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文凭,一场交易。

保送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博士研究生的小伊心情从山峰跌到了谷底——他突然被控抄袭。

四川大学2020级硕士研究生小李在11月1日收到了本科导师的消息,老师发现了一篇疑似抄袭小李的论文。

小李2019年4月23日在SCI英文期刊《ChemNanoMat(纳米材料化学)》上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而在2022年8月的《当代化工研究》上,刊载了一篇和小李的论文几乎一样的中文版文章。“抄袭简直明目张胆,直接把我的论文翻译了一遍!”小李对媒体说。

而中文版论文的作者正是南开大学物理学院的大四本科生小伊,他已被北京大学物理学院直接拟录取为博士研究生。

“我也是受害者,已经报警了”,被控抄袭的小伊对媒体说,这篇论文是他从“论文辅导机构”买的,版面费花了几千元,但对方并未告知他这是抄袭之作。

11月7日,南开大学公布了对小伊的处分结果——留校察看一年。截至本文发表,北京大学尚未对此事做出官方回应。

论文、论文、论文,写完课程论文还有学位论文,保研和留学也要考核论文发表,不少大学生都陷入论文的泥潭,无法自拔。据统计,2021年,中国的大学里有1893.1万名本科生,282.29万名硕士生,50.95万名博士生。有人粗略估计,这些学生每年可能需要交出上亿篇论文。

由于导师指导有限,学校里也很少开设论文写作的专业课,技法和规范大多凭学生自己摸索。一些深陷论文泥潭的大学生,开始把目光投向论文辅导机构,甚至走向代写和抄袭。

难产的论文

如果小伊购买的论文并非用于发表,而是当作学位论文,那他可能会受到更严厉的处分,甚至失去学位。

根据教育部颁布的《学位论文作假行为处理办法》,如果他的学位论文出现购买、由他人代写、剽窃或者伪造数据等作假情形,南开大学可以取消其学位申请资格,或者撤销其学位。而代写的写手和组织也可能面临被开除学籍或工作关系的处分。

代写和论文辅导有着本质区别,小伊找到的是一家打着论文辅导幌子的代写机构。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认为,论文辅导并非学术不端。一家论文辅导机构的负责人向本刊解释,论文辅导只是帮助学生学习如何写论文,提高他们的学术写作能力,并不会替他们写论文。

论文辅导的生意

近年来越发火爆,一家论文辅导机构负责人介绍,每年有上千位学生来找他们辅导论文,他这里也聚集了两百余位指导老师。招聘指导老师的要求为985博士或高校教师。该负责人认为论文辅导火爆的原因包括研究生扩招,学校对论文审核越来越严格,以及对学生的考评更多地包含科研素质。

和代写不同,论文辅导机构会指导学生如何选题,如何查找文献,如何设计研究,甚至包括具体软件如何使用。“我觉得这些事本来应该是学校老师去做的,为什么会变成机构去做?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一位清华大学的博士生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大学生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不去求助大学教师,反而花数千元去市场机构找老师辅导论文,甚至铤而走险去代写?储朝晖认为,论文辅导机构的出现说明学校没有承担好自己的责任,在教学安排中没有注重相关训练,而且“有的大学生在学校中没有认真地学习”。

北京985高校人文社科专业的大学生小谭表示,从毕业论文开题到答辩的大半年时间里,他只见过老师三四次,每次不到一个小时。引用文献的格式是什么?什么样的选题才是有意义的?研究应该怎么设计?这些知识并没有专门的课程讲授,只能自己去摸索和自学。

大学生在论文困局中越陷越深,他们一方面缺乏学术写作训练,另一方面却有沉重的论文考核压力。一位北京985高校社会科学专业的大学生表示,他曾经一个学期写了七八篇课程论文,甚至暑假也要写两篇论文。在保研时,他们学院会给不同等级的期刊论文“加分”,哪怕课业成绩一般,如果手握多篇期刊论文,也有逆袭保研的机会。

例如小伊保送的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就明文规定,招收2023年推荐免试研究生时学生可以在申请中提交“体现自身学术水平的代表性学术论文、出版物或原创性工作成果”。这将是评价学生的重要参考。

吊诡的是,学术资源匮乏的普通高校反而对论文要求更高,这让普通高校的学生更深地陷入困局。储朝晖介绍,越普通的学校越会在学校文件中强调学生必须要发论文,“因为它怕学生达不到标准,所以采取相对比较严格的措施”。

据青塔网不完全统计,仅在2021年,南开大学、厦门大学、武汉大学等多所“双一流”高校就累计清退了超过700名硕博研究生。超过学校规定的最长学习年限是研究生被清退的主要原因,归根结底是论文质量不达标。

部分困在论文里的大学生,走向校外的论文辅导班。

论文辅导

——大学生的课外补习班


一篇“普刊”论文1196元,一篇定量的本科毕业论文4596元,一篇SCI/SSCI/CSSCI论文11996元,一家论文辅导机构的网店里,明码标价地陈列着各种类型的论文,简洁地把它们的学术含金量化为金钱标签。

该论文辅导机构总部在江浙一带,主打一对一的论文辅导服务,旗下有200多名老师,均为全国各地的硕博或高校青年教师。2016年,创始人王强成立了该机构。此前,他在东北一所211院校读管理学硕士,辅导了很多迷茫的师弟师妹撰写毕业论文。



