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中专毕业的我放弃了体制内的工作,跑去完全陌生的国家开始了新生活。我结了婚又离了婚、拼命打工、读社区学院、又考进加大伯克利......在美国生活二十多年,我从一无所有到后来两次见证公司上市,四十岁不到,我顺利退休了。小时候穷得每天只能吃泡饭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四十岁就能过上到处旅行,每天就是晒晒太阳、游游泳、散散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日子。


2022年我在瑞士旅行。

我出生于重庆一个兵工厂的厂区,父亲在工厂工作,母亲在服务区粮店工作,我还有个弟弟。我的朋友们几乎都是厂区子女。那时候他们都以进厂为荣,因为是铁饭碗,不过我好像从小就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工厂一眼望去永远是灰蒙蒙的,居民住宅楼也是同样陈旧。我们家旁边有个公共厕所,晚上有人来拉粪,想开窗户透透气,屋内反而更臭气熏天。拉粪的人慢悠悠地打着粪,还在街角歇凉说笑。我当时就想,这个味道怎么还有心思歇凉的啊?

不过没有味道的时候,我也是很爱乘凉的。那个年代的天空很干净,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还偶有流星飞过。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她说是卫星,能飞去很远的地方。我一直记着这句话,卫星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那我是不是也可以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夏日的夜里,我就坐那儿发呆出了神。

七十年代,我进了小学。小学时我便被选为大队长。虽然在学校如鱼得水,但我的心情总是闷闷的。除了觉得学习内容太无聊之外,我就感觉我以后的人生好像只能进厂了,看得到头。此外,我还老被同学欺负——主要是因为我的爸爸。


一家四口合影。

我爸年轻时浓眉大眼的,很英俊。那个年代的社会风气比较保守,我爸的仰慕者众多,他自己也不太自律,以至于他在外头名声不太好,还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处分过,厂里还有人说我爸是个流氓。我的同学听到父母的风言风语,就在我面前冲我喊:你爸爸是个流氓!我听了真的很不高兴,还跟人打过架。

进了初中后,爸妈离婚了。爸爸带着弟弟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跟着妈妈两个人生活,日子很艰难。当时离婚的人很少,难免有些风言风语,同学说我是“没爹的孩子”,讥讽我妈是“离婚妇女”,我总是毫不犹豫回击对方,还经常要保护我弟弟不被别人欺负。

妈妈依然在粮店里卖米,每个月收入只够维持基本的开销。没离婚的时候,爸爸工厂有一些福利,日子稍微好点,平时能吃点水果,面条里还能飘点肉。但是离婚后,我的生活水平就大大降低了。水果消失了,变成了一两周吃一次香蕉,平时只能吃菜和大米饭。


我和妈妈。

妈妈为了多挣点加班费,晚上去粮店里值班,用整夜不深眠来保证粮食不被偷,我就陪着妈妈值班。屋子内就一张单人床,床下老鼠叽叽喳喳跑来跑去,我的脚趾还被咬过。屋内灯光很暗,我写作业也看不见,也不敢带蜡烛怕烧着房子。不过为了加班费,我们都忍了。记得有一年除夕,窗户外在噼里啪啦放鞭炮,我跟妈妈两个人蜷缩在小床上听,地下老鼠跑来跑去,床太小我也不敢翻身,怕掉下去,我不知道那一晚她有没有流泪。

再后来,妈妈为了增加收入就开始卖些粮店出产的早点。于是我的起床时间大大提前,早晨5点起床跟她一起准备,再一起去厂区吆喝,再去上学。我望着蒸笼旁的她忙碌的身影,心想以后一定要让妈妈,让我们全家都过上好日子。

这段经历给我最大的影响就是,我发现我可以吃很多苦,压根不觉得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很苦了。任何再大的痛苦和灾难发生在我身上,对我来说应该都不是事儿了。

初中,我考到了区重点。当时我们全校共有十来个孩子考上了区重点和市重点,剩下乌泱泱的同学留在厂中学。人生有很多岔路口,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后来我才知道,留在厂中学的朋友们很多人毕业就直接进厂工作了,循环一代又一代的人生。

初中起,妈妈突然开始特别关注我的学习成绩了。当时老师觉得我独立性强成绩又好,指派我当中队长、文娱委员,英语老师觉得我发音好又让我当课代表。妈妈让我什么都不要当,一定要好好读书。后来我保留了一个职务。再以后,我顺利升入了高中部。


