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时尚先生 (ID:esquirecn),撰文:JOSHUA ST. CLAIR,摄影:CHRISTIAN WEBER,翻译:刘畅,编辑:WHW,原文标题:《生命不能承受之痛》,头图来自:CHRISTIAN WEBER拍摄


俄勒冈州,博林镇的山坡。太阳高悬于乡野,白雪覆盖的胡德峰耸立在远处的云雾之间。迈克·康纳感受着从车窗漫进的夏日微风。截去双足的念头再次进入到他的脑海之中。


他的双腿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毕竟那只是些无用的骨头和金属的混合物。原本身高近2米、体重205斤的迈克,现在近一半的骨骼都已被金属替代:双膝以下的腿部,肩膀,肘部,手腕,后背,还有脊椎。


Mike Conner
Mike Conner


疼痛从脚底蔓延开来。


从已经缺失趾节的双脚涌上已经不能弯曲、骨头之间没有任何缓冲的脚踝,继而上升到变形萎缩的双腿,攀上他被重建的脊柱,绕过椎骨旁为减少痛感侵袭大脑而放置的刺激器。剧痛的感觉不停地向他的双腿和脊椎发动袭击,并会在刺激器电量不足时直冲大脑。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就像背着500斤沙袋的同时被捕兽夹紧紧咬住双脚。


“啊!”他呻吟了一声,把金属骨骼的脚伸向了油门踏板。


每一天,无论是睡觉或是醒来,从床上坐起来还是去厕所,疼痛都和迈克相伴相随。他生活的内容中有疼痛。他还必须保证拖鞋一直在床边,因为赤脚走路无异于行走在玻璃碎片之上。


“啊!”他抬起几乎已经无法转动的脚踝。


他必须坚持拉伸训练,否则全身都会变得僵硬,最终的结果只会是更加疼痛。他可以继续接受手术——上一次的手术矫正了弯进脚掌下畸形的脚趾,那是他接受的第三十次手术。他也大可不必再做手术,而是选择直接截去双脚,一劳永逸地免除疼痛的折磨。每天,每时,每分,每一秒,他都在想着这件事。此刻,他依然在琢磨着这件事。


但迈克不想这么做。不想失去双脚和不想自杀的原因没什么不同。他身后是一段长长的极为痛苦的故事,前方更是一条漫无止境的长路。


1. 死里逃生


在疼痛进入到生活中之前,迈克是一名消防工程师。2013年4月2日,他正在加州克洛维斯的一座教堂检修发生故障的消防喷淋。这项工作需要在高居在四层楼之上的阁楼里完成,那里除了钢梁和悬挂在圣坛上方被称为“T台”的狭窄通道以外,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他随身只带了一只手电筒。


和迈克一起进到阁楼里的还有另外几名工程师。他跟在这几位工程师身后,最后一个走上钢梁。在他的前面,是一片的漆黑,除了几道手电筒的光束,什么都看不见。“我要上T台了!”站在钢梁上的迈克边喊着边迈出一条腿。就在这一刻,一束可能是无意晃过来或者是为了帮助照亮他脚下的手电光射向了他的双眼。一瞬间,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但那一步,已经迈了出去。


迈克踏空了。


他听到自己在尖叫。他从钢梁间坠落,冲向了原本为了工作方便而清理出来的只剩混凝土的圣坛。


双脚先着地。


仿佛一切都爆炸了。


他的双脚在鞋里炸裂,腓骨和胫骨像弹片般射穿他的裤腿,膝盖瞬间变形,臀部毫无例外地炸开。紧接着是他的脊椎。四节椎骨爆裂开了,所有肋骨无一幸免。当他右半身完全着地时,整个右臂的手部、腕部,肘部和肩部的骨头也被完全摧毁。


他清楚地记得周围人的惊叫,以及跟鞋撞击地面发出的咚咚声。一个女人高喊,“快叫救护车!”在听见最后一声惊恐的“我的天哪”之后,迈克眼前全都黑了。


随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扇巨大的木门前。那是一扇城堡大门般厚重、美丽的深色木门。那只刚才护着自己身体的手臂伸了出去,缓缓地推开大门。门里面是一片漆黑。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问道:“你想活下去么?”