他把论文辅导机构比喻为“课外补习班”。大学生在课程、毕业、保研和留学中都需要写论文,但他们很难得到学校老师的有效指导。王强介绍,每年有一千余位学生购买他们的论文辅导服务,其中大部分是为了保研或毕业,主要是普通大学的学生。“我们主要针对学校师资条件不是很好的学校。”

在“课外辅导班”里,大学生学习怎么去写论文。张亮白天执行警察任务,晚上挑灯写硕士毕业论文。他在攻读在职研究生,学校要求他四个月内写出一篇三万字的论文。但他从来没有上过学术论文写作课程。他求助于导师,但只得到寥寥数语的回复。

无奈之下,张亮找到了王强。从选题到综述,从研究设计到结论,甚至统计软件的使用,老师手把手地教张亮怎么写一篇学位论文。张亮的两位辅导老师均为博士,凌晨一点仍会回答张亮的问题。

王强认为,论文辅导在某种意义上在对抗教育资源的不平等。他认为很多普通高校缺乏科研资源,而论文辅导机构“让想提升科研能力的学生在学校资源欠缺的情况下,有另外一种选择”。

四个月后,张亮完成了毕业论文,顺利拿到了学位证书。但论文辅导机构真的能帮助毫无基础的人写出一篇优秀的论文吗?

“那些寻找辅导机构的学生,我认为他们走了一条不够正确的路”, 储朝晖并不认可论文辅导机构产出的论文。他说:“论文辅导机构最多只能提供形式化的训练,无法深入到实质问题,写出来的文章形式化痕迹很清晰,我们长期看稿子,自己也写稿子,一眼就能够识别出文章是自己写的还是套出来的。”

在论文困局的岔路口,不少大学生迈向了另一条阴暗的道路——代写。

代写

——一场金钱、知识与道德的交易


“专业代写团队,学霸出马高分不在话下!”

这是微信群里一则面向中国留学生的代写广告,承接经济学、法学、国际金融、社会学、计算机、生物、化学等各科作业,每千字收费600-1200元。添加了代写团队的微信后,中介积极地问我作业要求是什么,号称保证及格,而且写手不少是全球前50名校的毕业生。



几年前,在水木清华论坛上,清华大学建筑系二年级的博士生余书看到了一则代写广告,一位在伦敦留学的华人想找人为自己写一篇关于西方建筑史的课程论文,英文1500个词以上,酬劳300元人民币。中介告诉余书,“留学生都是些富二代,平时基本不去上课,结课就靠代写论文。”

建筑史并非余书的专业,她也从没写过西方建筑史的英文论文,况且代写违背学术伦理。但余书每月只能领到800元的博士津贴,除此之外,她的收入全部靠兼职,包括去食堂端盘子。300元对于余书来说,意味着7天的伙食,10本专业书籍,端38小时盘子。犹豫再三后,余书接受了任务。

收到课程资料和论文选题后,余书开始查阅资料和撰写论文。一周后,她用一篇符合要求的论文向中介换取了300元。她不知道自己呕心沥血写的论文将署上何人的名字,去往哪所大学,被哪位老师批阅。

她没想到一周之后中介又找到了她。中介告诉她,论文得了A,雇主很满意,还发来了老师的批语。余书惊呆了,论文上密密麻麻都是老师的红色笔迹:这里结构需要调整;这里理论引用不足,可以参考如下的文献资料;这个观点我有一些补充;这里单词拼写错误。

那是余书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论文被如此认真地修改。她本硕博都就读于清华大学,写过无数课程论文,发表过两三篇期刊论文,她觉得老师几乎没正眼看过她的论文。哪怕如此,她发表的期刊论文也得带着老师的名字。

“讽刺的是,我给别人代写的论文,得到了如此细致的修改与反馈。能得到这样反馈的学生并没有珍惜这样的机会。而希望得到这样机会的人,却通过代写他的论文收获了这些宝贵的评语。”余书在社交媒体上感慨。

300元人民币购买的不仅是一篇1500个词的西方建筑史论文,还有余书的学术道德。远在伦敦的富有的留学生和清华大学清贫的博士生,在代写中介的撮合下完成了一场知识和金钱的交易,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学位和生活费。

在余书毕业不久后,博士生收到的资助略有提高,但仍入不敷出。2017年后,中央高校博士生国家助学金资助最低为一万五千元每年,地方高校博士生为一万三千元每年。2022年11月26日,在第七届复旦首席经济学家论坛上,上海财经大学校长刘元春表示中国有40万的博士生,但他们月收入只有3000多块钱。

论文代写也不仅存在于国内。英媒曾揭露全球范围内的论文代写体系,不少欧美名校的学生的作业其实出自非洲国家肯尼亚。肯尼亚是一个英语国家,拥有良好的教育体系,但这些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缺乏足够的经济收入。

有位化名大卫的肯尼亚年轻人每天为英美的大学生写15页论文,每页赚2.28美元。他周一到周五白天和夜晚写作,周末休息,两年已写了360篇论文。他用赚到的钱在家乡租了一块田地,并雇用农民耕种。一位肯尼亚写手感慨,“教育体系只是一个骗局。”

后来,余书再也没有代写。她把这件事深埋心底,从没告诉过任何熟人。