高中时期的我。

都说高考是寒门学生改变命运的桥梁,但是很可惜,我没把握住。高考前两个月,妈妈突然生了场重病。

那是高三的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夏夜。我回到家发现妈妈躺在床上,人已经昏迷了。我赶紧找来住在附近的弟弟,弟弟背着她,我打着伞,送去医院抢救,当天晚上就做了手术,随后妈妈住院一个月。那段时间,下了课我就跑去医院照顾妈妈,因为病房里没有床和椅子,我就坐在医院外面的石凳子上,在路灯下背书睡觉,经常被蚊子咬得满身的包,就这样熬到了高考。一向年级前二十的我考试出了严重失误,都没有到本科线。

得知结果的当天,老师们都很遗憾、生气。他们说是把我当成重点来培养的,没想到我都没考上大学。我马上想到了复读,但是当时家里太穷了,妈妈说她出不起再复读一年的钱了。于是她和朋友合计了下,就让我去读了一个两年制的中专税务学校,我没有办法反抗,就去了。

学校在成都,我得坐火车去。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在之前我连火车都没见过。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感到,我要去远行了。其实我对会计一点都不感兴趣,看着一堆数字报表就觉得头大,但是没办法,我得赶紧出来工作,就硬着头皮读。

不过读中专也不完全是噩梦。当时学校坐落在成都最繁华的地方,学校附近有笔直宽阔的大马路。学校对面就是中国科学院成都分院,成都科技大学也在附近,我经常能看到穿得干干净净的大学生有说有笑地穿梭在大街小巷。

有次,我路过一个报刊亭,我一下子就被杂志封面上一个摩登的红衣女郎吸引了,我去翻了翻,杂志说这是陈冲,还提了她在美国留学、电影行业打拼的经历。美国?留学?当时这几个字眼就像有魔法似的一个个蹦了出来,深深刻在我脑海。

其实高考失利后,妈妈的一个朋友来我家看我,她鼓励我去考托福,还说让我以后去美国找她儿子,不过现实因素摆在眼前,这件事后来就作罢了。看到陈冲的报道,我心里那个想出去看看的念头又被点燃。又恰巧,一次散步时路过一片正在施工的田地,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是即将动工兴建美国领事馆。我莫名地感到激动,后来还报了一个英语补习班,每天晚上在培训教室里读英语。我时不时地去那里瞅瞅场馆造好了没有,想着以后说不定出国要来这里办手续呢。


后来我真的出了国,这是1996年回国探亲,我(左三)和同学朋友在舞厅。

这个时期,我已经开始认真思考,以后到底要干什么?以前在厂里的时候我就想赶紧离开厂区,高中的时候我又想赶紧去大城市读书以后当个新闻记者,结果记者没当成考到了税务学校,未来大概会成为会计师吧,但是我自己又对这份工作没有热情,唉,好想出国看看,但是又没有钱......我经常一个人在操场上走圈圈,一圈又一圈,想着我属于哪里呢?

毕业后,我被分到了重庆市税务局,因为我英语好后来又被调去了税务局涉外税收分局。这份工作轻松稳定,福利待遇也很好,逢年过节还发油、月饼、肉,妈妈开心得不得了。不过干了没多久,那种“我不属于这里”的念头又冒出来了。我想到了之前看到的美领馆、美艳的陈冲、宽敞的大马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还想去留学,去做很多很多事情,我难道一直在这里几年吗?我跟妈说我想辞职,她觉得我疯了,让我不要瞎折腾。我尝试着就这样安安分分地工作、生活,但是那种失落感又经常泛上心头。

当时我家有一些在台湾的亲友,我就偷偷给他们写信。我说我想去美国念书,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帮我?其中一个亲戚回复我了,他给我寄来一个男生的照片,说这个男生在洛杉矶很多年了,如果你们能成的话,你可以跟他直接去美国。当时国内有挺多陪读的女生跟着男朋友一起跑到国外去的,但是我总觉得这样是别人的附属品不太好。万一男生学成后把女生甩了,怎么办啊?不牢靠的。