“我的‘丁丁’还好么?”迈克回问道。


之后他清醒了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感觉腹部在收缩,丁丁和蛋蛋在动。他立刻有了答案。


云彩在远处的山坡上翻滚,迈克驾驶着一辆皮卡行驶在5号州级公路上。常青树飞快向后掠过。他像平时那样开启了定速巡航,因为满是金属的脚太重了,经常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导致超速。他曾因为超速被警察拦下来过,但警察觉得金属脚太沉这个“借口”过于荒诞,给他开了一张罚单。


他在服务区稍作停留,跛着脚穿过停车场,走向卫生间。腿部骨折创伤的愈合让他的两条腿变得不一样长,所以他还穿着增高鞋。在卫生间里,一位坐着轮椅的男士正在镜子前刷牙。


“嘿兄弟,你是怎么搞成这样的?”迈克就是好奇,尽管可能没人敢这么直接问,但他相信那个人脑子里除此之外别无他事。


“一次很严重的车祸。”


“兄弟,我是从五楼摔下来的”。


迈克比那人高出许多,他满身的纹身无一不在讲述这那次事故——一个头骨,一把锤子和一柄利剑。他的声音也出奇的高。


“我四年前才从轮椅上站起来。”他说。


迈克边说边向那人展示这自己被重新塑形的手。他的手只能做出简单的类似敲门动作的手,手腕的连接处仍旧歪歪扭扭的。他的膝盖内旋了10度,胫骨也内旋了12度,他的肘部和肩部也全都经过了手术的重建。


那人抬头看着迈克:“你也坐过轮椅?”


“你也可以的。”


他开始给对方讲治疗仪,以及如何在浴室里用毛巾做复健:把毛巾扔出去,再努力用脚趾往回够。轮椅上的那个人拿出手机,开始认真地做笔记。


迈克使劲儿鼓励他:“兄弟,你一定能战胜它的!你会感到非常累,累到皱着眉头睡去,因为你别无他选,只有不停努力!你的血,你的汗,你的一切,你必须用支撑着你的所有动力去跟它斗到底!”


“真的,谢谢你。”男人回应他。


迈克从卫生间出来,跛着脚回到车上。


2. 重新学坐


“迈克,对不起。”恍惚中,一个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是他被推进手术室前听到的第一句话。“你的脊髓已经严重受损,手术中的任何操作都可能使它断裂。”迈克隐约记得那个声音说:“而且你很有可能就会没命。”


手术已经进行了18个小时。黑暗中,无数画面浮现出来,噪杂的声音涌入脑海中。还有一座岗楼,岗楼下面的阴影里有人在动。有人喊着士兵的名字从他面前走过。到处都是笼子的栅栏。迈克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关进这座营地的,他只记得在圣迭戈的第三十大街登上了一艘坦克登陆舰。在海上的那些年是迈克年轻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舰桥、日落、跃动的虎鲸,澳大利亚、日本、韩国和舰艇驶过的太平洋;每次30天的海上航行、霍尔木兹海峡和火光迸射的舰炮……


画面又变了。朦胧中,岗楼变成了护士站,喊着士兵名字的人变成了大夫,栅栏变成了随风轻飘的窗帘,而背景中的那些声音,则来自他的孩子们。


迈克苏醒了。


2013年,迈克的双腿还是一团糟。医护人员不得不用手将他腿上的骨头规整到原位。<br>
2013年,迈克的双腿还是一团糟。医护人员不得不用手将他腿上的骨头规整到原位。


他躺在床上,双腿他眼面直直地伸开,右臂搭在头上。医生首先告诉了他一件好消息:他还活着。


然后是坏消息:他即将失去一切。


医生将会截去他的左腿,然后是右腿。他的右臂完全丧失了运动机能,以后只能像是死龙虾的钳子那样耷拉在身体一侧。因此,医生也计划将其截掉。他再也无法站立,无法走路。他从妻子的眼睛里读到了绝望,知道终有一天也会失去她。


