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这些不谈,在工作之余,除了偶尔去滑滑雪,爬爬山,我更喜欢一个人去唐人街。
还在读书的时候,到了周末,我会起早出门,坐校巴到Amtrak,登上火车一路向西,一个半小时后在Richmand站下车,再乘BART辗转到Stockton Street。
离开地铁站后,步行穿过隧道,直至那个巨大的“天下为公”牌坊出现在我眼前。
为的无非是一顿粤式早茶或者川辣火锅,再提着两大袋别处买不到的中式食材和作料跋涉回家。
如果细心的话,或许会接触到一些平日见不到的老华侨,我偶尔会聊上几句,听他们用我“识听唔识讲”的广东话讲述唐人街的前世今生。从第一次来这里,一抬头看见满街都是中文,心里非常震撼,后来对这里每家餐厅都轻车熟路,我发现,除了我的胃,这个地方似乎离中国越来越远。
于我而言,这里是90年代的广东。
陡峭的斜坡,陈旧的霓虹灯,货物堆满在街口的小摊,凌乱的肉菜市场,拥堵的人潮,地面上黑色的口香糖痕迹......就连这附近的巴士广播,都是一口纯正的广东话。恍如隔世,像是误入香港老电影的片场。
当我路过一些生意不忙的小摊时,里面的老板会响亮地喊一句:靓女,入来帮衬下!
只是很惭愧,作为一个在国内一线城市长大的孩子,我觉得“梦回30年前”并没有给我带来亲和感,反而让我觉得旧金山这座现代化都市的市中心,有一处方圆5英里的城中村,它被定格在了上个世纪,从未改变。就连卡拉OK的曲目都是邓丽君和许冠杰,我问里头的员工:有陈奕迅的歌吗?员工说:这个人,听说过。
在地铁站边上有一间学校,叫“美洲中华中学校”。每到傍晚,这里聚满了放学的孩子,穿着蓝白色的校服,皮革制的书包,用流利的英语相互沟通。对于出生在这里的华裔们来说,“中国”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东方国家而已。他们的父辈好像是从那里来的,但对此并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回避。
我的丈夫老刘有一个远房亲戚,很早就嫁到了旧金山,丈夫是一个ABC,他们生了一对娃,早些年让老刘家的亲戚们非常羡慕。
只是时过境迁,前两年我和老刘去他们家做客,看见放学回家的7岁女儿一脸高兴,她对爸爸说:
“Dad! I made a new Caucasian (白人) friend!”
爸爸表扬女儿,问她最近还有没有跟那几个中国朋友玩。
“No I never hangout with Chinese friends.” 女儿沾沾自喜说。
爸爸很开心,给了她50美金零花,拍拍头说“good girl”。
后来我问老刘:他们家都是这样教育孩子的吗?
老刘说:那个当爹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在旧金山,有些老一辈的华侨甚至会避免使用中文名,会改成日本人的名字,比如Sato, Suzuki, Yuhiko等等。
老人们说,很早以前中国人在这里很不受待见,为了生存只能化名为日本人。
有次我问中餐厅的老板:当年为什么要来美国?
他说他来自福建的一个渔村,所有人都靠打渔维生,这种看天吃饭的生计既危险又无法保证收成,于是在亲戚朋友的带领下,村子里的人都渐渐移民美国。
当然,如你所想,他们的移民途径只能是凑齐一笔钱,交给蛇头,然后义无反顾奔向美利坚。
“不能直接来美国,”小老板说,“要坐飞机到墨西哥,然后坐车十几小时到边境,带上干粮和水,跋涉一两天的山路和隔壁,然后入境。”
“不用怕,边境根本没人管。不危险,就是苦。”
“到了美国境内就好了,那边有人接应,先做了按摩师,稳定下来后才过来的。”
像小老板这样的“移民”,在Chinatown随处可见。
有的做推拿,有的做餐厅服务员、超市收银员、厨师、小贩,等等等等。
正是这种宗族式的人际网,筑成了Chinatown一个小社会,也确实是因为他们,才让三藩如今的50万华人有了这尺寸之地。
但在我内心里,有一个疑惑始终没有得到解答:
在他们心里,是否真的对这个脱轨的小世界感到满意?会不会偶尔也对这里有不真实的距离感?
还是说他们就像弹钢琴的1900一样,一直离不开这艘Virginia?
既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英文水平也只停留在hi and bye,一辈子似乎只生活在Chinatown里,更谈不上融入美国社会,在这个自治的范围里生长、老去、死亡。
他们的子女们,发现父母的英语如同自己的中文一样蹩脚时,会不会也会感到迷茫和怀疑。
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