我跟这个男生明确表示了我想去美国继续深造,但不会做陪读之类的事。他表示很欣赏,然后我们就开始书信往来。不到半年多,他就从美国飞来重庆看我。待了几天,我觉得跟他谈恋爱还是有一些勉强。回去之后,他说他在机场就对我一见钟情,明确表示要跟我谈恋爱,后来还往我们税务局办公室打电话,搞得局长很不高兴。

我也明确跟他说了,我对你没有强烈的感觉,我也不会为了去美国就强迫自己去爱你。但是这个男生还是不放弃,他说我知道你没有很爱我,但或许有一点点喜欢?我们可以先试一试。亲戚建议我继续谈,说这个男孩家庭条件好,人也单纯,你跟他在一起不会过苦日子的。我听了听,心软了。没过多长时间,这个男生又飞来看我了,这次他还带上了他的爸爸,约着我一起旅游了几天。路上他跟我讲了自己的身世、中国和美国的历史,我感觉他学识很渊博,再加上看他跟他爸爸之间相处很随和、平等,我对他的印象就开始转变了。他走之前,我们就去民政局办了结婚。

其实我要去美国的这个决定,家里所有人都反对,妈妈觉得我放弃了一份好工作,弟弟也很担心我。当时税务局的人事科科长还说我出去后一定会后悔的,丢了这么一份好工作跑去美国流落街头,还说,到时候你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但是我没有任何负担,我心里一直都很坚定的。出国前几个月我就把工作辞了,天天去外语学院上补习班学英文。我就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出国前,我去弟弟读书的学校看望他,弟弟有些伤感。

1993年,我独自一人坐在上海虹桥机场的候机室,候机室里空空荡荡的,突然之间,悲伤就涌上心头。想到从此以后,妈妈就要一个人在重庆生活了,我孤身一人也没什么钱,拖着行李箱去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生活,以后怎么办?我会发生什么事?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

到了洛杉矶,当时的先生开车来接我。我记得刚出机场,眼睛就被阳光刺得睁不开了。因为四川总是阴天,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强烈的阳光。中途他开车的时候带我过了高架桥,我往下看,汽车密密麻麻地像洪流一样不停息,当时我就感觉好震撼,又好害怕,怎么这么多车啊?会不会撞到我们啊?

到了美国后,我就和先生、他弟弟,还有他爸妈生活在一起了。不过过了一两个星期,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之前先生跟我说他在美国做一点小生意,还在围棋社教别人下棋。我跟他一起生活后发现,他整天在下棋,根本没有什么生意。我不想一直用他的钱,就开始去餐馆打工。我劝先生也最好找份工作,到时候我们两个人搬出去住。他非常惊讶,他说他不需要工作父母也能把他养得挺好的,还说自己不喜欢有压力的环境。总之对他来说,他每天下下棋,陪爸妈吃个饭,这样的日子就很幸福了。

我听完这话就意识到,我跟他过不到一起。不过我继续劝他,我们难道要一辈子跟爸妈一起生活吗?我们俩一同去打工,然后租个房子搬出去,这样多自由啊。他同意跟我尝试一下。在外面住了一个多月后,他说他不喜欢找工作的感觉,压力太大,也还是喜欢跟爸妈一起生活,就又搬回去了。


摄于当时租住的公寓门口。

当时我的房租是120美元一个月,为了多赚钱,我又找了别的工作,一天打好几份工。我记得有在快餐店端盘子收银的,还有在衣厂里剪线头的,还有在汽车旅馆里做清洁工的,每天清理房间、打扫厕所。为了省钱,每次去超市的时候我都买一大堆方便面带回家吃。过段时间先生来找我,看见我打工还挺开心的就很吃惊,他说我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苦。我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我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最重要的是靠我自己。你要不就搬出来和我一起这样奋斗,要不我们如果继续这样分居下去,肯定会分开的。

后来又分居了几个月,我们就离婚了。

我跟妈妈、弟弟说了离婚的事情,他们都很不开心,又开始说你就不应该出国之类的话。我就听着,我相信自己的选择。当时也有朋友问,你干嘛要选择去吃苦啊?你完全可以在家里做少奶奶。呵呵,我不可能这样的,我不工作没有事业,靠别人的那一点钱每天吃吃喝喝,我觉得这就是浪费人生。而且还跟这么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每天还要看别人的眼色,没有自由。