他在病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


深夜,轻微挪动躯干的时候,他会感觉到前胸后背的每根骨头都在一起移动,仿佛这些骨头是被单摆浮搁地放置在身体里,并无一处着落。护士每天清晨都会来帮他捋直双腿,那几根本应笔直的腿骨现在只是一团渣滓。


他悄悄地制定了一个计划:既然身体能动,那就应该好好地锻炼它:动一下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后是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然后再从头来过,一次次重复。他甚至还在意识里让变成虾钳的右手也参与训练,尽管那只是精神上的徒劳。那之后,他会做上几个凯格尔运动(一种练习耻骨尾骨肌收缩能力的方法),这样的话他就会在感觉睾丸也能动的时候松上一口气,“我还算个男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被转移到了楼上的康复病房。在这里,他需要重新学习坐起来。护士们在迈克的病床和电动轮椅间搭了一块木板,方便他锻炼用屁股在上面挪动身体。就像打秋千一样,他那双没有知觉的腿耷拉在外面,脆弱不堪的脊柱支撑着因恐惧而不停冒汗的身体。铺在地面上的距离双脚只有几厘米的地砖,在他看来就是万丈深渊。


他用仅剩的几根还能活动的手指操纵着轮椅在医院大厅里来回转悠。就是在这里,迈克遇到了那些人。


那些瘫痪的病人。


他们被从头到脚固定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们的家人就躺在床边的地板上,和他们说话,为他们擦去脸上的口水。偶尔,口水会滴落在地板上。


“我算是幸运的。”只有一只胳膊能动的迈克对自己说。如今的他只能用屁股来把自己挪上轮椅,而他的双腿无力地耷拉在瓷砖上方。


越过林木繁茂的俄勒冈州边界和沙斯塔山的荒漠,迈克再次驶入了重重森林。他的家位于在克洛维斯,距离优胜美地和红杉国家公园七十多英里(大约100公里)。迈克还在12小时车程外的博林镇种植大麻——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一名工程师,而是合法种植大麻的“麻农”。他认为,是这些植物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时常过去修枝剪花。收获的季节刚刚开始。


如果从家一路向北驶往华盛顿州去看弟弟,还会路过圣海伦斯火山,这时,往日的记忆就会像岩浆一样从火山中喷涌而出。


在圣海伦斯火山喷发的第二年,15岁的迈克第一次见到了亲生父亲。这位父亲在迈克出生之后便消失了。不久,一位水手成了他的继父,他们一起搬去了加州,但继父热爱大海远胜过爱迈克。又过了一年,迈克再次见到了生父,但他们都知道,重新建立父子关系为时已晚。不久,迈克的母亲消失了。再后来,他的继父出海了,没了消息。16岁的迈克独自担起了抚养弟弟妹妹的重担,并且时不时地要以家长的身份参加他们的家长会。这样的经历塑造了迈克独立、从不抱怨的做事风格。经历告诉他,生活的全部含义就是解决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摆在眼前的各种现实问题


3. 站起来,站起来


迈克·康纳,2022年8月。在可以行走之前,迈克需要先站立起来。在能够站立之前,他需要先将用来固定脚踝的螺丝取出,联系弓起脚面。每一个进步,都是痛苦的折磨。<br>
迈克·康纳,2022年8月。在可以行走之前,迈克需要先站立起来。在能够站立之前,他需要先将用来固定脚踝的螺丝取出,联系弓起脚面。每一个进步,都是痛苦的折磨。


事故发生八个星期后,迈克出院了,保险公司决定不再为他支付医药费。


他回到了家里,回到了那个有着6个卧室、四个孩子和注定要离他而去的妻子的家。迈克躺在床上,迎面是一扇高大的落地窗,窗外,邻居家的孩子们在马路对面的小公园里玩耍,爸爸们在自家门前修剪草坪,小猫在窗台上踱步,而迈克,则要在这间房子里再躺上两年。


