激素类药膏，使用这类药膏时需要详读药品说明书，查询相关解释，避免误用。
为何多年屡禁不止
江西海联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位于永丰县工业园南区。2023年3月18日，永丰县卫生健康委对该公司进行了行政处罚，因其生产的一种抑菌乳膏，属于消毒产品，却添加了国家规定禁用的氯倍他索丙酸酯，罚款5万元，并没收违法所得5839.5元，责令其限期改正。
《健康时报》曾报道，永丰药膏在畅销全国的同时，在生产地却是另一番“境遇”：当地的医院、药店很少卖，当地居民很少用。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业内人士说，全国市面上的“消”字号的皮肤用品，出自永丰的估计能占到90%以上。
在永丰县，医药产业属于传统产业。在这个常住人口不到40万的地方，医药类从业人员近1.5万人，2016年该产业实现产值50亿元，税收5000万元。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形成了以鹿迪、广恩和等制药企业为主的医药产业群，拥有美媛春、化积口服液等产品，获得“江南药业强县”。
永丰县培育了曾上过“新三板”的狼和医疗，以及海联国际、维莱营健等“新四板”企业。其中，维莱营健旗下品牌“美媛春”，已有30余年，美媛春口服液先后有杨钰莹、陈好等演艺明星为其代言。
然而，据《健康时报》报道，永丰县原来占据全县税收三分之一的“老牌”制药企业，如美媛春、化积口服液、肾宝、雷公藤多甙片等生产商，举步维艰，濒临倒闭。
来自江西省药品检验检测研究院、江西省医疗器械检测中心的研究人员于2021年多渠道采集了50份婴幼儿护肤样品，发现其中31种“消”字号婴幼儿护肤品中，非法添加成分检出率高达96.77%。
研究者认为，市售婴幼儿护肤品中“消”字号乳膏类产品的激素、抗生素类非法添加情况较为严重，部分非法添加成分检出值较大，普遍存在激素和抗生素同时使用情况，应加强对“消”字号乳膏类产品的生产监管。
前述永丰县医疗经营者士初到永丰县时，也曾接触过当地的软膏生产厂，但当时已经注意到违规添加激素的风险，认为合规性上存在隐患，而且“没什么技术含量”，于是就没考虑做这一行。
永丰县近年来一直在矫正软膏产业。2022年6月22日，永丰县卫健委向县卫生健康综合监督执法局、各医疗机构、消毒产品生产企业、 消毒产品网络电商店发通知，开展抗（抑）菌制剂违法宣传、非法添加专项整治工作。检查的重点之一，就在于是否非法添加激素、抗生素及抗真菌等物质。
在吉安市的国家随机监督抽查计划中，开展抗（抑）菌制剂乱象治理工作，也被纳入了2022年江西省打击侵犯知识产权和制售假冒伪劣商品考评。
当地园区内涉嫌违规添加激素软膏的那些企业，目前已经关了。“这里好多企业没办法转型，”前述永丰县医疗经营者告诉《财经·大健康》，很多企业只会做这个违规的“黑心药膏”，激素超标原本就该关停。
“这些药膏基本上都是作坊式的，就是凡士林加激素，搅和搅和就罐装销售。”前述永丰县医疗经营者说，违规企业关停大约就发生在2023年“3.15”之前。
永丰县将发展重点放在了中药饮片、医药制造和热敏灸中医药养生，以推动更多永丰医药产品纳入政府采购和医保名录。据吉安市政府网站，永丰按照“一个产业一个园区”的集聚集群发展思路，投资8.5亿元，打造3000亩医药产业园。到2020年时，已建成的区占地1000亩，入驻企业40余家。
《财经》记者询问目前“消”字号软膏治理进度，永丰县卫健委表示不接受采访。
4月13日，江西省卫健委相关人士率队到永丰县督导、调研抗（抑）菌制剂的专项整治，指出要做到案件查处速查速办、顶格处理；加强对企业的业务指导，引导其依法依规开展生产经营和产品宣传，促进行业健康发展。
上述江西省药品检验检测研究院、江西省医疗器械检测中心的研究者建议，强化企业主体责任，同时消费者增强的自我保护意识，日常不只关注护肤产品的功效，更要关注其安全性，尤其是婴幼儿的护肤品。
（热依拉木对此文亦有贡献）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财经大健康 （ID：CaijingHealth），作者：赵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