后来工打得多了,我慢慢有了点钱,每个月还能寄几十美金给妈妈。在汽车旅馆里打工的时候,老板夫妻建议我去上大学,跟我说,你这么能干,也还这么年轻,不能当一辈子清洁工吧?你可以去念个书,拿个学位,再回来帮我们管理酒店。我听完哈哈大笑,听进去了他们的建议。

打了一年的工,我开始考社区学院,进到了Pasadena City College,洛杉矶一个很不错的社区大学。第一次进到纯英文的环境我很不适应,一堂课下来根本听不懂,就用我从国内带去的随身听录下老师的讲课,回到家晚上再重听一遍。

因为没钱,我就又开始半工半读的生活了。除了继续在外面打工,我也开始在学校的摄影实验室里打工。为了省钱,我每天狂吃方便面和甜甜圈,因为这两种食物最便宜。没想到,后来我贫血、营养不良的症状都没有了,每天很有精神,还胖了将近10斤。那段时间孤独感常常袭来,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又不懂,不过加州的阳光神奇地治愈了我,我感觉虽然有很多困难,但还是有很多希望的。


社区大学第三年,我用打工的钱买了辆跑车。当时分期付款,大学生还有优惠,每月需要付260美元。

一年多后,学校有个去意大利交流一个学期的机会。我因为成绩优异,学校把我推荐到了这个项目,而且学费生活费全包。我在意大利上了很多人文、艺术史课程,还去参观了当地博物馆和古建筑,非常开心。与此同时,我开始申请美国的大学,不同于社区学院,等同于国内的本科学历,我申请了加州系统的六所大学,包括了陈冲当时读的学校,结果几乎全部被录取。此时还剩一个学校,也是我最想去的学校——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摄于大学兼职的摄影室。当时刚从意大利佛罗伦萨留学回到美国,衣服是意大利佛罗伦萨买的,还比较潮。

那天早晨,我照常去查看信箱,果然躺着一封伯克利的信。我颤抖着打开,“Congratulations!(恭喜)"跳了出来。还没看完下面的字,我脑子就一片空白了,眼泪忍不住哗哗往下掉,这是我来美国后第一次哭。家里太穷,没有靠山,在这里一切只能依靠自己,而我做到了,努力原来是有回报的。伯克利还给我提供经济帮助,还有很多学生贷款的机会,我顿时感觉,这就是我想要的未来!未来有无限可能!

我决定入读伯克利。我开着我那辆二手车,后备箱装着很少的行李还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搬到了旧金山。我现在已经十分习惯这里的阳光了,看到车的洪流也不再害怕了,我爱当时的感觉,是梦想实现的自由与幸福。


伯克利大学开学前的迎新,我让同学帮我拍一张留念。当时的我对新生活充满了好奇。

伯克利的生活我感觉如鱼得水。我选择了多媒体艺术专业,每天都能接触世界一流的设计理念。那时候互联网刚刚兴起,硅谷的互联网公司疯狂到学校来招人,巴不得我们去打工。身边的同学都在讨论新的技术、科技界发生的事情,哪里又诞生了百万富翁,哪家公司要上市了,哪家公司又有了新的发明,一切都是那么激动人心。

读了一年后,我就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找到份实习,做网站页面的设计。我们当时的老师还让我去给同学们分享经验,介绍自己是怎么找到工作的,我心想,我一直在打工就没停过,找实习这种事对我来说不难。


工作午休时同事拍的,说是为了公司宣传用。

大学的日子忙碌充实,快毕业的时候,我实习的公司就给了我全职的offer,并且宣布正在准备上市。我太激动了,拿了原始股之后,想一旦上市,自己就财富自由了呀。

没想到,遇上了金融风暴,那个时候股市一下跌了几个礼拜,融资变得越来越困难,后来公司上市的计划直接流产了。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公司要解散团队的声明,很不幸我所在的部门也要被砍掉。第一份工作失败,我的心情跌至谷底,我一个人坐在床头,用完一盒抽纸巾擦眼泪。这是我来了美国后第二次哭。

不过我没有沉浸在悲伤里太久,就很快找到了第二份工作,是一个软件开发的创业公司。与此同时,我遇到了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人——我现在的老公。

2000年初的时候,美国流行在线聊天室,我跟他就这样遇到了。他是德国人,跟我一样,都在软件公司工作。他看到我的照片后,就马上约我见面了。第一次,我们约在我公寓的会客厅里。他早早地到了,坐在那儿等了我一个多小时。我回到公寓楼,他从椅子上起身,互相就看了那么一眼,我就感觉挺不错的。我的身高大概到他肩膀那,得仰着头望他。他的眼睛是蓝灰色的,头发淡棕色,身材清瘦,微笑时有种很温暖的感觉。这就是对上眼的感觉。