那段时间,他唯一的运动就是从床上移动到便携式坐便器上。坐便器里面是他妻子从宠物店买来的用来装猫砂和小猫排泄物的塑料袋。负责清理坐便器的是迈克的孩子们。他们会走进屋,走过他的床和垂在床头方便迈克坐起来的牵引带和那些帮助他穿衣服的挂钩,走过上面摆着他每小时都要吃上一次的止痛药的可以移动的小桌子,走过两把给客人准备的椅子,走过可以帮助他入眠的电视,走过由保险公司支付的复健设备。就是这样,他的孩子们每天都会走进屋,路过这一切,径直走向他的排泄物,将其装在塑料袋里,走出屋外,把它扔进垃圾桶。这让迈克感觉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这种糟糕透了。


看着邻居家的孩子在外面玩耍,看着其那些父亲们在修剪草坪,迈克也开始幻想自己也能在户外做点什么——比如修剪草坪。


但实际上,他能做的只有阅读。大多是科学类书籍。关于火山喷发、板块运动、落基山脉、喜马拉雅,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想起妻子——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以及她会在哪里。他常梦着从高处坠落,站在悬崖边,随时会崩塌的悬崖。或者梦到自己走在人行道上,然后人行道在脚下变得粉碎。几乎每个梦醒来的时候,他都在惨叫,一身冷汗。


他也经常看电视。他曾经在一个节目里看到一位再也没法举起自己的孩子、坐在轮椅的上的男人。


他试图越过在黑暗中闪烁着各种画面的电视机将目光投向未来,但却发现自己面对的同样是一片黑暗。他想到了自杀。


他怎么忍心让家人经历所有这些境遇?他怎么能看着孩子们走进屋里来清理一个废人留在猫纱袋里的大小便——他甚至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大小便,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洗澡。


除了每天服用吗啡止疼然后就着药劲儿看法庭的电视转播之外,他还能干点什么?


意识到脑海里有了自杀的想法,他回到了医院,请人们用轮椅把他推到六楼。在那里,他再次看见了那些被绑在床上、脸朝下看着躺在地板上的家人的瘫痪病人。他们很可能是在表达对妻子的爱,“开心起来。离开我吧,找个更好的人。”


“对尚且拥有的事物心怀感恩。”医院出来,迈克这样对自己说。感恩微风、草木和林中小鸟,感恩尚能使用的左臂。如果有能动的部位,就让它动起来;如果还能出声,那就去和人交流;如果你还有人可以说“我爱你”,那就大声地让对方知道。


从那之后,迈克开始了康复训练。每周五天。他会被抬上一辆厢式货车拉去康复中心。尽管医生固执地认为,他根本不可能下地行走,可他仍旧坚持。也正因为如此,每天乘着厢式货车回到家之后,他会继续努力锻炼,直到没有一丝力气时才沉沉睡去。两年,每周如此。


终于,有一天,迈克在康复中心用力握住面前的一根杆子,缓慢地把自己从轮椅上拉了起来。两年来,他的双腿第一次能够支撑身体的重量了。他站起来了。


这个男人哭了。


4. 蹒跚学步


迈克的妻子终于离开了他。灾难发生后的四年多时间里,妻子一直留下来陪着他。用她的话讲,这是为了他。但她的世界断不会被局限在这间只有一个窗户的书房里。她开始徒步旅行——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在迈克来看来,这就像是将一个打好包的旅行箱放在了门口。


“开心起来。离开我吧,找个更好的人。”有一天,迈克终于对妻子说出了这句话。


她站在床头,轻轻说了声谢谢,便转身收拾行李离开了。


每一年对迈克而言都是考验,每个动作都是痛苦的,只不过有的可以承受,有的难以忍受。


比如,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手掌翻了过来。在医生将这只手修复之前,它几乎已经失去了运动能力。转动手掌原本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拇指向外转动,手腕外翻,掌心自然而然地展现在眼前。但对迈克来说,这却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受伤后的三年间,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手掌心。他只能斜靠在床上,一边看着对面街道上邻居家孩子们的玩耍以及父亲们在修剪草坪,一边在手里费劲地捏着黏土。慢慢地,他终于能动手为手部康复师做了一条项链。迈克跟她讲了自己是如何渴望看到自己的手心,于是,有一天,她埋头近两小时来为迈克做按摩,从手肘到小臂,从手腕到手指,不停地揉捻按压。最终,她对迈克说,试一试吧。迈克用尽全身力气开始翻动手掌,拇指慢慢向外翻,然后转动手腕,最终,他终于看到了那久违的掌心。


迈克在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声在康复室里久久回荡。


他还要克服痛苦让脚踝动起来,因为他的左脚踝已被螺丝固定死,以免坐轮椅时被卷到轮椅下面。对于正常人来说,这个动作同样简单:脚趾用力抵住地面,脚踝借力张开。但这对迈克来讲却完全不可能。他需要让脚踝从螺丝的固定中解放出来,他还需要新的膝盖,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计划,实现那个早就被所有人否定的计划:行走。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医生移除了他脚里的螺丝钉。手术之后,大家惊喜地发现迈克可以把脚拱起来了。


迈克手掌的X光篇。他用3年的时间才学会了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转动手腕的动作。如今,他终于可以看到自己的掌心了。<br>
迈克手掌的X光篇。他用3年的时间才学会了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转动手腕的动作。如今,他终于可以看到自己的掌心了。


圣诞节的时候,迈克终于能够行走了。他像企鹅一样迈出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尽管每一步只有15厘米。尽管脚并没有离开地面,尽管他需要借助助行器的帮助,但慢慢地,他终于学会了迈出毫不拖沓的步子。


这些挑战对迈克来说都不算什么。


他渐渐意识到,终极的挑战才刚刚开始。那就是:如何战胜疼痛。


疼痛从未缓解。止疼药也无济于事,它们只是在折磨迈克的大脑神经而已。如果你像迈克那样每天要都吃下420毫克止疼药,你就会发现,这些药还有其他的副作用。有一天,他正和十来岁的女儿说话,突然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在颤动。然后,倏地一下,听觉又回来了。


他不想成为镇痛药的奴隶。最终,有一天,他把药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让孩子们把枪拿到他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楼上。他不想自杀,但他知道,如果疼痛发作,他很有可能会在不能忍受的时候想要一了百了。


然后,他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疼痛发起袭击。


迈克驾驶着车辆继续前行。萨蒂坐在一旁的副驾驶座位上,深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同样文着身。


在与疼痛相伴之前,迈克很善于和女孩子们相处。他身材魁梧高大,一头浓密的金发,深邃的眼睛里一汪碧蓝。21岁生日那天,一位金发女郎驾驶着一辆马自达汽车追上了他铃木越野车,不断用远光灯向他示意。那位金发女郎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后来他在销售电台广告时透过一家商店的橱窗与第二任妻子一见钟情,她也就是孩子们的母亲。“911”事件前后,他结识了第三任妻子。她是孩子们的偶像,做事稳重,直到最后他亲自劝离她离开。


但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与女生打交道了。当他第一次一瘸一拐地走进萨蒂的理发店时,他发现自己差点又不会行走了。“她是那么美,肯定认为我是个变态。”但迈克还是勇敢地坐下来和她聊了几句。从那以后,每隔几周,这个男人就会蹒跚地走进来找她理发。他们谈天说地,聊到迈克的三个孩子。他能瞧出来,萨蒂喜欢自己,喜欢作为父亲的自己,喜欢讲冷笑话的自己,她也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腿是靠金属支撑,不在乎他并没有膝盖。


金色的阳光顺着山坡流淌,迈克打开收音机,调到了乡村音乐电台。


“这是干什么?”她问。


“想听点乡村音乐。”


她哈哈大笑:“可你也不喜欢乡村啊。”


“嗯……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其实迈克想说的是,他正努力多为他人考虑,少些愤怒与对抗,少些防御和宣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我想……可能你会喜欢乡村音乐吧。”他说。