摄于在他公寓里约会时。

其实之前也有一些男生追我,但是我跟他们约会的时候就总感觉不舒服。一是,他们很忙根本没时间陪我,我还要去配合他们的时间表,我不喜欢去配合别人的节奏生活,我希望我们是平等的。二是,他们对另一半的期待普遍是婚后不再继续去工作,而是做贤内助,维护社会关系之类的。总之,他们就希望你漂亮有气质,随时陪在他身边,再给他生孩子,我很不喜欢。

我跟德国男生第一次见面后,就又见了第二次、第三次。他在我之前从来没谈过恋爱,是一个单纯、很容易害羞的男孩,经常脸红。他也给我一种很平等很温暖的感觉。我跟他讲到我小时候跟妈妈在粮店的经历,他就哭了,跟我说真希望那时候就认识你啊。有时去滑旱冰,他就帮我按摩脚,再穿鞋,滑的时候他厚实的大手会牵着我。还有一次看完球赛去超市,他买了好几大袋吃的,他说他也不会买菜,就每个都买了点,让我选喜欢吃什么。我就感觉,跟他在一起绝对不会饿肚子啦。当时我们住的地方相隔一个多小时,他每隔一两天就会开过来看我,一个礼拜起码要来个三次。

但是没见几次面,他就因为签证问题回德国了。我有些失落,他这么一走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发展了。没想到他很上心,经常给我打电话,还会给我发邮件。记得有一次他写了封很长的邮件,结尾还留了一个“love”。我挺感动的,他一直记着我。


去看他打篮球的合影。约会时想拍下每一个甜蜜的瞬间。

几个月后,他回美国了。他回来的第二天正好是情人节,他就马上把我约出来了,送了我个礼物,原来是一本他在德国就买好的有关德国黑森林地区的旅行书册。我当时就扑哧笑了,我觉得他好书呆子,好傻。

正巧,那段时间我妈妈也来美国看我。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趟夏威夷,他跟我妈妈也相处很好。跟他在一起几个月,我就觉得我想跟他结婚,然后我就跟他求婚了。我不觉得女生一定要等男生求婚,这很奇怪,如果你很喜欢这个人,那你求婚也完全没问题。2000年的一个早晨,我们俩上班前就去市中心办登记了。


婚前在巴黎旅行。他妈妈有些反对我们交往,觉得我有些矮,又是亚洲人有文化差异,但是他非常坚定。

婚后,我们俩租了一个房子,过上了我想要的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很不幸的是,在此期间,我工作的公司又倒闭了,倒闭之后我就加入了老公在的公司。我们俩人每天一起上下班。一年后,我们买了房子。

日子幸福地过着,不过那家公司在几年间已经经历了好几波裁员。虽然我们俩都还没被裁,但是眼见着身边的同事都一个个离开,我们心里也不好过。老公决定辞职,去了一家后来上市的初创企业公司。他是最早的几位员工之一,所以有很多股份,但工资拿得比我少,医疗福利也主要是靠我这边公司撑着。后来他在这家初创公司待了一年多,就跳了另一家更大规模的互联网公司。我跟他事业上是互相支持、互不干涉的状态,我们都彼此相信对方的选择,也尊重对方的决定。


我和老公在家里,当时我们正准备出发参加一个初创公司的聚会,摄于2019年。

老公去了这家大规模公司后工作得挺开心。他有一次回到家高兴地跟我说,你知道吗!我今天见到了乔布斯!当时第一款苹果手机还没推出,乔布斯在他公司的餐厅给那家公司的创始人们看苹果手机的样本,我老公就在旁边听他们三个人聊天,还看到了苹果最早的设计样本。

这阶段,我怀孕了。我辞掉了工作,靠之前工作积累的资源,在家里自己开起了软件前端设计咨询工作室,收入也很高,慢慢进入半退休的状态。到了2008年下半年的时候,一家华尔街的私募基金通过律师来找我们,愿意从我们手中收购一部分老公当时在的初创公司的原始股。后来又有一些投资人陆陆续续找到我们买私人股份。这家初创公司几年后在纳斯达克上市了,我们用这些钱买了一些房子,不需要靠上班维持收入。四十岁左右,我退休了,我们举家搬迁到了一个山清水秀学区很好的地方,离繁忙的硅谷中心远一些。

老公在这个时候也在犹豫要不要辞职。他觉得每天上班通勤时间太久,单程要一个多小时,而且女儿要读小学了,他想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孩子身上。


这是女儿刚出生,老公请假几个月在家喂奶、换尿布。养孩子基本都是他的事儿,我不用太操心。

老公离开这家规模较大的互联网公司一段时间后,又有一家软件公司来找他了。这家公司离我们新家很近,方便他照顾女儿,所以他就同意去了。没想到,这家公司一年后就上市了。这个时候,老公想每天走路定定心心地接送女儿上下学,所以又辞职了。他说,“我不要老是挣钱,我要多陪陪孩子。”我支持他。后来为了陪伴老公家人,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德国美国两边飞。一开始我们担心女儿受不了这样折腾,没想到她很喜欢德国,还学会了德语,有了很多当地的朋友。

自2009年起正式退休后,我就一个人到处旅游了,满世界跑。老公则2011年辞去工作,全力在家带孩子。记得一次我在外面旅游时和老公视频,趴在他旁边的狗狗望着镜头里的我,他当时就笑着说:“你如果像狗狗就好了,可以时刻陪在我身边,我每天带你们去散步,喂你们食物,照顾你们多好啊。” 我听了说,“你巴不得我是你的一只宠物是不是?天天围着你,给你当贤妻良母是不是?你做梦呀!”

第二天,他突然打电话来,一开口就说:“昨天我的话没有冒犯你吧?”我说什么?他说,“昨天的对话呀!我是开玩笑的,不是故意冒犯你。我知道你是一个独立、坚强、有主见的女性,所以我不应该说那些希望你是我的宠物的话的,伤害了你。” 我一听又笑了,我们就是这样的搭档。


2018年在德国。

同时,我也发展了买房子的爱好,我全世界旅游的时候,看见哪儿风景特别喜欢,就在当地买一个小房子。当时老公有些没有安全感,觉得钱存在银行里才保险。不过他后来看到我买的房子每一套都增值了很多,也就放心了。这些房子有的用来中长期出租,有的用来给家人朋友和自己小住。

老公后来又被一家对冲基金公司挖过去工作了一段时间,还有在另外一个初创公司做了一年。我跟他说,不喜欢工作的时候就休息,我可以养你,别担心钱和医保,我们负担得起。任何时候都不要勉强自己给谁打工,你工作只是因为你喜欢技术思想的火花撞击,这是我提供不了的精神价值。他听了之后很感动。

现在,我们生活在硅谷和其他地方。硅谷有很多移民,我现在每天就和朋友晒晒太阳,游游泳,再陪妈妈散散步,偶尔出门旅行。


2021年在夏威夷茂宜岛,我的公寓附近不远的海滩。

我爸爸在我来美国后没多长时间就过世了。弟弟现在在国内的公司发展得很好。我妈是在我跟我老公结婚之前就来了美国,她先和我们在一起住了几年,后来就搬出去到老人公寓去住了,离我们家也不远。她说一个人住比较自由。我热爱自由的特质,可能是随她。

我的女儿也快高中毕业了,她已经被美国一所不错的文理学院录取,夏天入学。女儿打算学媒体、影视这方面,她非常关注女性在社会里收入、家庭里婚姻中的平等。她说她想通过媒介来展现女性困境,为女性发声,促进性别平等。


女儿近照。

这十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到处旅行,完全不用为了生计发愁,算是苦尽甘来。我觉得人一定不能怕吃苦,要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的成功都不会是偶然发生的幸运,里面总是包含了深刻的沉淀的。我也很感恩生命里遇到的每一个人:老公, 女儿,母亲,弟弟,亲友们,老师们,朋友们,还有我以前的老公,也是曾经的家人。


摄于2022年圣诞节的家中。

人生如梦,我记得在粮店时和妈妈挤在小床上互相依偎,记得我离开厂区时,回过头去望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厂区居民楼,也记得报刊亭架子上陈冲艳丽的身影改变了我的人生选择。我们是可以选择我们的人生的,我想要精神自由、财务自由、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我很开心,我都做到了。

*本文由青石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青石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