萨蒂深受握住他的手,攥着他最近才能看见掌心的能活动的手。


5. 重生


孩子们把枪拿到楼上后不久,疼痛开始发作。


它是伴着戒断药物依赖过程降临的。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一种让你甘愿被降服的盛气凌人的傲慢。豆大的汗珠从他身上渗出,每一寸皮肤都奇痒难耐。迷迷糊糊的,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他的感觉开始错乱,他发出了惨叫。尽管那种痛苦的感觉来自大脑,但他依然能感觉到有成千上万只虫子正在皮肤下乱钻,烧得发红的利刃慢慢划过他的大腿并最终深深刺了进去。这里有把刀,那里也有一把,几十把,几万把刀,纷纷扎进了他的身体。


不断有声音在耳边响起:“吃片药吧,迈克,吃片药吧,就吃一片!”


他开始把自己想像成洞穴里的尼安德特人,或者船上的维京战士。狂暴、凶狠,原始的暴力和欲望充斥全身。他对自己说,人类的身体是用来传宗接代、用来战斗、狩猎、觅食和取胜的,而不是庸庸碌碌地推着购物车在超市的货架中间采购由别人准备好的食物,或者躺在病床上,在吃完止疼药后看无聊的电视节目。


在尝试戒断的第六个月,他终于摆脱了止疼药。


戒断的代价是,疼痛还在。迈克决定接受它,在疼痛的陪伴下度过此生。他决定将与痛苦共生变为一种人生的态度,一种独特的情感,一种可以被忽略的情感——就像是愤怒,或者午后那种淡淡的哀伤。疼痛永远不会消失,迈克要用一生来忍受。


从意外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的时间间。这期间,他搬离了正对公园的那座房子,换到了街边一座不大不小的新住处。孩子们逐渐离开,开始了各自的生活。他遇见了萨蒂,他在身上文满了图案,还买下了一座合法种植大麻的农场。


在这个夏日午后,太阳高悬于乡野,迈克感受着从车窗漫进的微风。他坐在皮卡里,一边感受着疼痛,一边第一千次想着,要不要截去自己的双足。


然后,他又想起了那次灾难。


他想起了那次坠落,想起了自己在身体撞击地面的致命瞬间用右臂挡在胸前护住头部的场景。想起了那只在黑暗中推开了一扇木质的城门的手臂。


起初是漫无边际的黑暗,然后是一个门槛。在那里,迈克看见了一切,发生在他生命中美好的一切。这些美好的瞬间一下子把他包围了起来:夏日的海湾公园,17岁的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篮球场,他成功地投篮;医院里,他抱起刚出生的孩子;河畔,孩子们向他开心地炫耀抓到的第一条鱼……他记起了每个美好的瞬间,以及老师对他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字,所有美妙的声音,所有快乐的感觉……


然后,那个声音在耳畔想起,“你想活下去么?”


如今,轮椅已经被收进了车库,只待他垂垂老矣时再度启用。即使仍然要时不时地依靠助行器,甚至有时疼得无法下床,即使无法摆脱的疼痛将陪伴他一生,迈克却一点都不介意,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丁丁和睾丸还能动。他知道,生活仍将继续,走进明天的前提是,你需要把今天过得圆满。那些在未来值得回忆的瞬间,只会因自己的亲自创造才得以存在。生活因此而变得有意义,生活的意义就是要用充实的每一天来延续。


迈克把皮卡停在了自家的车道上。旅途结束了。邻居家都很安静,孩子躲在屋里避开热浪,自行车躺在一旁。迈克跛着脚迈过门槛,走进家中。


他仰面躺下,疼痛再次降临,沿着双腿向上蔓延。拖鞋摆在床边,像是有着尖利锯齿的捕兽夹。迈克·康纳伸开两只的金属脚,再次拱起脚踝,发出了一声痛苦又解脱叹息:“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时尚先生 (ID:esquirecn),撰文:JOSHUA ST. CLAIR,摄影:CHRISTIAN WEBER,翻译:刘畅,编辑:WH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